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湖南廣電、芒果TV，還是《爸爸去哪兒》，改變都幾乎肯定要在合乎“娛樂”定義的邊界範圍內才能得到執行。
作者 | 王小琦 黃雲騰
《爸爸去哪兒》第五季最終如期播出，但很多問題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
昨天中午，《爸爸去哪兒》第五季在芒果TV和優酷上線，這檔真人秀節目再度回到我們的視線——這一次，外界對《爸爸去哪兒》的關注並非集中在對節目內容評價，而是在開播前一週，廣電總局的《整改通報》讓“爸爸們會去哪兒”一度成為最大的問號。
根據早前湖南省紀委檢察廳官網“三湘風紀網”刊出的《中共湖南省新聞出版廣電局黨組關於巡視整改情況的通報》，湖南衛視《爸爸去哪兒》“為吸引觀眾眼球，存在過度消費明星子女之嫌，不利於青少年健康成長，已被國家廣電總局叫停”。湖南衛視將按照要求，取消《爸爸去哪兒》節目的2017年播出計劃。
事實上，這檔昔日的現象級真人秀、廣電總局表彰的“2013年廣播電視創新創優欄目”，已經連續兩年無法上星。
2016年4月廣電總局出臺嚴控明星子女參加節目的“限童令”後，原計劃10月份播出的《爸爸去哪兒》第四季已經轉向由芒果TV和優酷聯合獨播。在“嚴格控制未成年人蔘與真人秀，不得借真人秀節目炒作包裝明星，不得在娛樂訪談、娛樂報道等節目中宣傳炒作明星子女”的要求下，同類型的親子綜藝《媽媽是超人》也被迫轉網。
從衛視的收視王牌再到轉戰網綜，《爸爸去哪兒》經歷了限童、製作人離職創業、限韓政策的幾次關鍵節點，卻依然是中國綜藝某種程度上的最高峰和風向標。
《爸爸去哪兒》第一季
根據媒體統計，《爸爸去哪兒》第一季的冠名費是人民幣2800萬元；第二季獨家冠名費達到3億1200萬元，超第一季10倍以上，總招商破13億元；第三季的總招商破15億元；第四季開播前的招商總額也達到了15億元。最終改為在網絡渠道播放，保住了一部分冠名費、廣告費和網絡獨播費用，播出效果也得到觀眾肯定，已經算得上是理想的結局。
但是，這檔節目從來沒有遠離過爭議。節目組採用的“明星+素人子女”形式也讓質疑頻頻出現。90後中國擊劍隊隊員董力與4歲女孩阿拉蕾的“見習父女組合”，在2016年保證了節目點擊量，也讓節目組成為了眾矢之的。
一位同時是“女童保護基金”志願者的準媽媽，在致《爸爸去哪兒》第四季節目組及有關廣電網信部門的一封信中指出：“在這樣一檔有全國影響力的親子節目中一再炒作父女CP，可能對全社會尤其是孩子們，造成極廣泛的誤導和負面效應。對兒童防性侵教育而言，更是打破了基本底線，充滿了錯誤的示範。”
面對節目所引發的敏感話題和相關討論，主打娛樂化與年輕化的湖南衛視和《爸爸去哪兒》，將必須面臨和克服它所遇到的越來越多的新問題。當“娛樂立臺”被顛覆時，《爸爸去哪兒》與湖南衛視的命運，究竟會因此發生怎樣的改變？
現象級真人秀節目的誕生
一到三季總導演 謝滌葵
從1996年大學畢業以來，《爸爸去哪兒》節目製片人、總導演謝滌葵已經在湖南衛視默默幹了十多年，先後擔任過編輯、記者，做得最久的工作是製片人。雖說各種獎項都拿了不少，卻也談不上有名。
直到2013年，臺裡把製作韓國節目《爸爸！我們去哪兒？》中國版的任務分配給他。後來，謝滌葵在接受採訪時推測原因，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團隊拍攝過形式相似的棚外真人秀《變形計》，當時這檔節目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業界最高的戶外真人秀水平。
“播出前我們就對這個節目有信心，但是沒想到會甩掉對手那麼多。”謝滌葵曾對《商業週刊/中文版》說到。
具體來說，《爸爸！我們去哪兒？》是一檔從韓國MBC電視臺引進的親子戶外真人秀節目，原版旨在讓愛護子女的父親們試圖聆聽子女們心事、傳達父愛。節目於2013年1月6日首播，每集約90分鐘，播出數集後收視率突破10%，並且持續穩定攀升。
謝滌葵團隊製作出的《爸爸去哪兒》，自2013年10月11日第一季開播以來，當日即以全國網收視率1.1力壓同時段其他節目，之後收視率一路攀升，第十期單期全國網收視率達到5.3，甚至一度超過同年上檔的《我是歌手》前十二期單期收視率。
重要的背景是湖南衛視在當時的綜藝領域面臨來自燦星和《中國好聲音》的極強挑戰。2013年的湖南衛視《快樂男聲》收視成績並不理想，昔日輝煌難以再現，於是提出《我是歌手》和《爸爸去哪兒》結合的雙引擎策略。
“項目立項時在內部就有很大的爭議聲，戶外真人秀，沒有舞臺，沒有賽制，也沒有湖南臺擅長的PK，更沒有可以提前預設的懸念，是否能足90分鐘一期，都還是未知數，一切充滿風險。”
《爸爸去哪兒》的成功還在很大程度上歸結於當時中國市場戶外真人秀的匱乏，而《中國好聲音》的“海外模式＋中國故事”模式也啟發了《爸爸去哪兒》。
比如，節目第一季的五組嘉賓，是導演組共拜訪了20對為人熟知，且互相間存在差異的明星父子、父女後才最終確定出來的。節目整體模式上採用韓國版的大框架，但環節設計則進行了改變，拍攝地點、時常、風格等不盡相同。
“孩子是選擇四到六歲，因為七八歲的小孩容易失去童趣；4歲以下的又太懵懂完成不了任務。”謝滌葵曾經對媒體詳細描述過自己對原版模式的改編，“小朋友的搭配原則是男孩要比女孩多，韓國原版是四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選到的兩個女孩子意外地突出，也給觀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工作多年來，這檔節目為謝滌葵帶來最高的收入。在湖南廣電，每一期節目如果取得同時段第一，就會有相對應的獎金獎勵，謝滌葵團隊把《爸爸去哪兒》做到第三季，幾乎每期都是收視第一。
《爸爸去哪兒》也讓中國市場認識到先進節目模式的優勢。2013年7月24日，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佈“限歌令”，衛視的選秀時代已經難以為繼。在這樣的情況下，美、韓等國綜藝節目所採用的工業化製作模式，能夠給人強烈代入感和觀看快感的真人秀節目，成為一線衛視和節目製作方尋求差異化的可行選擇。
同時，《爸爸去哪兒》還標示出中國電視節目的一個重要突破點在於戶外真人秀。2015年起，浙江衛視《奔跑吧兄弟》所受的好評和一度破5的收視率也證明了這一點，而東方衛視至今都在享受《極限挑戰》的紅利。
這個火爆的戶外真人秀的市場，並不是人人都能上來分一杯羹，從生產週期、人員投入及專業程度，到後期製作方法上，國內都與成熟模式存在差距。這樣的製作難度在國內只有實力強大的一線電視臺可以嘗試，二、三線電視臺還是很難模仿。
湖南廣電的網綜佈局
《爸爸去哪兒》在當時的貢獻不只在於綜藝節目，還在於嘗試了新的商業模式。2014年1月31日農曆大年初一，同名電影於全國院線上映。儘管這部電影拍攝時間只有五天，但第一部仍然累計收穫了7億票房，超過《讓子彈飛》，排名當時華語影片第八位。
在最初的三季製作期中，總導演謝滌葵也不斷傳出離職傳聞，並最終在2015年底創辦湖南皙悅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我在湖南衛視19年，每天都在辦公室，生活很規律，想象不到以後的不可能，但真人秀就是要不可能、非常態，我的生活好像太常態了，未知對人的誘惑很大。”
2016年3月，謝滌葵推出首個創業項目、網絡綜藝節目《約吧！大明星》。節目邀請到金馬影帝阮經天、黃景瑜等明星作為常駐嘉賓，並由華誼旗下藝人作為飛行嘉賓，依託騰訊用戶群實現跨屏互動。
在當時，轉網播出是湖南廣電採取的避險措施，雖然親子類節目完全轉為網綜對收視率的影響顯而易見，但卻是將損失降到最低的方案：一定程度上能夠將十多億招商總額最大限度地保留。
第四季轉網後仍能引起社會廣泛關注，也體現湖南廣電對芒果TV的戰略佈局。2014年4月，湖南廣電就發佈決定：所有版權內容一律由芒果TV獨播，這就意味著他們每年要減少數億元的版權收入。依靠這個戰略，2014年芒果TV的廣告收入為6000萬，2015年廣告簽約金額接近10個億，呈現十多倍的增長。
雖然《爸爸去哪兒》第四、第五季一直與優酷進行聯合獨播——這違背了芒果TV的獨播戰略——但視頻網站對優質內容有著更為強烈的獲取慾望，一定程度上也更符合節目組轉戰互聯網後重塑品牌的戰略考慮。
一直以來，芒果TV都是獨立運營的平臺，僅僅依靠湖南衛視的電視劇和綜藝節目無法滿足網絡平臺的需求，想要盈利甚至上市，必須用獨特、有吸引力的內容留住用戶。自制節目可以滿足這一需求。2016年，芒果TV先後推出《媽媽是超人》、《黃金單身漢》、《完美假期》等網絡綜藝，並重啟《2016超級女聲》等衛視節目。
僅就日活量來說，芒果TV已經超出一般省級衛視的影響規模。“湖南衛視所有的電視劇、綜藝在芒果TV佔得38%，其餘節目是以自制劇和自制綜藝為主”，時任芒果TV CEO丁誠說。此外，芒果TV還在2015年和2016年先後完成了兩輪融資，估值高達135億，目前正在醞釀新的資本動作。
芒果TV首頁
作為湖南廣電的“新引擎”，芒果TV為整改期間的湖南衛視提供了有效緩衝。不同於浙江衛視《爸爸回來了》受“限童令”影響直接被叫停，湖南衛視的《爸爸去哪兒》仍可在網絡上尋得發展空間，並具有持續運作的能力。
至少在當時，《爸爸去哪兒》第四季依然被視為一次有效的嘗試。接替謝滌葵製片人一職的芒果TV節目部高級總監周山曾經強調過這檔節目的定位，“會呈現更多的社會責任擔當，也會給更多不同的群體，更多的關愛和關心。最重要的，我們希望這個節目在保留以往這種溫暖和快樂的同時，能夠在社會的價值觀各方面有更大的一個提升和改變。”
與此同時，網絡綜藝在短短兩三年的時間內的播出效果已經可以與電視綜藝數十年的積累相媲美。各家平臺紛紛網羅專業團隊，加大投入。據統計，2016年網綜總數超過93檔（不包括視頻網站開放計劃中產生的PGC網絡微綜藝），其中以真人秀和脫口秀類型為主。
通過《火星情報局》、《奇葩說》、《脫口秀大會》等熱門網綜，可以看出價值觀輸出、表達對抗類節目更受到市場歡迎。互聯網用戶與傳統電視觀眾有著明顯差別，前者更喜歡追求新奇熱點，更重視滿足自身的獨特興趣偏好，享受在節奏密集的熱點爆點中尋求快感。
針對這些特點，《爸爸去哪兒》第四季在情節設置上做出了相應調整。節目從原本純明星父子轉變為“明星+素人子女”模式。後期方面，第四季改變線性播出的劇情模式，實現線條剪輯路徑，每一對親子都會擁有各自的單線條剪輯路徑。
周山此前曾告訴《三聲》（ID:tosansheng），芒果TV圍繞《爸爸去哪兒》第四季開發一系列衍生節目，而這些都是在為拉動芒果TV會員做準備。“互聯網有無限的空間，內容上會更加全面，除了每期的正片外。我們還會有三期單線版本，兩個爸爸一期。還會有直播，每週節目播出時，有一個’爸爸看爸爸’的部分，爸爸們一起來看自己的節目。”
好時光正在過去
芒果TV節目部高級總監周山
不過，周山也曾承認，一檔成功節目存在調整上的侷限性，比如說在遊戲模式上很難找到網綜所需的新鮮感。“一檔現象級節目放到互聯網重新調整了”。根據澎湃新聞報道，周山最後給到的解決方案是嘉賓升級，包括董力與阿拉蕾之間“實習父女”的設定。
正是這一設定令《爸爸去哪兒》第四季招致大量批評。事後芒果TV曾作出反思，周山也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會吸取這些警醒和批評”，“已經對所有節目的畫面和內容進行了多次更加嚴格的審核、整改，對發現的所有可能產生歧義的畫面、情景和語音內容做了處理。”
但是，在新一季節目裡，實習父子的設定繼續使用在了嘉賓鄧倫身上。事實上，隨著市場上同類型競品的增多、相應模式的挖掘抵達頂點，作為一檔擁有較高認知度的綜藝節目，《爸爸去哪兒》的模式已經很難再做出相關調整。
重要的是，隨著政策風向的進一步調整，《爸爸去哪兒》的改革面臨的不僅是觀眾日新月異的審美進化，也包括越來越明確的政策規範。在這種情況下，什麼題材會受到鼓勵，什麼樣的題材不被歡迎，更易於被市場感知和執行。
這意味著，這檔廣電體制內製作的節目在面向互聯網轉型時，不會只面臨市場接受度的風險。
從2017年2月17日開始，湖南省委第一巡視組便對湖南廣播電視臺開展了巡視“回頭看”。8月30日，巡視組對外公佈了對“回頭看”反饋問題整改落實情況，批評指出了湖南廣電“有的同志‘娛樂立臺’、‘以收視率論英雄’的思想根深蒂固”，“有的頻道在處理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問題上左右搖擺，作為黨的喉舌價值取向有偏差”，並視其為“相關頻道節目把關不嚴和“臺黨委政治敏感性不強。”
“娛樂”在過去二十多年是湖南廣電起飛的基本要素，也造就了許多經典的綜藝節目，包括《快樂大本營》、《天天向上》、《超級女聲》、《快樂男聲》。在2015、2016兩年間，湖南衛視全天檔和黃金檔的收視情況均居於榜首，老牌節目《快樂大本營》仍舊是收視率最高的綜藝之一。廣告方面，週日黃金週播檔15秒廣告則可以開出23萬／條左右的高價。
可以預想，這種“娛樂”幾乎明確將會得到遏制。針對重收視、輕導向，輿論導向存在偏差的問題，通告也指出：首先是停播相關問題節目，並先後誡勉約談廣播電臺、經視、都市、娛樂、芒果TV等媒體和欄目負責人。對出現問題的媒體和節目負責人，分別予以通報批評、責令檢討和經濟處罰。
在此前公佈的巡視反饋意見中，芒果TV 自制網絡綜藝節目《黃金單身漢》被批評“穿著暴露、鏡頭挑逗”，於5月16日全面下線，並就此問題在全臺進行了通報批評。
同時，以綜藝節目為人熟知的湖南衛視，正在逐步加大公益廣告和明確導向節目的比重。9月1日起，《年輕黨員的朋友圈》、《親子教育 拒絕語言暴力》、《別讓現在售空未來》等自制公益廣告作品將陸續上線，還將推出《大國科技》等一系列新聞類特別節目，以及《兒行千里》《真正男子漢第三季》等一批展現家風、國防教育及公益慈善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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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當《爸爸去哪兒》選擇轉戰互聯網平臺，便幾乎昭示了這場改變存在的侷限性。互聯網時代帶動了新的市場審美和受眾需求。無論是湖南廣電、芒果TV，還是《爸爸去哪兒》，改變都幾乎肯定要在合乎“娛樂”定義的邊界範圍內才能得到執行。
就在今天，另外一檔王牌戶外真人秀《極限挑戰》也被曝出由於過度娛樂而被停播，雖然總導演嚴敏已經出面反駁，但是不得不承認，曾經屬於《爸爸去哪兒》的好時光，可能正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