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上的芙麗涅》，傑羅姆作品。 資料圖
有史以來最美麗的女人是誰？這個問題曾經引發無數爭執。曾經有一個答案，是古希臘的芙麗涅(Phryne)。她的美貌令見過無數美女的希臘人也陷入瘋狂，而原本決定要判她死刑的法庭，在突如其來的美麗胴體面前，也只能啞口無言，最終宣佈她無罪。這一切被畫家讓·萊昂·傑羅姆留在畫布上，經典的香豔場景得以永傳。
對美的起訴
芙麗涅是誰呢？她是古希臘一名高級交際花，生活在公元前4世紀。在古希臘，這種受過高等教育的陪侍並不是簡單的妓女。她們的身份是獨立的，並不受制於妓院，她們甚至需要自己繳稅。她們大都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擁有很高的智商和情商，在社會上具有很強的影響力。她們甚至能參加男人們的會飲(Symposium)，還能暢談古今，獲得人們的尊敬。這些會飲並不是普通的酒宴，許多哲學、神學、法學問題雜陳，席間交錯登場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色諾芬這些閃亮的名字。
據說，芙麗涅在席間就認識並愛上了哲學家、數學家、柏拉圖學院院長色諾克拉底。她向他求愛，但遭到了拒絕。芙麗涅假裝有人追殺她，跑到色諾克拉底的家中躲避。但是隻有一張床，在她的懇求下，色諾克拉底答應與她同床共寢，但是無論她如何誘惑他，他都不為所動。半夜裡，使盡渾身解數的芙麗涅只好落寞地起身離去。之後，她告訴旁人，她離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雕塑。後世一位名為範·霍特赫斯特就曾專門畫過一張畫，描述了芙麗涅誘惑色諾克拉底的場景。
不過，並非人人都是賢人色諾克拉底。芙麗涅的美貌征服了無數的希臘人。每年祭祀海神波賽冬的節日裡，她總是被選為執行海浴禮的代表。每到這一天，她就會解開長髮，赤身裸體地跳入海中，再從海中緩緩走出，供人們朝拜歡呼。
1889年，一位波蘭畫家西米爾拉德斯基以一幅《波塞冬節上的芙麗涅》記錄了這個時刻。據說，她出浴時的英姿與美豔，激發了古希臘畫師阿佩萊斯的靈感，繪出了名噪一時的作品《阿佛洛狄忒升起在海上》。芙麗涅從此被視為美神阿佛洛狄忒的象徵，豔名遠播。
然而，禍端亦正因此而起。公元前4世紀，科斯城委託雕刻大師普拉克西特利斯定製一尊阿佛洛狄忒的雕像。在當時，阿佛洛狄忒神像的形象是高貴而穩重的，一般都身著長裙。然而這位雕刻大師顯然並不滿足於此，他徑自去找了芙麗涅，請她作為裸體模特，進行創作。一尊前所未有的裸體阿佛洛狄忒問世了，神采動人，體態優美，處處展現著美神的華彩。然而，科斯人拒絕接受這一作品，要求雕刻師重新提交一件著衣的阿佛洛狄忒。無奈之下，普拉克西特利斯只得重雕了一尊身著長袍的美神。
那一尊“退貨”則由另一個名為尼多斯的城邦收下。尼多斯人很是歡迎這尊華美絕倫的神像，將她供奉在島上森林中一座特地為之建造的小廟裡。不想各地前來參觀者絡繹不絕，人們都想一睹裸體阿佛洛狄忒的風采。尼多斯島因此一舉成名，前數百年間竟成為一個有名的聚會場所。
與此同時，《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也在古代世界中被譽為最美的雕像，幾乎整個希臘世界的人都來觀賞，名聲之大，以致於其他優秀的雕像都被人忘卻，她卻被尼多斯人鑄到錢幣之上。裸體女神的形象被充分認可，希臘世界也接受了這個新的審美準則。
然而裸模芙麗涅本人，則遭受了非議。這或許與她的身份有關。守舊的人們認為作為一名交際花，她的身份不配被鑄於錢幣上，更不配作為神聖的女神雕像的原型。然而，普通人反而是因為她的豔名而對神像產生了“超常”的嚮往。古希臘對話錄作品《愛》(Erotes)中曾經講過，當這座神像被擺放在尼多斯神廟中時，一個年輕人竟在半夜闖入了神廟，企圖和神像共赴“巫山雲雨”。這樁荒唐事傳出，舉世皆驚，並怪罪起芙麗涅來。於是，一起以瀆神罪起訴芙麗涅的審判開始了。
美是危險的，然而無法抗拒
陪審團由501位市民組成，他們神情嚴肅地審理此案。由於證據確鑿，無論雕刻師還是芙麗涅都沒有否認此事，還有多位參觀過尼多斯島上阿佛洛狄忒像的市民出庭作證，證明芙麗涅確實擔任了阿佛洛狄忒神像的裸體模特。眼看芙麗涅要被定罪處刑，她的辯護士希佩裡德斯十分著急。這位辯護士也是她的情人，在歷史上亦是小有名氣的演說家。他曾領導雅典參加反馬其頓統治的最後決戰——拉米亞戰爭。然而，在這次法庭上，他再怎麼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也無法阻止審判向不利於芙麗涅的方向發展。
這個時候，眼看辯護就要失敗，希佩裡德斯急中生智，一把扯下了芙麗涅的長袍。她全裸的身體、優美的曲線一覽無遺。希佩裡德斯向目瞪口呆的陪審員們大聲質問道：“這樣美麗的身體，難道會瀆神嗎？以這樣的美雕刻為美神雕像，難道不正是一種敬神之舉？難道諸位，要看著這樣美麗的胴體消失在這世上嗎？”
芙麗涅人生中最濃墨重彩、也最被世人津津樂道的一筆，莫過於她的審判了。法官們像被施了魔法，沐浴在神性的光輝中。最終，陪審法官們無一再提處死芙麗涅的事，反而當庭宣判她無罪，應當予以釋放。
兩千年後的1861年，法國畫家讓·萊昂·傑羅姆用他被稱為“東方主義學院派”的畫風重現了這一切。傑羅姆大概是近代畫家中最為嚮往“上古美女”的一位。芙麗涅在他的筆下，肌膚勝雪，身形妖嬈，幾分羞澀幾分迷惘，還有幾分被男性目光所聚焦時的情動，躍然於油畫之上。傑羅姆的其他幾幅名畫，包括《坎道列斯王》《拔示巴》和《克里奧帕特拉與凱撒》裡，也展現了古典傳說中的美豔女性形象——而且這些女性都具有某種東方神祕色彩，分別生活在古希臘、巴比倫和古埃及。沉迷於這些美女形象，與傑羅姆曾在東方遊歷有關，也與當時興起的“東方主義”流派風格有關。
其中，《坎道列斯王》來自於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記載的一個故事：坎道列斯王向他最親近的朝臣古格斯吹噓，他的王后多麼美麗，“用語言無法形容，你必須親眼看一看，我來安排你偷偷看看她的裸體。”古格斯不敢去看，坎道列斯國王堅持讓他“眼見為實”。古格斯只好服從，“遵命藏在臥室裡，直到目睹王后脫光衣服”。他偷偷離開房間時，不慎被王后發現。
感到被丈夫和臣子共同欺騙的王后，次日招來古格斯，給他兩個選擇：“要麼你自殺，要麼你殺死我的丈夫！”古格斯反覆懇求饒恕，王后怒不可遏，堅持“你倆必須死一個”。於是，古格斯選擇的是活下去。他預先藏進臥室，用王后提供的匕首，等國王睡著後殺死了他。此後，古格斯娶了王后，成為國王，並執政呂底亞地區幾十年之久。
和《法庭上的芙麗涅》相似，油畫《坎道列斯王》展現的亦是成熟美麗的女性身體，被丈夫以外的男子大膽凝視的瞬間。畫面上的王后背對著觀眾，正在脫去長袍。光彩耀眼的肌膚與婀娜優雅的曲線，暴露於躲在暗室中的古格斯和油畫前的觀眾面前。對此，王后是知情，還是不知情，或許是個不解之迷。但這春光旖旎的時刻，無疑令人心馳神往。即便等待著古格斯的，是弒君奪位或自殺殉罪，古格斯都不會後悔。
傑羅姆的另一幅作品《拔示巴》中，大衛王著迷於下屬烏利亞的妻子拔示巴，獨自離開戰場與其幽會。任由下屬烏利亞在戰場上孤立無援死去。對此，上帝憤怒地作出了懲罰，使他們通姦而生的嬰兒死去。又一個愛江山更愛美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不顧代價而親近美的故事。
這些畫作裡，傑羅姆用畫筆向世人說明一個道理：美是危險的，然而無法抗拒。即使偉人鉅子、冷酷法官，在這些美豔的造物面前，也會迴歸本性。在這個意義上，美本身即是某種正義。那些荒唐與迷醉，難道不是人性偉大的另一種說法？在這些瞬間，無論是法律、道義，還是江山，在美與人性面前，無一例外地潰敗，且敗得無法辯駁、心悅誠服。
（刊發於2017年3月16日《法治週末》畫法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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