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南記:狗屎他娘

古阿文化傳媒 2019-04-05
魯南記:狗屎他娘

鬱笛

狗屎家的自留地和我們家挨著,在東河崖的那塊地頭上,隔著一條河溝與東水溝的菜園“隔河相望”。那幾年,村子上剛剛從外面引進來紅得發亮的“洋柿子”(西紅柿),我們兩家的自留地上都種上了。那時候狗屎剛剛結婚不久,平時,就只有狗屎他娘在地裡照看著。

洋柿子是稀有之物,村子裡種的人家並不多,特別是到了洋柿子熟的時候,自己都捨不得摘下來放在嘴裡嚐嚐,可是卻總有人趁著地裡沒人的時候,順手摘了去,怪叫人心疼的。那個夏天,不知道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成了自家洋柿子地裡的看園人。與我比鄰的就是狗屎他娘。

不知道狗屎他娘叫什麼名字,母親總是稱呼“他大嫂子”,狗屎娘叫我母親為二嬸子。每天,狗屎一口一個二奶奶地稱呼我的母親。我時不時地叫一聲狗屎他娘為大嫂子。

其實,狗屎他娘比母親還要大好多,她的一雙小腳總是不厭其煩地從地這頭倒騰著走到那一頭。身上月白色的偏襟小褂,一個夏天,似乎總是那一件;頭頂上的花格子毛巾早已經褪去了顏色,不知道用水洗了多少遍,一直沒有洗乾淨的樣子。

狗屎聽話,人也老實。母親總是以讚許的口吻說,從來沒有聽見狗屎和他娘頂過嘴。狗屎新娶的媳婦,也是人高馬大的,特別能幹。天旱的時候,狗屎和他的媳婦一人挑著一副筲(魯南方言,即水桶),到溝下面的河裡挑水澆洋柿子,一個早晨,就能把他們那三分地澆上一遍。看他們赤著雙腳,挽著褲管,呼哧呼哧地從河裡挑水上來,臉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泥水地走在自己家的洋柿子地頭,狗屎他孃的臉上,總是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自豪和得意的神情。

我那時大概還小,狗屎總是喜歡拿我開玩笑。但他總是把我小叔小叔地掛在嘴上,我也就不好意思叫人家的小名,我一般都是稱呼狗屎的大名——東來。對了,狗屎是狗屎的小名。狗屎姓周,大名全稱叫周東來。村子上的好多人都是當著狗屎的面叫他“東來”,而一轉身,就狗屎長狗屎短地叫起來了。這些狗屎也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當著自己沒有聽見一樣,每天總是樂呵呵地扛著一柄鋤頭,或者背了一把糞箕子,光著自己黝黑髮亮的脊樑,在村子裡走動。只有一個人是個例外,那就是狗屎他娘,不管人前人後,張口就是狗屎狗屎地叫,而狗屎也是答應的爽脆,從來沒有拖泥帶水的。

我感到好奇的是,好端端的一個大小夥子,為什麼偏就取了狗屎這樣的名字呢?現在想來,我在村子裡的生活是如此短暫,我還沒有來得及在我有限的鄉村生活裡,把這樣的問題研究透徹。大概是我們魯南的鄉間習俗,孩子名字越是取得“賤”一些,往往身體就會越加皮實。“狗屎”是我們鄉間裡,房前屋後的尋常物,所以就不遭待見,人嫌狗臭的東西,算是“賤”到土裡了。村人們信奉一條樸素的真理,取一個“賤”名字,往往預示著這個孩子一生的富貴和前程。

而狗屎卻是一個苦命的孩子。據說,狗屎在幾個月大的時候,狗屎他爹就死在一條外鄉的路上。狗屎他爹和狗屎的二叔一起去南鄉做銀元生意,回來的時候,就剩下了狗屎的二叔。狗屎的爹沒有回來,一直等了好多年,狗屎的二叔也說不清楚了,他一會說他哥是得病死的,一會又說,他哥讓他在旅館裡一個人等著,他跟著一個南鄉人去鄉下收銀元去了,就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狗屎的二叔在村子裡被戴上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游街,說是不老實的壞分子等等,村子裡的宣傳畫裡,還畫著狗屎的二叔在莊稼地裡偷懶,一個人躺在玉米地裡偷偷抽菸的宣傳畫。村子裡的人都說畫得挺像的。不知道那個時候,狗屎的二叔和狗屎的爹外出消失,一直沒有回來有沒有關係。

狗屎幾個月上就沒有了爹,狗屎的娘就這樣眼巴巴地一年又一年的等著。許多年過去了,狗屎的爹始終沒有回來。有人說,狗屎的爹是被收銀元的人給害了;也有人說,是狗屎的二叔為了獨吞錢財,把狗屎的爹給害了;更有邪乎的,說狗屎的爹早已跑到臺灣去了,投奔了老蔣,所以狗屎的二叔一直不敢講實話。總而言之,狗屎的爹是死是活,成了村子裡多年來的一個謎。

這些傳言,不知道有沒有傳到狗屎他孃的耳朵裡去過,但是狗屎他娘堅持了這麼多年,一個生活在鄉間的小腳女人,她沒有辦法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她只有等。她等孩子長大,也等著,一個埋藏在心底的祕密——那個遲遲沒有歸來的丈夫嗎?

在我的印象裡,狗屎他娘,性格開朗,為人樂觀,我幾乎沒有見到過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只有一次,狗屎和他的媳婦吵架,在自家的地頭上差一點打起來了,被眾人拉扯著。狗屎他娘風風火火地搗著小腳,也不知是從哪裡趕過來,她二話沒說,脫了她那雙尖角布鞋,照著狗屎的臉上就是一陣亂抽。看得出來,這是結結實實的一頓揍,狗屎躲著,被眾人給拉開了。狗屎她娘個子矮小,需要跳起來才能夠得著狗屎的臉。

打完了狗屎,狗屎他娘便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獨自哭泣了起來,任是怎麼也勸不住。經她這麼一哭一鬧,原來還大吵大鬧的狗屎媳婦,立馬就歇了菜,挑了扁擔就回家做飯去了。狗屎被他娘扇了一臉的土和鞋印子,見他娘這樣傷心地痛哭不止,也便難為情起來,扶著他娘離開了。

有多少年,我沒有了那個遙遠鄉村以及狗屎和他孃的消息了。有限的回鄉偶住,總是同學戰友地迎來送往,我竟沒有一次想起來問一問狗屎和他孃的事。一別經年,好多人事都已經走遠,那個昔日裡的茅草屋院,我是再也回不去了。狗屎他娘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應該是快有百歲了吧。

2011年8月29日19點26分烏魯木齊陋石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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