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塵暴（讀史專欄作者）
01
早在西漢時期，漢武帝就發明了一個“絕招”：太子如果年幼，那就必須殺掉太子的生母，預防她將來以皇太后身份干政，這叫“立子殺母”。
漢武帝最喜歡的女人鉤弋夫人，就是這樣死的。
北魏王朝也學會了這一招，並且定為一種制度，一直延續了一百多年，但到第八任皇帝，也就是宣武帝元恪立他的兒子元詡為太子時，大概宣武帝覺得這樣做太殘忍，就留了太子他娘胡充華一條命。
事實證明，在封建社會，有些制度雖然野蠻，雖然無人性，但很有必要。
比如這個胡充華，她的命就留錯了，宣武帝元恪掛掉後，六歲的太子元詡繼位，臨朝稱制的胡太后開始亂搞，把朝政搞得一團糟，而且對人民實行暴政，各地的抗暴鬥爭，持續了二十多年。
公元528年（武泰元年），小皇帝元詡十九歲了，想親政了，他媽卻抓著權力不放，於是奪權行動開始了。
元詡選中的支持者，是鎮守晉陽的大將，也是契胡部酋長爾朱榮，不料走漏了消息，胡太后乾脆和兩個情夫合謀，毒死了親生兒子。
舊的去了，新的得來啊，胡太后立的新皇帝是她的孫女，兒子元詡的妃子生的一個女兒。
女孩子怎麼能當皇帝呢？胡太后對外詐稱，元詡妃子生的不是女孩，是男孩。
但她到底沒有蠢到家，知道瞞不住，又改口稱對不起開了個玩笑，這個皇子其實不是皇子，是皇女，不能立她為新君，於是另立元詡的族侄，年僅三歲的元釗為帝。
國家大事竟然可以這麼胡搞，真不愧姓胡啊！
天下譁然，爾朱榮生氣了。
爾朱榮一生氣，後果很嚴重，他們爾朱家族，可是當時最牛的家族，真正的老子天下第一，皇族都差幾條街。
於是，爾朱榮不幹了，不但揚言要追查皇帝元詡的死因，還拒絕承認胡太后政權——你立的皇帝不作數，我要另立，我立的才作數！
爾朱榮選中的新皇帝，是元詡的堂叔元子攸。
與此同時，爾朱榮率領軍隊朝洛陽進攻，胡太后派去抵抗的軍隊，反而投降了爾朱榮，情夫們見勢不妙溜之大吉，洛陽被爾朱榮攻佔，胡太后和她立的小皇帝，被爾朱榮裝入竹籠，丟進黃河餵了王八。
02
元子攸，字彥達，北魏獻文帝拓跋弘之孫，彭城王元勰第三子，起初被封為武城縣開國公，公元526年進封長樂王，先後擔任中書侍郎、城門校尉、給事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御史中尉、侍中、中軍將軍、衛將軍、左光祿大夫、中書監等官職。
爾朱榮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元子攸“姿貌俊美，有勇力”，年輕時做過孝明帝元詡伴讀，也很有文化——若沒文化，怎麼可能做太子的伴讀呢？
然而這個爾朱榮，想的卻不是為國家找一個好皇帝，而是為自己找一個傀儡——既然是我把你弄上那個位子的，你就得聽我的，或者你啥也別幹，只管錦衣玉食，國家大事就放心地交給我吧。
元子攸可沒有簡單的知恩圖報思想——我是皇帝，憑什麼當你的傀儡？
幾乎從繼位的第一天起，元子攸就在想如何除掉這個“恩人”。
因為從他繼位的那天起，爾朱榮就開始專權，不讓他嘗當皇帝的滋味。
就像一道美味的食物，本來就是人家的，你卻蠻橫地搶走了，被搶的那個人情何以堪？
尤其是，當被搶的那個人不想做個窩囊廢，身上多少還有點骨氣，就更不想任人擺佈了。
而且，這個把他弄上寶座的“恩人”，實際上連傀儡都不想讓他做多久，做權臣只是他暫時的小目標，他的真正目的是當皇帝。
只不過當時為“內外政因”所阻，篡位的時機尚不成熟，這才先讓元子攸徒有幾天虛名。
但為了“時機成熟”時順利篡位，爾朱榮馬上幹了一件慘無人道的缺德事——
他以祭天為名，把朝中百官騙到河陰的陶渚（今河南孟津縣東，皇帝的行宮所在地），而且任何人不準請假。
百官到齊後，爾朱榮登上高臺，開始“問責”：“天下喪亂，肅宗暴崩，都是你們這些貪婪暴虐的無恥無能之輩造成的，所以你們都該死！”
說完就用2000多騎兵把他們圍起來屠殺，頓時血流成河，當場死在爾朱榮屠刀下的高級貴族和高級官員達兩千多人，不分好壞不分忠奸，包括丞相元雍、新帝兄弟元劭、元子正等人，統統殺光殺盡，“朝廷為之一空”。
填補這個大窟窿的，當然是他爾朱榮的人，從此，北魏實權被他掌握。
03
消息傳到洛陽，洛陽城頓時一片恐慌，城裡的官吏害怕被殺，紛紛出逃。
消息傳到地方，北魏宗室，比如郢州刺史元顯、汝南王元悅、臨淮王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荊州刺史元志等人也害怕被殺，紛紛舉州投降南樑。
爾朱榮卻假惺惺地向元子攸表忠心：放心吧皇上，我對您絕無二心，也沒有遷都的打算。
震驚朝野的“河陰之變”後，爾朱榮派人把元子攸送回洛陽，自己卻因殺人太多民憤極大不敢住在洛陽，而是“遠據晉陽”，對洛陽遙控指揮，牢牢抓住大權不放。
當他把女兒爾朱英強行嫁給元子攸為皇后，先後鎮壓葛榮、平定邢杲、消滅元顥、擒拿万俟醜奴後，更是整個王朝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敵手，誰都不敢與其對抗。
而他篡位的野心，愈加明顯地暴露了出來。
元子攸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很清醒，明白這是以卵擊石——
一，全國的軍隊，凡是能打的，都在爾朱榮掌握中，而且都聽他的，皇帝的話不好使。
二，元天穆、爾朱世隆等人佔據著朝廷的要害位置，他們都是爾朱榮的人，就連他元子攸自己身邊的人，也基本上是爾朱榮的走狗。
三，關中、山東、河北、山西等要害之地，都掌握在爾朱家族及其走狗手裡，他能爭取的，只有洛陽、河南一帶——能不能爭取到手，還是個未知數。
但元子攸覺得，他也不是一點優勢也沒有，那就是民心，他覺得民心在他這一邊。
然而，沒有實力，民心這玩意兒，靠得住嗎？
04
沒有相應的實力，光有民心當然是靠不住的，但“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古話，卻經常能“夢想成真”。
爾朱榮基本搞定北方後，和元子攸的矛盾也日益尖銳，篡位之心日益昭然，皇后爾朱英，也就是爾朱榮的女兒，也常常騎在元子攸脖子上屙屎撒尿。
動不動就對他大發脾氣，元子攸若是敢放個屁，那女人就拿這句話懟他：“老孃在你面前放個肆有啥關係？
你本來就是我爹弄上去的，沒有我爹哪有你的今天？我爹把皇位讓給你，已經很不錯了，你特麼還想怎樣？有本事也騎在老孃頭上拉屎啊！”
當爾朱榮申請入朝、準備進一步控制中央，元子攸覺得再也不能等了——該來的都來吧，不該來的也來吧，我還怕你不來呢，說不定你入朝的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雖然一點把握也沒有，但元子攸仍然開始與一些皇族、近臣密謀。
保密工作卻沒做好，消息傳到了爾朱榮耳朵裡，親信們都勸他先下手為強。
此時的爾朱榮，卻不知從哪裡來的自信，根本不相信皇帝敢殺他。
妻子也勸他不要去洛陽，爾朱榮哪裡聽得進去：“真是頭髮長見識短，也不看看如今的局面，借小皇帝兩個膽，他也不敢動我一根毛！”
後來有人在提到這段歷史時，認為爾朱榮腦袋被驢踢了，得意忘形到了智商為零的地步，或者說這是老爺要他滅亡，所以先讓他昏頭。
實際上，爾朱榮的自信是有道理的：無論是朝中重要的大臣，還是各地重要的地方官，基本上都是他的人，軍隊也在他手中。
他控制的地盤，也比元子攸大得多，元子攸再笨，也不能不考慮殺掉他的後果，那就是個巨大的馬蜂窩啊，他敢捅嗎？
所以如果他聰明的話，最好乖乖讓位，學習魏元帝曹奐好榜樣，說不定也能落個善終。
爾朱榮的這些想法，可以說是相當地有道理，可他就是沒有想到，再也不想做傀儡、一心只想早點幹掉他的元子攸，根本沒有考慮這些問題！
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再說！
他決定來一次不計後果的豪賭。
05
這就像一個牌局老手，遇到了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生手，讓你摸不清他的套路。
爾朱榮不但不相信元子攸敢殺他，還敢在入朝後當面問元子攸：“外面都傳說皇上您要殺我，是真的嗎？”
元子攸反問：“外面的人也都在說您要殺我，難道是真的？”
再也沒有比這更巧妙的反問了，爾朱榮無言以對，而且更加相信元子攸不敢殺他。
那以後每次入朝，他都只帶幾個隨從，而且不讓他們帶兵器，彷彿要讓天下人看看，到底誰是牛人。
真正的牛人，敢於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動他一根毛！
這一邊，元子攸的準備工作卻接近了尾聲。
公元530年11月1日，元子攸的人在明光殿埋伏好後，他派人去給爾朱榮報信：恭喜將軍賀喜將軍，皇后娘娘剛剛生下太子，您剛剛當上外公，文武百官已經入宮道賀。
爾朱榮不知有詐，立即起身進宮。
還好，他見到了皇帝，但還沒來得及開口道喜，就突然看見皇帝兩個手下提著刀朝他衝來，他直奔御座想劫持皇帝，誰知元子攸早在腿上藏了一把刀，抽出刀就朝他的肚子刺來。
爾朱榮死後，隨同而來的親信元天穆也死在亂刀之下，爾朱榮十四歲的兒子以後三十多個隨從，全被伏兵幹掉。
元子攸，成了史上唯一刺殺權臣成功的皇帝。
06
爾朱榮沒說錯，元子攸要殺他，得考慮後果。
可他偏偏沒考慮，所以，殺掉爾朱榮後，爾朱榮預料的後果“如期而至”了。
首先是爾朱榮從弟爾朱世隆，他率兵攻破了洛陽北中城，接著是爾朱榮堂弟爾朱度律，率領軍隊白衣素縞殺向洛陽城。
爾朱度律雖然只有一千多人，但都是戰鬥力爆表的契胡兵，已無兵可戰的元子攸企圖勸降，然並卵之後決心死戰。
他打開國庫，把老底子全部搬出來，開始招募敢死之士。
洛陽城中人早就對契胡人恨得咬牙切齒，加上害怕城破後被屠城，紛紛踴躍入伍參戰，一天之內竟達萬人。
人數雖然不少，卻都是來不及接受任何訓練的、真正的烏合之眾，這些人根本不會打仗，雖然危難時刻通直散騎常侍李苗挺身而出，帶領敢死隊在夜色掩護下對敵人發動偷襲，幹掉不少契胡兵，但因援軍遲遲不至，最後全軍覆滅，李苗也投黃河而死。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經此偷襲，爾朱世隆也實力大損，本來就很膽小的他急忙北撤。
但這點損失，對整個爾朱家族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長期盤踞山西的爾朱兆，兵多將廣、掌控徐州一帶的爾朱仲遠（爾朱榮的從兄弟，爾朱世隆的哥哥），佔據關中的爾朱天光，任何一個人與元子攸“單打獨鬥”，元子攸都不是對手。
何況他們，完全可以玩狼群戰術。
07
聽聞爾朱榮遇刺身亡，爾朱兆立即率兵佔了晉陽，又馬上趕到山西長子，與撤到那裡的爾朱世隆合兵一處，並立太原太守魏朝宗室元曄為帝，與元子攸分庭抗禮。
爾朱兆被封為大將軍，晉爵為王，爾朱世隆被封為樂平王，遠在徐州的爾朱仲遠也被封為車騎大將軍、尚書左僕射。
然後他們和爾朱仲遠一起，從幾個方向率兵殺向洛陽。
爾朱兆一路猛攻，負責北邊防務的源子恭望風而逃。
當爾朱兆帶兵趕到黃河河橋一帶，之前滔天巨浪的黃河淺得像一條小溪流，河水連馬肚子都沒淹過，爾朱兆的大軍，就這樣輕易地渡過了黃河天險。
當爾朱兆的軍隊突然出現在洛陽城下，掌握皇宮護衛的禁軍將領元鷙，早已下令手下不得抵抗。
此時此刻的元子攸，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他想逃命，卻連一匹馬都找不到，靠兩條腿拼命往外跑，跑到元龍門外，碰到城陽王元徽，他正帶著大隊人馬從這裡經過，攜帶者大量錢財。
元子攸如遇救星，急忙向他求救，沒想到元徽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帶著隊伍和錢財揚長而去。
元子攸平靜地看著元徽漸行漸遠的背影，平靜地轉過身來，看到了爾朱兆那張越來越近的臉……
公元531年，被關押了一段時間後，元子攸被爾朱兆勒死在晉陽的三級佛寺，年僅二十四歲。
“吾寧為高貴鄉公死，不為常道鄉公生”，這位不惜用生命賭尊嚴的傀儡皇帝，實現了他的誓言。
“高貴鄉公”是指三國時期曹魏第四任皇帝曹髦，為了尊嚴，“悍然”發動兵變刺殺權臣司馬昭，失敗被殺。
“常道鄉公”是指曹髦的後任、曹魏最後一位皇帝曹奐，權臣司馬炎“一聲令下”，他乖乖讓位，得以壽終正寢，成為歷代“地位、待遇、結局最好的亡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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