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裡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朱自清 小說 文學 時時刻刻 東方散文 2017-04-24

黑夜裡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黑夜裡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那一天,我背了自己的雙手,從容地走在大街上,在車水馬龍的燈光裡發現了自己的影子。高處照來的燈光將我的影子忽長忽短的拉動著,我照舊背了自己的雙手,很從容地走動著。

 影子是一直存在的,這肯定不是自己的第一次發現,只是很久以來沒有如此深刻地關注。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英雄,領著自己的影子走來走去,我揹著的雙手也就更加增加了我的某種自信。我幾乎用蔑視的目光掃射著我正置身其中的城市,它確實離我很近,但卻又讓我覺得如此陌生。

 這座城市是我的嗎?它的喧鬧與虛幻與我有什麼關係嗎?除了每天呼著汙濁的空氣,我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喝的水是從遠處雪山的峰頂上流下來的,我吃的糧食是我別離了幾十載的鄉村運來的,我穿的衣服是大漠邊際的棉田裡長出來的,甚至,我所熟悉的面孔也大都帶著農人的笑意。沒有人否認他們的祖上曾和神農氏一道割麥插禾,但這點親緣關係隨著城市氣氛的逼仄也漸淡漸遠了。他們都很相信自己是個城市公民,並引以為豪。

 我就這樣常常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思索,沒有人能夠真正走進我的內心,甚至看不到我的靈魂時而陰暗、時而崇高。我不過是自己影子的英雄。我在城市裡走來走去,它也在城市裡走來走去,我們旁若無人。我看不到這座城市的不同之處,看不出從我身邊走過的男人和女人究竟有什麼不同,更看不出這一棟樓與那一棟樓的真正區別。他們在我的眼裡幾乎沒有區別意義,只是一些符號特徵。它們只能提醒我是東是西,或者冬天、夏天、上午、下午。公交車上下班的人流與我印象中的螞蟻搬家沒有任何的區別,來來去去的,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麼,更不知道都在為誰而忙。他們都有一個似乎直到死去時也搬不完的家。所以,很多時候,我幾乎認為自己與這個城市毫無干系,這個城市於我也是多餘而荒唐的。它們看我跟我觀察他們一樣,都是蒼白而平淡的。你不能指望雪天裡的星星會很善良。你受凍與不受凍、捱餓與不捱餓,星星都始終熟視無睹,置若罔聞。此時此刻,我真正感到自己實際就是這座城市一個無關緊要的影子。

 當我寫“城市”這兩個字時,一隻米粒大的花瓢蟲正在悄悄地接近我的筆觸。我希望它是為了等待另一隻蟲子的愛情而不是為了一頓晚餐才來到這裡的,所以,我就容忍了它在我的書本里走來走去,就像別人無視我在城市裡走來走去一樣。但讓我的始料不及的是,這隻蟲子突然停在“城市”這兩個字上一動不動了。我覺得這是對我最大的嘲諷。如果有人認為我是憑空杜撰,或者牽強附會的話,那就給我一槍好啦,這算是說謊的報應。可我是真實的,不是卡夫卡黑燈瞎火寫小說。我覺得我的背冷冷地現出了蟲子一樣的花瓣,被別人數起來也很清晰,一下子就可辯認出我是這座城市的哪一類瓢蟲。我面前的這隻就足足有十七隻花瓣,很容易辨認。我以此知道會有人因為數清了我背上的花朵而哈哈大笑,只笑得我的影子都有點不願意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為止。

 我呷了一口茶,是遙望遠方的一大口,這會有更多的時間讓蟲子去思考走留的問題。但我和我的蟲子都還沒有離開的跡象,我們都以為我們的命運與這個城市密不可分,其實有什麼關係呢?蟲子開始走動了,卻又找不到來時的路,圍著我的筆記本繞著大圈子,茫然無措。我必須給它一口帶點早餐鹹魚味的空氣,它才可以回到自己的草叢。我這樣做了,我沒有心思與另類周旋。

  但城市是寬容的,比我對待這隻蟲子有耐心。沒有人刻意讓我離開,也沒有人打著請貼邀請我速速歸來。十幾年前,當我從一個村莊轉移到另一個村莊時,我覺得艱辛。現在,我的腳步正邁在城市的水泥地面上,離鄉村是越來越遠了,但能讓我時常想起的,仍然是鄉村。在這樣光怪陸離的大街上行走,我認為我是孤寂的,有沒有人都一樣。周圍的事物閃爍其辭地變幻著臉孔,這會有什麼不同嘛!我從城市的東頭走到西頭,這與穿越自家的草地和麥田沒有根本的不同。我是城市的影子,城市於我而言,也是我的影子。我們像暗夜裡行走的兩個陌生人,影影綽綽的,不需要的招呼,各走各的路就行了。堵塞我視野的誘惑有許多許多,我需要蟲子一樣繞著大圈子行走!

我應該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它可能是一間小屋,也可能是遙遠的海邊。我坐在自己的小屋裡很踏實,我覺得清靜、安祥、甜美,有一種實實在在的安全感。在我自己有水有茶有書可閱的小屋裡,我時常可以藉著斜射過來的燈光觀閱自己的影子。它始終像只狗一樣一動不動的伏在我的身後,就像我的靈魂無法掙脫我肉體的束縛,百無聊奈,一無是處。我看著自己的姓名不敢辨認,只有影子從我的腳跟處向外延伸,讓我覺得真實。我的名字也許比我的影子更實際,但卻沒有意義。名子是叫給別人聽的,它只能方便更多的人,以便於使喚起來得心應手。實際上連你自己都很少叫過自己的名子,哪怕是夜晚,哪怕是一聲,哪怕是輕輕的一小聲也行。你能說那個你從沒有叫過的名子是你的嘛,你確實沒有叫過一聲啊。但你卻總能聽到有人拈著你的名子呼來呼去,指手劃腳,不厭其煩。這個最初根本沒有得到你同意卻要強加給你而最後又得到你默認的名子,怎麼能說是真正屬於你呢!它不過是個符號而已,是為別人更好地使喚、奴役、糟踏、作賤而套上的繩索,像悟空頭上的項圈,隨時都有可能不問因由,劈臉打來。天啊,沒有名子也許我們會活得更輕鬆、更純粹、更高尚,至少不會比現在更差。沒有名子就不會有名份之爭,就不會有等級差別,就不會有大小姨太的是非,更不會有主席臺上座次的左右羅列。所以,我就有更多的理由證明影子是最忠實於自己的,哪怕我們死去,化著一縷輕煙,但仍有影子嫋嫋升空。

 我坐著,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思想。我堅信自己的影子也這樣親密地握著雙手。在凝視自己名子的過程中,我聽到牙齒拔節的聲音,有脊柱慢慢彎曲,手一點點冰涼,牆上的影子比我更為寂寞,一動不動。我的軀體已難以負荷,只好怏怏地敗退著,一點一點的砍倒自己的旗子,影子在一旁弓腰嘆息。我最最親愛的影子啊,當所有的朋友離去,當一切的燈光暗淡,誰還可以聽到我的訴說?我伏了案疾書,我端了杯痛飲,我光了身睡死,我的城市啊,誰可曾籍著我的體溫願意與我親近?是影子,仍然是影子,永遠是影子!

 在我所有關於鄉村的記憶裡,在那條熟悉的青草路上,父親總是牽了牛慢慢地走著,我跟在後面像影子。父親下地我便下地,父親喂牛我便喂牛,父親喝酒我也喝酒。我不僅模樣生得像父親,我其實就是父親地地道道的影子。但這個影子是不忠實的,等它長到了可以獨立生活的時候,他背叛了父親,向著城市的方向消失了。我由此想起了課文裡朱自清父親的“背影”,傷心得幾乎要流下淚來。如果我是父親,或者我就是朱自清,我一定要嚎啕大哭。後來,我回鄉探親,大哥家的侄子也跟在我的身後,我去打魚,他去捕網,我去放牛,他去牽羊。我覺得侄子像自己的影子,很幸福。但這種幸福僅僅在一個星期就消褪了。我仍要回到那座並不屬於我的城市,侄子則留在故鄉的土地上,現在幾乎要比油菜花高了。

去年回家,侄子已隨大哥去了常州,我不敢再期待這隻影子能在我的身後轉來轉去了。現在只有我腳下那隻狗一樣的影子還在忠實著我,它使我偶爾忘記了孤單。所以,許多年來,我覺得別人給予的東西都是虛幻的,依賴於他人的渴求與幸福是不足為信的,真正能夠享受和應該把握的,是自己要真正擁有。像知識,永遠服務於你;像影子,永遠忠實於你。秦淮河上的槳聲燈影,古羅馬城裡的蝙蝠大俠,英格蘭叢林中的綠林好漢,都是別人的影子,它只能代表窮苦人的一種理想,一種美好的期待,最終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地位卑微者卑微的命運。不管是誰一夜暴富,卑微者始終是大多數。高貴的裙子和狗,永遠與卑微無關。你很快會發現,不論社會的面孔怎樣變幻,你仍然是你,你的影子仍然是你的影子,你的影子依然忠實於你。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你每時每刻留下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越過陽光的地球背後是夜的星空,在星空的背後我們什麼也看不見,這就是我們常忽視自己影子的因由。在許多個不知前程的黑夜裡,影子可以幫我們找到來時的路,是一條銜接黎明和曙光的路。說這話時,我發現我的左手還在緊緊地握著我的右手。

黑夜裡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黑夜裡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作者簡介:

風生水起,姓名楊保志,河南省潢川縣。高考入軍校就讀,戎馬26年,轉戰大江南北,足跡遍佈祖國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肅、廣東、廣西、海南等省操槍投彈,從事新聞、組織、宣傳、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轉業至廣東省工作。發表作品散見於《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檢查日報》《紀檢監察報》《法制日報》《解放軍報》《中國民航報》等中央報紙副刊,以及各地方報紙及各軍兵種報紙副刊,《新華文摘》《西部文學》《朔方》等部分雜誌、電臺、文學期刊亦有采用,獲得“中國新聞獎”副刊獎銀獎、銅獎各一次,總體不超過500篇。我寫稿,曾經為了發表;我現在,純粹是自娛自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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