面對充滿缺失與遺憾的中國美術史,我們仍可從各個博物館中現存的一些藏品中,做一些彌補與慰藉。被史家和評論家們遺忘了一千年的唐三彩,於上世紀初才被掀開面紗,從如今流散於大英博物館和大都會博物館的這幾組陶馬俑藏品中,不僅能體會下盛唐時期的人們對馬的熱愛,體會唐朝的技術與文化底蘊,更可以感受一番那種充滿自信、健全、開放的時代精神。

感受唐風——大英博物館和大都會博物館收藏幾組唐三彩陶馬俑

唐代陶馬俑 大英博物館藏

壹 唐朝的無名工匠和困擾多納泰羅的難題

在品讀西方美術史時,繪畫作品、風格、流派乃至畫家本人,總與建築、雕塑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尤其是早期的古希臘、古羅馬以及文藝復興時期,大部分繪畫實際上與雕塑一樣,本身就是建築的一部分。

而每一次藝術發展的高光時期,也總有一些與繪畫大師們同樣名垂青史的雕塑家出現。比如當印象派登上歷史舞臺的十九世紀,雕塑大師羅丹(Auguste Rodin,1840—1917年)則被認為是銜接過去傳統與未來變革的重要大師,人們認為其在美術史上的地位,並不亞於但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在更早的文藝復興時期,著名雕塑家多納泰羅(Donatello 1386年 —1466年),與當時的建築家大師布魯內萊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1377—1446年)一樣享有盛譽。在他們之後每一個時期的西方美術史撰寫者,都會為他們保留一定的篇幅,因為布魯內萊斯基,就是幾何學意義上的透視法(linear perspective)的發明者;而多納泰羅則留下了眾多的經典建築和雕塑作品,這其中包括這座加塔梅拉塔騎馬像,它至今仍站立在帕多瓦聖安東尼教堂門前的基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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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塔梅拉塔騎馬像

仔細觀察你就會發現,儘管多納泰羅展現了這位將軍的英武氣概以及駿馬矯健的姿態,但也有美中不足:他沒有把握好這座雕像的平衡——若不是在馬的左蹄下多加了一顆球形的炮彈,單憑這匹馬的三條腿無法支撐整座站立的塑像。

正因為如此,這匹馬在動感方面顯得有些差強人意。讓三隻腿的馬平穩站立——這個難題直到三十多年後,才由另一位意大利雕塑家——達·芬奇和波提切利等人的老師——韋羅基奧(Andrea del Verrocchio 1435-1488年)找到了解決方式,他通過調整不同部分銅胎的厚度,分配銅像的重量,讓揚蹄的戰馬能夠不加任何輔件就可以成功站立在基座上。

說了這麼長一堆開場白,你可能明白了本文前邊所放的那張題圖畫的用意。

是的,雖然所用材質不同,但來自中國唐朝的工匠們,至少比韋羅基奧早700年掌握了這樣的技術。

大英博物館所收藏的這尊著釉陶馬俑(博物館編號:1924,1112.1),來自中國唐朝時期的一座墓葬,高23.8英寸,也即有60釐米高。

它與下文所有要介紹的唐三彩馬俑均有所不同,三隻站立的馬蹄下面並沒有一個用以固定它的基座,僅憑藉三隻腿就可以讓它完美地站立——這,就是當我第一次看見這尊塑像時,便聯想到有關多納泰羅和韋羅基奧們的原因。

遺憾的是,如今我們並不清楚這尊唐代馬俑的主人是誰,更不知道是由哪位雕塑家創作了它。

貳 充滿遺憾的中國美術史

雖然我們號稱是全世界唯一擁有5000年不中斷文化史的民族,但是在美術史方面,卻充滿了遺憾與缺失。

在由皇家組織編撰、或者由掌握話語權的文人士大夫們所描繪的中國的美術史中,對於身份低微的民間畫師、建築家以及雕塑家不屑一顧,並沒有客觀地、系統地為他們做出記錄,此為遺憾之一;

不僅如此,就連他們留下作品,也大部分難以完整地保存至今。這其中的原因有多方面,比如我們的建築大多是磚木結構,戰亂、火災、水災都是損毀它們的理由。除雕塑與建築難以倖免,連美術史中的兩位正統主角:書法和繪畫,也常常被集體損毀。比如那位愛好藝術的隋煬帝,據說曾經撰寫過《古今藝術》五十卷,在他晚年時曾將前朝之法畫名書載往揚州,結果中途翻船,只打撈起來一半,被後邊的唐朝接管了。

而善於在建築牆壁上畫壁畫的唐朝人,所有的經典作品如今幾乎蕩然無存,我們唯有從敦煌等石窟壁畫以及出土的墓葬壁畫中做些許感受。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唐武宗敕令毀天下寺塔,在長安和洛陽各保留三兩所。晚唐時張彥遠在《記兩京外州寺觀畫壁》中,為這些因“會昌法難”而毀折的寺廟以及其中壁畫,列出了一個長長的清單,其中但兩京所毀掉的寺廟就多達6、70座,其中包括顧愷之、張僧繇、吳道子、鄭法輪等等諸多大師的巨幅壁畫,看得令人心碎。

到了宋朝,雖然擁有一位號稱歷代皇帝中藝術造詣最高的皇帝,但最終國破家亡。僅僅瞭解下李清照晚年在倉皇南渡過程中,遺失、丟棄的大量金石、字畫,就透露出那整個時代的悲涼。

——經典作品遺失,便是遺憾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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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陶馬俑 大英博物館藏

遺憾之三,是贗品、偽作的盛行。尤其是到來明代商品經濟的興起後,為迎合市場需求,出現了專業的造假團隊。贗品、偽作、造假的盛行,增加了這一領域的進入門檻。這一惡習與精英士大夫們充滿主觀色彩撰寫的美術史和美術評論一起,讓這缸子水渾濁不清,終於讓傳統繪畫進入了一個死衚衕,也形成了如今公眾對傳統繪畫的隔膜,無論在欣賞層面還是在學習層面。

儘管有上述諸多令人扼腕的遺憾,但是我們仍可從各個博物館中現存的一些藏品中,來做一些彌補與慰藉。

叄 曾被遺忘千年的唐三彩

同樣來自大英博物館的唐代馬俑還有上邊這尊(博物館編號:1940,0715.1):相比前一尊它有了令人心醉的鈷藍色釉紋,雖然四蹄原地站立,但它彎曲的頸部似乎正在向下探視,也許是想看看地上有沒有可吃青草,也許是向另一隻馬駒對話,優美、簡潔的弧線讓它整體的形態充滿了動感,顯示出動人的生命力。它同樣來自中國唐代墓葬,其長、寬、高分別為:29cm、12cm、30cm。

相比這一尊,以下這幅匹則顯得有些矜持,它穩重地四蹄站立於地面(博物館編號:1936,1012.227)。身上的色彩更加豐富、華麗,有黃、白、綠色的釉面,這就是如今被我們稱作“唐三彩”的典型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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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劉庭訓墓出土陶俑之一

在唐以前,大部分陶製器物為單色釉,最多兩色釉的並用。到了唐代,才將多種釉彩用於同一器物,唐代釉彩主要顏色非常豐富,包括有白、淺黃、棕紅、褐紅、淡青、翠綠、深綠、天藍、茄紫、赫黑,而其中以黃、綠、白三色為主,所以人們習慣稱之為“唐三彩”。

對於這一尊“唐三彩”陶馬俑,我們雖然不知道他的創作者,但它的主人在近些年卻逐漸有了清晰的答案。

事實上,大英博物館所收藏的這尊唐三彩陶俑來自一組雕像,博物館官網介紹其來源時稱,發現自洛陽,系大英博物館1936年從藏家喬治·尤摩弗普洛斯(George Eumorfopoulos)手中整套收購的十三件陶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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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劉庭訓墓出土陶俑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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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劉庭訓墓出土陶俑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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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劉庭訓墓出土陶俑之三

在兩年前,這一組陶俑曾經回到過故土,出現在大英博物館全球巡展項目“一百件文物中的世界史”中,曾經在北京的中國國家博物館和上海博物館展出。

大英博物館的漢譯介紹文字中說這組陶俑來自唐朝洛陽“劉廷荀”將軍的陵墓。其沿襲了英國學者霍布森(R. L. Hobson)在1921年發表於《伯靈頓鑑賞家雜誌》上一篇文章的說法。此後燕京大學的鄭德坤與學者傅振倫在1933和1935年分別在文中提及這套藏品,稱墓主為“劉氏(Liu T’ing-hsün)”和“劉定訓(譯音)Liu Ting-hsüen”。

2010年,前大英博物館館長麥格雷戈(Neil MacGregor)在寫作《一百件文物中的世界史》中,按照現代漢語拼音將墓主人寫作:Liu Tingxun。

2015年,國家博物館霍宏偉先生在參與編纂《海外藏中國古代文物精粹·英國大英博物館卷》時,對這位墓主人做了考證。他根據劉氏墓誌銘中卒年為“開元十六年”(公元728年)這條線索,結合國內墓誌文獻著錄與實物證據,最後得出結論:這位墓主應為劉庭訓,“大唐故忠武將軍、河南府、懷音府長、上折衝、上柱國”,歷仕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四朝。【注1】

根據霍宏偉考證,劉庭訓曾任太平公主府典軍,在太平公主及其黨羽被剿除後,不僅未受株連,反而被加封為忠武將軍,任崇信、懷音二府長,上折衝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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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劉庭訓墓出土陶俑群

劉庭訓的墓誌原件現藏於河南省開封博物館。這批陶俑製作時間下限為公元730年,被盜掘時間應為1907年夏至1908年底,也就是光緒年間汴洛鐵路(隴海鐵路前身)修築至洛陽段這一時期。

實際上,正是這一時期,因為隴海鐵路的修建,在古都洛陽北邙山發現了大批唐代墓葬,從中出土了這類五彩斑斕的陪葬陶俑,人們才知道被所有美術史家們都遺忘了一千多年的“唐三彩”。

遺憾的是,在上世紀初,這些唐三彩剛被發現時,部分迷信的國人並沒有認識到其史學價值和藝術價值,甚至認為其為“冥器”、“陰氣重”,因此砸毀不少。

肆 紐約博物館的幾件赫茲曼藏品

在介紹了上述大英博物館所藏的幾匹唐代馬俑後,你可能還覺得不夠滿足。因為除了第一匹馬為揚蹄的動作,其餘基本是靜態的造型。讓我們再來看看大英博物館的另一組動態十足的馬俑( 博物館編號1938,052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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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唐代馬球陶俑

這組陶俑分別長44釐米左右,為該博物館亞洲分部於1938年收購。兩座組陶俑表現了馬球騎手的姿態,也許是兩位宮女正在揮杆擊球的瞬間,她們本身的姿態與奔跑的馬匹很協調,人馬合一,沒有刻意被安放上去造作痕跡,具有很強的藝術說服力。

若是你聽說過唐玄宗本人就是一位馬球高手,也看過後人臨摹的唐人有關馬球的繪畫作品,對這樣的經典造型就不會覺得意外了。

也許你還是有些意猶未盡,覺得這組打馬球的色彩不夠鮮豔,那麼還可以在欣賞下由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這尊唐三彩仕女騎馬俑,也來自盛唐時期的墓葬,高44.5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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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彩仕女騎馬俑

這尊陶俑由史丹利.赫茲曼(Stanley Herzman)家族於1991年捐贈給大都會博物館。

史丹利. 赫茲曼對中國古董的收藏開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他早年曾經在廣東汕頭做生意,頻繁往來中國,並結交了很多古董商,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收藏體系。

上世紀60年代,越南戰爭爆發後,他曾被美國政府指派國際發展機構駐越南首席官,在此期間他依然沒有停止自己的收藏。

赫茲曼捐贈給大都會博物館的藏品中,還包括這件形象堪稱完美、色彩鮮豔的唐馬俑,它有75.6 cm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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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馬俑 赫茲曼舊藏

此外,這件《唐三彩貼花鳳首壺》也來自赫茲曼家族的收藏。也許你會問,你前邊不是一直在介紹馬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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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彩貼花鳳首壺

是的,你若是看看其細部,在壺的中央,其中也有位騎馬者的形象,他正彎弓搭箭,不知道要射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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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彩貼花鳳首壺 細部

(注1,本部分內容參考霍宏偉先生《大英博物館藏一組唐代三彩俑來源追溯》一文,見《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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