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吧專訪畢妍：我們與老女足沒有可比性，反感被叫“玫瑰”

中國女足世界盃足球賽足球奧林匹克運動會女子世界盃足球賽跳槽那些事兒亞洲盃加拿大玫瑰孫雯全國運動會雲南白潔韓端上海里約熱內盧直播吧 2019-06-01

畢妍是歷屆中國女足的球員中，真正意義上承上啟下的那一個。

她初出茅廬時，趕上了中國女足黃金一代的尾巴，卻未能跟隨前輩的步伐，登上世界的頂峰；待她退役，中國女足重返世界盃和奧運會八強，其中的生力軍，不少都是她昔日的隊友，抑或是現在的學生。

從悲觀的角度看，畢妍這一代的中國女足，算是夾縫中的一代。她們在07年世界盃和08年奧運會上八強的成就，遠不足以媲美前輩的輝煌；而在頻繁換帥動盪中第一次失去世界盃和奧運會晉級資格的落寞，在歷史的書寫中，則更多是被用來襯托如今這一代重回公眾視野的不易。

外人眼中“生不逢時”的足球生涯，依然是畢妍最為珍視的記憶。她清楚記得自己退役前的最後一場比賽，全運會三四名決賽，大連負於天津。畢妍哭著與對手握手，看遍了球場的每一個角落，一路哭回了家。時隔六年，談起當初退役的一幕，畢妍依然紅了眼眶。

“我從6歲開始踢球，一直到那個時候，29歲。一直在踢，天天就在為了這一件事情，突然沒有了，很無助。我多想再年輕幾歲，但已經不能了。”在執意一個人跑去雲南散心後，畢妍有一天突然想通了，“足球可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如今，畢妍是北師大的老師，在校園裡過著簡簡單單的生活。除了帶隊訓練，每天都有大把自己的時間。生活中唯一的波瀾是16年裡約奧運會，布魯諾把她抽調到國家隊，當了三個月助理教練。

在現在的畢妍身上，很難尋覓到球員時代爭強好勝的蹤跡。她帶校隊打比賽，只要求球員盡力就好，不再那麼在乎勝負；在國家隊當助教，球員找她談心，畢妍只是告訴她們，開心是最重要的。

“不要拿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別人”，是畢妍在漫長職業生涯學到的一課。球員時代，每逢大賽，領導都會來開會，動輒幾小時，讓球員一定要拼。“這些東西要你說嗎？誰都知道。”畢妍說，“我覺得中國往往輸在把勝負看得太重了。”

【世界盃初體驗：“在錯誤中成長”】

直播吧：還記得你第一次參加世界盃的情形嗎？

畢妍：記得。03年，我只有19歲。之前99年世界盃在電視裡看了，那時才知道，原來女足還有國家隊。真正到了美國，第一場比賽沒上，在下面看著。那也不一樣。覺得，哇，這就是世界盃，就是我在電視上看的世界盃賽場。特別興奮，一直在拍照。

（2003女足世界盃中國1-1澳大利亞）

直播吧：等真正自己上場是什麼感覺？緊張嗎？

畢妍：第二場中場的時候，馬（良行）指說，畢妍你下去活動活動。當時就想，我一定要跑開，就在那不停衝刺，什麼都不知道。那場球，我感覺自己都沒拿幾次球，就特別累，真的是緊張，感覺小腿都在前面，越跑越跑不動。把這場比賽想得太重要了，太想表現了，反而適得其反。一場比賽下來，人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幹嘛了。

沒想到，第三場教練讓我首發。我就自我暗示，要把前三腳球處理好，簡單快速準確，這一場就一定沒有問題。球敲給我，一腳、兩腳、三腳，我就真的數著，到了第三腳，覺得沒問題了。

直播吧：最後1/4決賽打加拿大，你們在全場佔優的情況下，被對方一個頭球頂出了四強。結束的剎那，是什麼樣的心情？

畢妍：我到現在都還能記得那個畫面。10號（胡珀）一個頭球，六姐（韓文霞）一出來沒碰著。當時沒想過會輸，還是全力在進攻。最後輸掉，確實很委屈，不是自己怎麼著，是替老隊員不值。她們努力了半天，她們的最後一屆，我們這批人沒幫助她們。自己就哭得很委屈。當時麗平姐抱著我，拍拍我說沒事，我還覺得她怎麼可以這麼從容。她越是這樣，我就越對不起她們。

（2003女足世界盃四分之一決賽中國0-1加拿大畢妍）

直播吧：那一屆世界盃，中國女足志在進入四強。最後沒有完成這個目標，你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

畢妍：當時小，不懂。後來看，其實老隊員的心態也不一樣。有的隊員可能不是特別認可教練。我覺得是這樣。其實一屆比賽，如果想要好的成績，那是全隊上下是朝著一個目標一起努力的。這是最重要的。

直播吧：那屆世界盃，你印象最深的是？

畢妍：萬米跑。當時備戰，一天一個萬米跑。跑完一萬米，第二天還要做一個大力量。我們那時每天早晨把晨尿，還有人尿血，就是累的。

所有人都邊跑邊哭。我們分三組。第一組是李潔、浦瑋、趙利紅，她們一圈必須一分半；第二檔是大部分人；我在第三檔，我這檔還有孫雯、白潔、韓端、孟雋、滕巍。我們這組體能最差，要求1分50秒一圈，但1分50秒也得跑一萬米啊，真的是痛苦。

我們在大連荊州集訓了很久，在昆明的高原也跑過，說是要把馬家軍那一套東西帶給我們，或許在身體上會有優勢。後來論證，那是極為不科學的一次。現在沒有人會這麼做。

後來馬指帶亞洲盃前，還是有萬米跑。他就是覺得萬米跑有用。我膝關節剛做完手術，跑不動。他就允許我不用跑。我狀態要比隊友好很多，她們天天跑，整個人都是疲的，我不是。

直播吧：那個年代，備戰世界大賽都是這樣的？

畢妍：世界盃完了就是雅典奧運會。當時雅典特別熱，就把備戰放在了上海東方綠洲，下午一點訓練，說要適應熱的天氣。當時我們跟根寶的隊打比賽，被他們打了一個0-9。武磊、張琳芃都也在，我們球都搶不到，在場上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又熱又累，還碰不到球，毫無進攻的可能性，感覺不是在踢球，是一種折磨。後來提前去了美國，說是要倒雅典的時差。是不是很開玩笑？

到了雅典，非得讓我們吃什麼味都沒有的雞胸肉，還有一把生命素什麼的，領導看著我們吃，說是為我們好。生理期，逼著我們游泳，都是強迫的。回想起來，也很不快樂。

後來被打0-8很正常。主教練（張海濤）也被打懵了。當時整個班子都是沒有經驗的。你跟德國隊能打對攻嗎？就是因為之前在德國打了一場友誼賽，進了一個角球，士氣就漲起來了。還是年輕。其實現在看，都是在錯誤中成長。

【本土作戰：“多曼暖得像媽媽”】

（2007年多曼斯基、畢妍）

直播吧：2007年本土作戰的世界盃，對你而言，是一個比較美好的記憶嗎？

畢妍：07年世界盃好就好在，多曼斯基來了。在那之前，大家其實是比較沒底的，也不是特別開心的。因為馬指（馬良行）走了。我們這批隊員是馬指選的，都是比較信他，願意為他賣命的。他對我們每個人也瞭解。他病的那次，我們也知道，不是真的病了，就是為了跟足協要點權利。我們也沒有辦法。

還好多曼斯基來了以後，給我們的感覺特別好，她很有親和力，很多東西想得特別細。每個人只要有傷，她都會知道，不說也能觀察到，每天會噓寒問暖。她會帶我們一起去郊遊，爬山，助理教練皮婭沒事還會唱歌給我們聽。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訓練氛圍和生活氛圍。

直播吧：多曼帶給當時的中國女足最大的不同是？

畢妍：那時備戰世界盃，中間休息一週。多曼給了每個人一個心率表，說相信我們，回來要測YOYO。放假沒有那麼簡單，她給了每個人不一樣的訓練計劃。那是我踢球以來最自覺的一次，每天都會練。回來以後，起碼體能沒有下降，她就敢給你放假。

最不可思議的是，世界盃賽前一天，完完整整放了一天假。謝亞龍不樂意，多曼說：“你是主教練，還是我是主教練？要麼你就把我辭了。”多曼堅持讓我們一定要離開酒店，看電影、喝咖啡、逛街都可以，就是不要憋在房間裡。她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在外面吃飯，中午回酒店吃。我們所有人都出去了，特別開心，第二天比賽，很有激情。

多曼真正給中國女足帶來了什麼？就是調節心理，讓我們每個人都特別有自信。不是那種盲目的自信，而是每個人朝著一個方向去努力。世界盃前有一場練習賽，我們踢得特別差。多曼居然剪出了唯一一個好的鏡頭，說，你看，你們可以做到。她從來不說你這場哪不好，說的全是好的。她會找每一個人，看個人集錦，說你很棒，你能做到這一點。每個人都能照顧到。比賽前，她那種渴望的眼神，就是告訴你，我們是最棒的、我們一定要贏得比賽；輸球，她會抱抱你，說沒事。

當時的訓練主要是皮婭帶，體能教練是海琳娜，訓練量不大，偏向核心力量，我們從來沒有體能不足。多曼行使的是主教練的權利，一些決策，包括心理的調節。跟後來布魯諾時期很像。當時三個女教練都很好，皮婭後來當主教練帶美國女足拿了奧運冠軍。人家在女足方面沒有問題，只有中國看不上，不給人權利。

直播吧：你曾說過，多曼是一個真正把球員當“人”看的教練。這句話怎麼理解？

畢妍：對，她會尊重你。她真的很暖，就像一個媽媽一樣。你能找到這種感覺，願意為她做些什麼。女足隊員其實很簡單，你對我好，我就願意為你付出很多東西。起碼有一個相互信任的層面。

直播吧：07年世界盃印象最深的？

畢妍：我進了一個球，做了一個愛心的慶祝動作。爸媽當時都在看臺，就是送給他們的。那是第一次可以把自己的親友團叫去現場，費用都是中國足協出的。這是很人性化的。

【傳承：“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不易”】

（2008女足亞洲盃決賽：中國1-2不敵朝鮮無緣冠軍）

直播吧：每一代中國女足，總會被不可避免地會被跟“99黃金一代”作比較。對於你來說，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畢妍：其實挺反感的。99年世界女足還沒有完全發展起來，通過那屆世界盃，女足的影響力一下擴大了。那個年代，整體都是慢的，不是說我們這批人在下滑，或者說能力沒有老女足強。完全是沒有可比性的。

02年四國賽，我們能打日本四個，就是澤穗希她們，但過了幾年就不是這樣了。我們不可能越練越下滑，只是上升的速度，和別的國家沒法比。總拿過去的眼光來比，那我們永遠是不行的，因為老女足創造的成績無法超越。並不是說我們水平達不到，後來的節奏、力量、意識，都是比過去要強的。除了孫雯姐、愛玲姐這幾個特別天才的，其實單拿出來，都可以比較。

我不喜歡別人叫我玫瑰，也特別討厭《風雨彩虹鏗鏘玫瑰》這首歌，一聽到這首歌就很煩，可能因為不是那個年代的。大家都在努力，難道我們的努力就沒有嗎？人家的發展好，路是正確的。但不能因為這樣，我們這一代就什麼都不是了。

現在這批女足也是一樣的，大家都不想被別人定義。每一個時期有每一個時期的努力和不容易。現在日子這麼好，你非得讓她們去吃苦嗎？吃苦一定能夠成功嗎？有好日子不過，非得要去吃苦？時代不同了，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現在的孩子，只要能夠代表國家隊，已經足夠優秀了。你不能去用老女足的標準去比較，她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2009年女足與國少男足展開一場教學賽）

直播吧：你可能是最瞭解現在這一批中國女足的老女足球員。你覺得和四年前的世界盃、三年前的奧運會相比，現在這一支中國女足，有進步嗎？

畢妍：應該是有一點進步的。那一批人成熟了，大多處於26-27歲期間，有大賽經驗了。她們曾經是一群特別年輕、完全靠拼勁贏得比賽的球員。不像現在，她們有自己的傳接球能力了，是可以有主導權的。我一直覺得中國女足是有傳接球能力的，只是看教練希不希望她們這樣去做。為什麼這麼說？布魯諾走前最後一次比賽，17年永川四國賽，是中國女足打得最好的一屆比賽。那時候剛看到希望。如果是那批人，一直堅持到現在，可能會不一樣。

我們那時候也總換教練，這樣對隊員打擊是很大的。尤其是現在，換一個教練，球員也跟著換一撥。但既然已經這樣了，我覺得球隊和四年前比還是有進步的，球員對足球的理解、對比賽的閱讀，經驗，包括身體，已經是一個成熟期了。但這個成熟期要怎麼做，就看她們了。

直播吧：你曾經給布魯諾當過助理教練。他有什麼經驗，是你覺得不為外界所知的？

畢妍：布魯諾分析得特別細。每一支隊所有的情況，他都特別瞭解，包括這個隊伍的排名，最近的比賽是一個什麼樣的趨勢，每個球員的特點，主教練和隊員的關係等，他都能說出來，而且分析得很透。

他知道哪一場比賽的必須贏下的，哪一支隊哪怕平了，也可以出線，後面的出線形勢是怎樣的，每一步、每一場比賽，贏、輸、平，每一種不同的預案，他都做了。包括怎麼樣的成績，我們可以不移動地方，這些都準備了。他有這樣的大賽經驗，是一個可以帶球隊參加大賽的主教練。

直播吧：2015年世界盃和2016年奧運會，中國女足都是在1/4決賽中0-1輸給了最終的冠軍。你覺得這一批中國女足，距離世界大賽的四強有多遠？

畢妍：奧運會打德國那場，是有希望的。確實是被壓著打，但王霜也創造了一個點球。德國不是當年碾壓式的德國了，我們那時候打德國、美國，是真的毫無辦法。但這一批是可以跟她們抗衡的。現在這批中國女足的身體素質是真的好，拼搶、速度、耐力，都有。可能就缺少像王霜這樣有靈性的。日本好就好在統一性、整體性。現在的中國女足既然有了身體，再加上統一、連續性，可能還是有希望。畢竟足球比賽，都是在抓對方的漏洞。

奧運會時，中國女足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包括教練和球員的信任問題，沒有奧預賽那麼團結。現在的女足，我是真的是希望她們好。但好不是靠說，是要看自己的行動。可能一場兩場打好了，可能大家就能擰成一股繩。足球是不可預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