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整容失敗女演員的9年:我想徹底改變醫美行業

整形 美容 美體 大學 心理健康 上觀新聞 2019-01-26

那是張精緻的臉,大眼睛、高鼻樑、尖下巴,有人說像張馨予,也有人說像謝娜。那也是張整過的臉,靠皮膚下的12顆釘子固定臉型,用靳魏坤的話說,“除了耳朵,都是假的”。

不同於很多整容者的諱莫如深,女演員靳魏坤坦然公開了個人整容史,更準確地說,是整容失敗史。2016年,剛完成第四次修復手術的她頂著尚未消腫的臉,在北京衛視一檔演講節目中沉重講述了整容失敗後被顛覆的人生,成為一時焦點。

早在7年前,中國消費者協會的一份統計數據就顯示:中國整容整形業興起的近10年中,因美容整形毀容毀形的投訴平均每年近兩萬起。隨著中國醫療美容市場近兩年進入千億級規模,整形醫療事故的新聞變得更加普遍。

就在本月,19歲貴陽女孩因隆鼻手術意外死亡。靳魏坤的演講視頻,又被人們翻出轉發。

對於醫療美容行業亂象,監管部門已經行動。同樣在本月,國家衛生健康委稱,由國家衛生健康委、公安部等7部門聯合開展的嚴厲打擊非法醫療美容專項行動,一年多來共查處案件2700多件。

“這不是一兩個人的事,而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群體。”作為國內最早公開面對媒體進行維權的整形失敗者之一,靳魏坤去年起決定專心於醫美科普這項新事業,“我只是希望我走過的路,別人不要再走。”

願望

一名整容失敗女演員的9年:我想徹底改變醫美行業

靳魏坤在化妝間,為即將開始的廣告拍攝進行準備。 殷夢昊 攝

31歲的靳魏坤自認是個“十八線小演員”。和許多“北漂”一樣,她住在距離北京市區30公里的河北燕郊。她剛找了一位室友,從帶電梯的公寓搬進一座老式小區的六樓。房租從每月千餘元降到750元,靳魏坤相當滿意,“打算永遠也不搬了”。

實際上,她並不缺乏“致富”機會。憑藉演講走紅後,幾家大型整形醫療集團都相中了她的影響力。有的開出百萬年薪;有的力邀她代言廣告,給50%的提成;還有許多七七八八的合作,被她一概謝絕。

有人替她惋惜:“你居然放著最火的時候不去開個平臺當中介。”

“我不想昧良心掙錢。”她說,“一家醫院的醫生素養到底怎樣,我沒把握。總不能因為我跟一家醫院合作,就天天去那蹲點盯手術。萬一醫生沒那麼高水平,我又推薦了,出了問題算誰的責任?”

而另一頭,全國各地的整容失敗者如潮水般向她湧來。靳魏坤有兩部手機、四個微信號、幾十個微信群、幾千好友,手機屏幕從早到晚亮個不停。

有人半夜打電話來嚎啕;有人直接住進她家,最長的一個待了一個多月,靳魏坤吃住全包,“沒事還領著她上北京轉轉”。朋友看不下去:“你也太好說話了吧?”靳魏坤答:“那能怎麼辦?她說內心太痛苦,整天要死要活。”

她甚至陪著求助者一起進手術室。“她們覺得我在身邊會放心。我盯著大夫,大夫有壓力,就會好好做。”

偏偏醫生們也買這個“整容維權鬥士”的賬,允許她在一旁“監督”。

有段時間,靳魏坤忙著拍戲,長時間不看手機。有人生氣質問:“你為什麼不理人?怎麼這麼自私?”她哭笑不得:“幫人還捱罵,這叫什麼事?”

如今,義務諮詢佔據了她生活的很大比例。記者到她家拜訪的清晨,她正頭髮凌亂地窩在沙發上滑動手機。剛搬完家,屋內一片狼藉。

陌生電話將採訪頻頻打斷。有急得快哭的阿姨,說女兒執意整容,“求求你幫我勸她,她把我拉黑好多遍”。也有氣憤的小夥子,說雙眼皮被一位“名醫”割壞,“我們100多位受害者打算集體維權,您能幫忙想辦法嗎?”

去年,靳魏坤決定暫停拍戲。對商業一竅不通的她註冊了一家公司,名叫“必優緹”,靈感來自Beauty(英文指美麗)。她還為目標受眾想了個好聽的名字——“求美者”。

然而,創業需要資金。當她回頭找那些曾想與她合作的大醫院,所有人只關心一個問題:盈利點在哪?“你很有錢嗎?整天只知道講公益。”靳魏坤模仿一位老總的不屑口吻。

她的想法是在節目中播放合法醫美產品的廣告。她也打算在節目裡推薦整形醫生,不管來自公立還是私立醫院,醫術、醫德必須經過全面考評,如學術水平、手術失敗率、面對事故的處理方法等。

但直接和醫院合作來推薦手術、醫生,她堅定表示“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她還想成立“求美者互助協會”和“整形修復公益聯盟”,把優質的醫生、律師、心理專家拉進來,為經濟困難、病情嚴重的人捐助假體、做手術,提供法律諮詢、心理輔導。

“沒人能理解我到底在幹嘛。”她長嘆口氣,癱倒在沙發上。

源起

一名整容失敗女演員的9年:我想徹底改變醫美行業

靳魏坤有多個整容修復者微信群,人數達到幾千人,按鼻子、眼睛、骨骼、脂肪、填充物等分類。 殷夢昊 攝

靳魏坤從不覺得自己丑。對她一共經歷的10次手術,她總結為“從人到鬼,從鬼到人”。

由於長相不錯,她當過模特,做過酒吧駐唱。在石家莊念大學期間,她沒事就喜歡往北京跑,跟著朋友蹲在北京電影學院門口,結果真的被拉去拍了人生中第一個廣告,從此踏入演藝圈。

唯一不滿意的地方是胸部。因患巨乳症,她沒有穿過吊帶衫,沒有遊過泳,連跑步都困難,從青春期開始被人指指點點,起奇怪綽號。2010年,她下決心做縮胸手術。“與其說是整形,不如說是矯正。”她說。

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百度,搜索“山西最好的胸部整形醫院”,跳出一家剛開不久的民營整形機構。她登門發現機構裝修好比五星級酒店,還有一對一諮詢師耐心解答。

相比之下,一家三甲公立醫院遜色許多。靳魏坤記得那裡醫生很忙,根本顧不上自己。更關鍵的是公立醫院在網上有負面案例,而民營那家則很“清白”。因此,她選了民營機構。當諮詢師笑著把合同遞給她,承諾安排“中國胸部整形之父”時,靳魏坤沒多看就簽了字。

3天后,繃帶拆除,靳魏坤看到的卻是因乳腺組織壞死而發黑的胸部,沒有乳頭。她在國內四處求醫,無人能夠修復,最後被建議切除胸部,那時她僅23歲。

最絕望的時候,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2013年,她報名參加一檔整形真人秀節目。那是韓國提供免費整形的一檔綜藝節目的中國版。

據韓國《中央日報》數據顯示,那一年,中國赴韓國整形的人數高達16282人,成為赴韓整容人口最多的國家,每10名外國患者中有7名是中國人。

首爾江南區有一條“美麗街”,分佈了韓國2/3的整形醫院。2014年1月,靳魏坤在“美麗街”做胸部修復手術,還一併接受了雙眼皮、隆鼻、下頜角切除等12項手術。她說,手術同意書在進手術室前5分鐘才拿來,她來不及看完就只得簽字。

3個月恢復期後,胸沒修好,臉也毀了。“鼻子和下巴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歪,下嘴脣不受控制地向右牽扯。”靳魏坤苦笑。

一些參加節目的中國女孩也未能倖免:有的因為正頜手術導致下巴錯位,牙齒無法咬合,只能終生吃流食;有的因顴骨手術失敗,眼睛無法閉合……

但迫於合同,靳魏坤在化妝和造型掩飾下,再次站上舞臺,僵硬地笑著說:“修復很完美。”她抱著最後的希望,指望醫院會幫她修復,但希望泡湯了。

赴韓整形失敗者很多,敢於堅持維權的極少。“很多整形醫院吃定了一點:你還要過生活,還要交男朋友,鬧大對你不好。”靳魏坤咽不下這口氣。

這個倔強的山西姑娘帶著70多歲的奶奶再次飛往韓國。同行者還有來自深圳的陳怡麗和寧波的宓圓圓。醫院毫無迴應後,她們選擇向媒體求助,在鏡頭前勇敢摘下口罩、帽子,露出畸形的面部和紅腫的傷疤。

當時很多人攻擊她們“活該”。陳怡麗經常半夜不睡覺,跟人在網上徹夜對罵。“後來我們都習慣了,愛說什麼說什麼吧。”靳魏坤說,經過兩年多持續曝光,韓方醫院迫於輿論壓力,向她道歉了。

挽救

1月19日下午,在19歲貴陽女孩夏麗莎“隆鼻致死”十多天後,記者來到事發地——貴州整形口腔美容外科醫院(即利美康醫院),意外發現,醫院的經營似乎未受任何影響。短短十分鐘內,醫院大樓的一扇側門就有十餘人出入,多為髮色豔麗、打扮時尚的年輕女性;諮詢、掛號、繳費的人絡繹不絕,每班電梯都擠滿了人。

一名手提保溫桶的中年婦女告訴記者,她是來給女兒送飯的,“女兒在裡面等醫生”。而被問及是否知曉“女大學生隆鼻死亡”一事時,婦女擺擺手,一言不發地走開了。一對身穿校服的中學女生則坦率說,她們“知道那個新聞”,但覺得“只是來整牙,沒什麼好擔心”。記者追問她們為何選擇來此整牙,得到了“這裡名氣大”的回覆。

在貴陽的地下通道公告欄上、公交車上,四處可見利美康的廣告。“美到利美康”的廣告招牌,醒目地立在利美康門口。僅一街之隔,正是夏麗莎被轉去搶救無效死亡的貴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

那麼多人的遭遇都與靳魏坤相似——被網絡廣告誘惑,被醫院隱瞞風險,被過度承諾手術效果……

這幾年,靳魏坤幫助了100多位求美者修復成功,也經歷了至少3名女性自殺。一個赴韓整形失敗的女士,在醫院討說法時被當地警察拘留15天,精神失常,回國住了半年精神病院,出院後還是選擇了自殺,留下年幼的女兒。

靳魏坤記得那位女士辭世前一天,兩人還在聊微信:“我說‘堅強點’,她說‘我知道’。但第二天人就沒了。”那張手腕被割得像蜘蛛網一樣的照片,她一直存在手機裡。

許多整容失敗者都被診斷患有抑鬱症,包括靳魏坤。她也想過死,是被母親硬生生從醫院陽臺拽下來的。

“救人於危難,不如把苗頭扼殺在搖籃裡。”靳魏坤說,最近她正打算將100位整形者的真實故事拍成視頻節目《整形者說》,然而過程異常艱難。

美好願景,終難覓到投資者。29歲的於霽菲(化名)是靳魏坤唯一的合夥人。她曾在某醫美集團擔任總經理祕書,後到某知名第三方醫美平臺工作,負責後臺廣告營銷系統,兩年前離開,“因為不想再昧著良心做事”。

據她介紹,國內第三方醫美平臺展示的所謂“整容日記”其實多為廣告,虛假比例佔一半以上。套路是平臺大量請人做免費手術,要求其寫日記,即使手術沒做好也必須說好話,因為之前簽了協議。

於霽菲還提到,很多“流行審美”概念也由平臺製造輿論而來。方法是根據當紅明星的面部特徵造新詞,比如“蛇精臉”代表V字下巴,“混血臉”代表歐美人的翹鼻,然後和醫院聯手推出手術在網上銷售。

法律武器的作用頗為有限。北京市嘉昊律師事務所主任孫可心幫靳魏坤為不少人提供法律援助。在他從事醫療訴訟十多年生涯中,整容引發的糾紛最終能夠形成訴訟的只有個位數。

原因說來也簡單——因為整形費用大多為幾萬元到幾十萬元,即便索賠成功,數額仍較小。“簡單說就是掙不到錢。”他還指出,按我國目前的傷殘鑑定標準,整容造成的傷害往往連最低等級都無法達到,比如面部毀容,疤痕長度需達10釐米,中心區域疤痕長度6釐米、寬度0.2釐米,才會考慮傷殘,而鼻子歪斜、眉毛不動的問題,在法律上很難被鑑定為傷殘。

曾有一名相貌出眾的海歸女生,在某大型整容醫院做下頜角手術時大腦缺氧,導致術後癱瘓、手抖、話說不清。靳魏坤和女孩家人、律師折騰一年多,才獲得些賠償。

真我

一名整容失敗女演員的9年:我想徹底改變醫美行業

靳魏坤正在拍攝某廣告。 殷夢昊 攝

“受了那麼多罪,整來整去還是那德行。你看得出來嗎?其實我的鼻子還是歪的。”靳魏坤自嘲。

卻仍有不少人羨慕她。在搜索引擎輸入她的名字,相關推薦都是類似於:靳魏坤最近怎麼超美的?靳魏坤在哪裡整的?

不可否認,我國醫美消費群體的擴大是趨勢,並走向更低年齡段。對大多數求美者,靳魏坤的態度是“能別整就別整”。她會嚴肅警告前來諮詢的初高中生(其中不乏男生):“千萬別動!你還沒發育完全,長相還會變。”

“一個人的臉要符合她本來的氣質。你想想,如果林黛玉拉個歐式雙眼皮,得多恐怖?”她反覆向求美者舉這個例子。

靳魏坤覺得,整形前不僅需要了解醫療知識,更重要的是樹立正確的審美觀念。她希望每個人都能接納自己本來的樣子,就像她的微博簡介——做最真實的自己。

曾經,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照鏡子,因為每次鏡子裡都是不一樣的面孔。而當全部修復好了,心理上的自我接納又是漫長過程。

這幾天她接到的新工作是拍攝廣告。氣溫不到零攝氏度的錄影棚裡,她穿著單薄的職業裝,踩著細高跟鞋,笑容甜美地念著廣告詞。但廠家覺得“還可以更性感一點”,她不得不換上無袖連衣短裙,裙子背後被用夾子夾緊以突顯曲線。

類似要求她經常遇到。“幹嘛非得讓我這樣?”忍無可忍時,她會質問導演。

如今有著性感外表的靳魏坤,骨子裡仍是大大咧咧的男孩性格。她生於離異家庭,在繼父的打罵下長大。她的夢想從沒變過,就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

2017年下半年,她在劇組結交了男友。但因整形的事,兩人在交往的半年裡爭吵了4個月,最後分手。她無法接受男友指著她罵:“整形的人就是虛榮,整形失敗是活該,上媒體去說更是不要臉!”

“有人接受不了整容,我理解。但有人老喜歡拿整容說事,這讓很多姑娘被做壞了還不敢維權。的確,很多人歧視我們,但這不能成為我們逃避的理由。”靳魏坤希望大家能平和看待整容這件事。

靳魏坤說自己越來越不敢信任他人。為了讓她忘掉不愉快經歷,家人把她這幾年照片、資料都刪光。現在,她的手機裡只剩幾張整容前的舊照,其中一張是她赴韓前拍的證件照。

一名整容失敗女演員的9年:我想徹底改變醫美行業

2014年赴韓國參加整形節目前,靳魏坤為辦理護照拍攝的證件照。 受訪者供圖

照片裡的女孩眉目清秀,有種古典美。“純素顏哦。我記得那天起晚了,臉都沒來得及洗。”靳魏坤凝視照片,喃喃說道。那是她對真實的自己最後的記憶。

欄目主編:林環 文字編輯:林環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項建英 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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