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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經歷過文革的一代人來說,高考是改變命運的重要嘗試。1977年當吳曉求得知恢復高考消息時,已經錯過了當年的考試時間,但他沒有放棄,經過一年多的刻苦複習,1979年他以優異成績考入江西財經學院(現江西財經大學)。在選擇專業時,喜歡哲學的吳曉求原本填寫了江西大學哲學系,但在教育系統任職的父親認為,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後,經濟建設將成為國家發展的重中之重,在徵求吳曉求的意見後,將志願改為江西財經學院計劃統計系國民經濟計劃與管理專業,也因此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本科畢業後,吳曉求考入中國人民大學,相繼完成碩士和博士研究生學習,並留校任教。由於學術水平出眾,兩次破格晉升之後,1993年6月,吳曉求成為當時我國最年輕的經濟學教授之一。1994年因工作需要,吳曉求調入中國人民大學原財政金融系(後更名為財政金融學院),研究方向也由之前的宏觀經濟轉向金融和資本市場。

中國人民大學是我國最早培養證券專門化本科生的高校,但在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國對資本市場還缺乏系統研究,構建合理的教學體系成為人民大學首要解決的難題。吳曉求臨危受命,在參考國外有關資料和我國證券法規的基礎上,從改制、發行、上市、交易、信息披露、併購重組、退市等最基礎概念入手,編寫完成了一套七卷本的證券系列教材,後又濃縮成現在眾所周知的《證券投資學》,他也因此成為我國證券教學、科研、人才培養的重要開拓者。

“我們這一代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斷學習,當時對來自國外的先進理論、經驗、方法、思想如飢似渴,吸取養料。”他告訴《經濟》雜誌、經濟網記者,他們這一代人有一個共同的使命,就是把中國建設成一個現代化國家、一個開放的國家、一個法制的國家。他認為,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人民幣理應成為國際貨幣體系中的重要一員,中國金融市場也應該成為新的國際金融中心,未來應該繼續堅定推進改革開放,建立一套能吸收風險、分散風險、處置風險、有彈性的現代金融體系,這也是當前最重要的改革任務和目標。

發展資本市場是我國的金融戰略,而非實用主義

《經濟》:當前中國經濟已經由高速發展向高質量發展逐步過渡,為適應經濟發展的需要,中國資本市場應如何調整?

吳曉求:中國經濟已經告別了高速增長,不太可能也不需要再進入兩位數的增長階段。對中國來說,6%-6.5%是一個很好的增速,隨著經濟規模的擴大,5.5%、5%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在這一大背景下,很多人認為在中國發展資本市場非常困難,甚至持悲觀態度。與歐美國家相比,的確要難得多,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不理解為什麼要在中國發展資本市場,僅僅是從融資渠道角度來理解。實際上,資本市場對於中國經濟增長、產業轉型、金融改革非常重要,沒有資本市場的現代化,就沒有金融的現代化,中國經濟的持續穩定增長就難以保障,產業升級換代也會變得緩慢。從這個角度來說,發展資本市場是中國的一種金融戰略,而非實用主義。

中國發展資本市場遇到了很多障礙。一是觀念障礙。資本市場是現代金融的樞紐和基石,只有理解了這一點,才會認真發展資本市場。資本市場的特徵是成長性,過去我們一味強調重要性,強調資本市場中上市公司的重要性,但是投資者投的是成長性,而非重要性,他們要獲得與風險相匹配的收益。投什麼樣的企業能夠得到這種收益?一定是成長型企業,而不是成熟型、重要型企業,當然重要型企業同時又具備成長性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僅僅是重要而缺乏成長性是不符合資本市場特性的,只有理解了資本市場的這一特性和戰略定位,才能適時調整上市標準。

我之所以對註冊制和科創板期望很高,是因為其符合資本市場的本來含義。科創板注重企業的成長性和未來,一家企業過去的成績會體現在定價中,但是過去成績好並不意味著未來也輝煌,上市後可能會出現衰退,除非像華為一樣,具備極強的創新再生能力,但是目前很多企業並不具備這種能力。當年阿里巴巴和騰訊也並非很重要的企業,但是具有成長性,上市後市值增長很快,因此我們應該調整上市公司標準。

二是法律約束。中國是一個大陸法系國家,但是資本市場瞬息萬變,每天都有新問題出現,如何應對和防範是我們遇到的實際問題。例如,在中國大陸幾乎找不到投資者因上市公司信息披露欺詐索賠的案例,而在英美法系國家就非常普遍。此外,我們的法律有時還會演變成一種地方保護機制,同一種行為在不同地區,評判的結果可能完全不同,要解決法律層面的約束需要有很長的過程。

三是社會的透明度文化。資本市場的生命力來自於透明度,沒有透明度就沒有資本市場,說白了就是要講真話,必須如實、全面、完整、及時地披露信息,以保證市場的公平。

基於以上三方面的障礙,與一般國家相比,中國發展資本市場要困難得多。不過現在情況正在逐步好轉,相關部門也理解了資本市場的戰略價值,也在推進深度改革,比如加強信息披露、調整上市標準、制定嚴厲處罰機制等。

與此同時,還應加強法律對投資者權益的保障力度,資本市場最忌諱的就是政策多變,政策一旦多變,投資者就無法形成預期,市場秩序就會混亂,建立一個相對穩定的市場預期,是未來我們努力的方向。

中國不會出現全面金融危機

《經濟》: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金融資產急劇上升,達到360萬億元,金融資產的增長速度遠比經濟增長速度快,經濟貨幣化率由1978年的0.318上升到現在的2.1。但中國並未出現系統性的金融危機,其中有哪些中國經驗可以總結?

吳曉求:中國40年經濟增長是一個奇蹟。GDP規模從1978年的3650億元增長到2018年的超過90萬億元,除去物價上漲因素,這種增長仍然是一個奇蹟,讓處於飢餓狀態的國家走向富強,走向現代化。

取得如此重要成就的原因之一,就是金融的貢獻。一方面,在處理金融與實體經濟關係時,我們沒有完全照搬發達國家的做法,而是有很多創造性。1978年M2的規模只有700億元左右,現在已經超過180萬億元,這說明我國貨幣供應、貨幣存量的增長速度比經濟增速要快得多,但是40年來中國經濟並沒有出現惡性的通貨膨脹,也沒有出現全局意義上的金融危機,這是一個謎,而這個謎的關鍵就在於很好地處理了金融與實體經濟的關係。

另一方面,貨幣政策和央行也發揮了決定性作用。對一個國家而言,宏觀經濟政策一般是由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組成並綜合發揮作用的。縱觀中國40年的經濟發展,財政政策對宏觀經濟的主動調節作用比較微小,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是貨幣政策,甚至形成了“獨輪車”效應。此外,央行的逆週期調節效果也十分明顯,在控制金融體系穩定的同時,不斷創新貨幣工具,恰當運用金融槓桿推動經濟增長,確保我國在貨幣規模較大的情況下,不會出現系統性金融危機。

《經濟》:有觀點認為,在未來2-3年裡市場再次發生危機的概率很高,中國是否存在這種風險?

吳曉求:我不認為未來兩三年中國會出現金融危機,從金融危機發生的邏輯過程和節點看,得不出這個結論。

金融危機主要由四種情況引發:一是貨幣危機,即一個國家的貨幣出現大幅度貶值,貨幣信用基礎遭到嚴重破壞。例如歷史上俄羅斯的盧布、泰國銖,就出現過嚴重的貨幣危機。而人民幣一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因為中國經濟基礎非常紮實,特別是經過40多年的改革開放,市場化能力很強,一個國家的貨幣既是這個國家長期競爭力的體現,也是這個國家信用的表現。我認為,至少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裡,貨幣危機不會出現在中國。

二是銀行危機,也就是說老百姓把錢存到銀行後,出現流動性危機,到期不能兌付。中國的商業銀行特別是大型商業銀行,如工行、農行、中行、建行、交行、招商銀行等,各項指標都非常好,比較穩健,這得益於我們嚴格執行了《巴塞爾協議III》,有的甚至高於《巴塞爾協議III》的要求,因此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國銀行系統不會出現流動性危機,但中小商業銀行存在的風險較高,應給予足夠關注。

三是債務違約危機,即發行的債券不能按時進行本息兌付。這方面我們的確存在結構性問題,一些地方政府債、公司債存在到期不能兌付的風險,主要原因在於過去經濟高速增長,債務發行時預期比較樂觀,轉入中速增長後,企業內外部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導致部分公司債無法按時兌付。地方政府債也存在規模較大不能兌付的風險,但是國債沒有問題,金融債整體上也沒有風險。從這個意義上講,雖然債務市場有部分違約危機,但不會形成全面金融危機。

四是股市危機。其實中國的股市危機早在2015年就已經出現了,究其原因,槓桿融資是最主要的導火索,虛假信息披露、輿論導向也是重要誘因。未來不能肯定中國不會發生股市危機,因為股市波動是正常的,但只要控制在一定範圍內就不會出現大問題。

目前互聯網金融等新的金融業態也出現了部分爆雷現象,雖然規模相對較小,但是我們也要高度重視,避免中國金融的信用受到破壞。

綜合來看,四種風險都還沒有達到危機狀態,未來中國可能會出現一些結構性金融風險,但不會出現全面性金融危機。

金融體系開放才是真的開放

《經濟》:您曾講過,構建全球金融中心對中國而言是比加入WTO意義更大的事,如何理解中國對構建全球金融中心的意義?我國的優勢是什麼?

吳曉求:中國金融體系現代化的核心是市場化和國際化,中國金融市場特別是資本市場,在未來應該成為全球性的金融中心,且是以人民幣計價資產為特徵的交易中心,這個意義要比2001年加入WTO更大。加入WTO標誌著中國經濟全面融入國際經濟體系,參與國際分工與競爭,中國的經濟市場也得到了極大拓展,競爭力不斷提高。

然而,WTO層面上的開放並不是最終意義上的開放,金融體系的開放才是全面的、深層次的開放。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是中國金融開放的前提,但是迄今為止,這個目標還沒有完成,人民幣沒有完成完全可自由交易改革。雖然我們也在通過QFII(合格的境外機構投資者)、RQFII(人民幣合格境外機構投資者)、深港通、滬港通等途徑,嘗試與國際金融市場進行有限度的聯繫,但是“堤壩”還是存在,我們只不過是在堤壩下建了幾個渠道,流量很小。

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金融市場應該成為新的國際金融中心,人民幣也應該成為國際貨幣體系中的重要一員。人民幣一旦實現完全自由交易,成為重要的結算性和儲備性貨幣,中國金融市場的開放就是題中之義,資本市場上的股票、債券等也將成為全球投資者的重要配置資產。國際金融中心的建設,將極大推進中國社會法治化的進程,也會大幅度提高市場的契約精神和履約能力,讓社會更加透明。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會遇到前所未有的障礙,這個障礙比加入WT0還要大,應該做好充分準備。(劉璐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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