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解讀《紅樓夢》:怡紅院的境界

周汝昌 海棠 柳樹 劉姥姥 人民文學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08-27
周汝昌解讀《紅樓夢》:怡紅院的境界

怡紅院的境界

文 | 周汝昌

一部《紅樓》,一個大圈裡套著小圈:最外層是京城——書中族姓人員,大抵是從南方“上京”“入都”的,這是哪兒?總不明點。這京城圈內,套著一個“區”,區內有條“寧榮街”,街內有座榮國府(毗連著寧國府)。此府的圈內,套著一個大花園,題名“大觀”。大觀園內,又套著一處軒館,通稱“怡紅院”。這個院,方是雪芹設置的全部“機體”的核心。

怡紅院的位置,距園門不太遠。進園以後,先得越一大土山戴石、長滿花木的“翠嶂”。一過翠嶂,便見架水高建一座橋亭——前章講過:特名“沁芳”。此亭跨溪,左右可通,一邊通瀟湘館,一邊通的即是怡紅院,兩處隔水相望,在全園中也相距最近,彼此過橋就到。瀟湘館的命名,在中國文化上是水與竹的典故聯繫,那兒有翠竹叢篁(實際上另有諧音寓意:“消香”之地,謂“香消玉殞”也)。那麼,“怡紅”又算怎麼一回事?“名不見經傳”呀!

原來,在園子建成,工程告竣後,賈政“驗收”時,己經寫明(後又加上劉姥姥闖院時的一層勾勒)。最後來到的,有一處院落——

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護,綠柳周垂。

這是何處?就是怡紅院(此時尚無此名也)的外景。

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

然後有一段對此海棠的讚美與題詠,真是全回書文中的一大特筆!

就在眾人稱賞評題中,雪芹特讓寶玉點破:此處乃是“蕉棠兩植”,品題不能顧一而忘二。

這也就是他在這“試才”之時為此院題了一個四字匾額,命之曰“紅香綠玉”的原由。

等到上元佳節那一夜,元妃真來了,又當眾親試,命寶玉作“四大處”的五言律詩,他仍然“堅守”兼顧“兩植”的宗旨,詩中頸腹兩聯道是:

綠玉春猶倦,紅妝夜未眠。

憑闌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而首尾兩聯明標“兩兩”與“對立”。扣題扣得極其精嚴美妙。

可是不知何故,元春不喜歡寶玉原擬的“紅香綠玉”,給改了“怡紅快綠”。

由於這一改,寶釵建議寶玉,悄將“綠玉”句也改成了“綠蠟春猶卷”了。

這就可見,“蕉棠兩植”又是全部大書的“核心之核心”,其重要無與倫比!

那麼,蕉棠一綠一紅,又是何義呢?十分顯明,綠蕉喻黛玉,紅棠喻湘雲:此二人方是書中重要女角,而這院中竟無寶釵的地位。

周汝昌解讀《紅樓夢》:怡紅院的境界

這就又是全書中一大象徵手法。此與前章所揭“沁芳”同屬大象徵。但蕉棠是結構上的大象徵,而沁芳是主題上的總象徵,兩者有分有合,合而成為《紅樓夢》的獨特藝術的真精髓。

但是,這就又出來了一個難解的問題:既然已經清清楚楚是“兩兩出蟬娟”,“對立東風裡”了,那為何此院後來一直只叫“怡紅院”而不見了“綠”字?眾人品題時,一客題以“崇光泛彩”,寶玉以為極好,又可惜只題了海棠,忘了芭蕉,是為不可——才別擬的“紅香綠玉”,那如何後來他對“怡紅院”一稱總未見“抗議”,反而在詩社的“作品”下署上了“怡紅公子”了呢?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共壽怡紅,怎麼不說“壽快綠”呢?

這是個不容迴避或曲解的大問號。

其實解答也並非十分繁難,而關鍵在於一般人被流行的程、高本的“釵黛爭婚”假相給引入歧路與迷宮了,所以根本不再想到需要時刻不忘那蕉棠的重大寓意。事實上,雪芹幾乎是從第二十一回讓湘雲初次上場之後,方到第三十六回海棠開社,已是把筆的重心從黛釵逐步而鮮明地轉向湘雲身上來了。緊接著菊花詩,已是湘雲做那一會的主人(做東請客)了。菊花詩十二首,首首是暗寫後來的湘雲。湘雲也是重起“柳絮詞社”的帶頭人。湘雲還又是凹晶館中秋夜聯句與唯一同伴黛玉平分秋色之人。湘雲更是蘆雪廣(音“掩”,真本原字,非今之簡化字。其義為廣闊而簡素的大房屋)爭聯即景詩的“爭”得大勝的詩豪!不但如此,到烤鹿肉時,就由從南方新來、未諳北俗的李嬸孃口中,說出了驚人的一句:

“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說的有來有去的。……”

這在全書,乃是石破天驚之文——第一次正面點破了“金玉姻緣”的真義。一條脂批也說:

玉兄素所最厚者,唯顰、雲二人。

凡此種種,都顯示著一大要點:在雪芹原著中,本來是黛、釵、湘“三部曲”,黛、釵皆早卒,唯有湘雲尚在,而慘遭不幸。大約是淪為賤役了。歷盡辛酸苦難,最後忽然得與寶玉重會,是一位“收拾殘局(亦即全局)”的女主人公。

若明此義,便悟何以寶玉院中單單隻有蕉棠兩植的佈局,何以經過了題匾、試詩、改名的曲折之後,剩下的“定名”只是“怡紅”一義了。

周汝昌解讀《紅樓夢》:怡紅院的境界

蓋“紅”者實乃整部《紅樓》的一個“焦聚”,寶玉有“紅”則“怡”,平生有個“愛紅”的奇癖,而雪芹失“紅”時,則又特書“悼紅”之軒——你還記得前章我舉出的“沁芳”一名,實即“花落水流紅”的變幻嗎:在“千紅一哭”中,湘雲獨佔紅首,而不是釵、黛諸人。這在俗本中,因程、高已加篡改,全然不可復見了,因此很難為一般讀者所能想象。

湘雲是寶玉的幼時密侶,早在黛玉之先,書中也是用了“補遺”法我們才得明瞭的(如襲人有時透露的,老太太也有時提起)。所以二人感情最厚,雪芹寫得也最為感人。比如一次湘雲來了,沒有聚會夠,卻又怕嬸孃法嚴,不敢不回家:臨行時眼含著淚,到二門口,特又轉身向送她的寶玉叮囑:你可想著,叫老太太打發人去接我!(每來了,先問二哥哥在哪裡?以致黛玉嘲諷。)

說實在的,我讀到這種地方,要比讀“寶黛愛情”的場面要感動得多。

關於寶玉和湘雲,在後文還會講到,在此處不宜離開本題怡紅院的境界,故只得暫且按下慢表。從本題講,怡紅院除了這個兩植的象徵外,還有一個絳芸軒,它可又是核心之核心,寶玉小時候自取的軒名,這時移到園中來了。此處新軒的設計,出人意表,精美絕倫,院外之男女,本族只一賈芸得入一開眼界;外姓人則只有劉姥姥與胡庸醫。此一凡人難到的洞天福地,取名又叫“絳芸軒”。前文已經說過,此名早早隱伏下小紅與賈芸的一段後文大事。巧得很,偏偏小紅或林紅玉也佔了兩個要害字眼:一個是紅,一個是玉!你是否還能記起:當寶玉最初注意到小紅這個丫頭時,次日早起再去尋看蹤影,初時不見,隨後方看到隔著花坐在廊上的正是她——隔的什麼花?妙極了,就是海棠!然則,絳芸者,一本又作“絳雲”,這莫非又巧寓一層含義:絳者,絳洞花王(作“主”者非——寶玉自號也;芸或雲者,即諧湘雲之名也。

你如認為我這是亂加揣測,故神其說,那麼我就問你一句:雪芹寫海棠詩社,湘云為暗中主題人物,那海棠哪兒來的?

諒你不能不答:是賈芸送來的呀。

妙啊!湘雲在抽花名酒籌時,抽的也還是海棠,籌上刻的詩,也是東坡詠海棠的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才打趣她,說要改成“只恐石涼花睡去”,嘲湘雲曾醉臥石凳上也),而這句詩的全篇是——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霏霏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高燭照紅妝。

周汝昌解讀《紅樓夢》:怡紅院的境界

這就是緣何寶玉極贊一位清客相公初題怡紅院匾,擬的是“崇光泛彩”之妙(坡詩又從《楚辭》“光風轉蕙,泛崇蘭些”脫化而來,故怡紅身邊有名蕙的丫頭),並且也就是寶玉寫出“紅妝夜未眠”的真正出典。

草草言之,已有如許之多的藝術層次,將多種手法錯綜在一起,來拱衛著一個遙傳湘雲之神采的總目標。你看奇也不奇?美也不美?

宋人評論吳文英的詞,有一則出了名的話頭,說是“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這一貶辭,惹起後世很多異議,為文英作不平之鳴,——當然也先迷惑了不少人。那個喻辭的不合理,在於藝品原是一個整體,誰讓你把整體傑構硬是拆碎了再欣賞的?任何東西,一經拆碎,總成片段,何獨責難於七寶樓臺?——何況即使成了“片段”,到底還是七寶(而非瓦礫)!奈何以此來垢病吳文英這位奇才高手?

我們因為要講《紅樓》藝術,不得不“分”開“析”去,各列名目,這只不過是為了方便。雪芹之寫怡紅院,正是一座絢麗璀璨的七寶樓臺,豈容拆碎乎?

選自周汝昌《紅樓藝術》,人民文學出版社

周汝昌解讀《紅樓夢》:怡紅院的境界

紅學泰斗周汝昌論析《紅樓夢》藝術的代表作

二十年經典重現,領略傳統文化的精彩紛呈

《紅樓藝術》是紅學大家周汝昌先生論析《紅樓夢》藝術特點的代表作,以中華傳統文學藝術理論深透細膩地解析《紅樓夢》的藝術特點,探微抉祕,發前人之所未發,體現了周汝昌先生對我國傳統文化藝術所具備的高度修養、廣博的文化知識和精深的功力學養,以及先生近半個世紀紅學研究的新意和創穫。“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奇妙章法、大觀園中一花一木的“巨大的象徵”、餞花詩社中隱藏的重要情節走向、“吳帶曹衣”描摹人物的筆法……《紅樓夢》的精彩紛呈,在周汝昌先生的娓娓解析中一一豁然。《紅樓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百科全書,而周汝昌先生的《紅樓藝術》運用戲曲、園林、詩詞、書法、丹青、禪宗、民俗等傳統文化知識揭示《紅樓夢》的藝術魅力,是讀者朋友欣賞研習《紅樓夢》最佳伴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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