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在42歲生日那天,民謠歌手張瑋瑋宣佈他要“隱退”,“暫停所有的演出及相關工作”,並開始打理個人公號“白銀飯店”。

流光容易把人拋,一眨眼,小半年過去了。

他的公號以平均下來一個半月一篇的頻率不定期更新著。

和公號裡的神出鬼沒相比,微博上的張瑋瑋倒是頻頻露面:分享生活、音樂、旅行、一蔬一飯。

這幾天還跑去上海草莓音樂節,久違地以純觀眾身份看了“壞腦袋”二十週年演出。

20年前“壞腦袋”首發演出,他也去了。那時他還是個在琴行打工的小夥兒,20剛出頭。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看上去,他好像真的從工作中抽身而出,專心遊山玩水了。雖然他在公號裡寫:“給自己定了個工作計劃,寫了滿滿一黑板。

但事實上,張瑋瑋究竟在鼓搗些什麼呢?外人很難得知。

在過去的42年裡,張瑋瑋一直很不“安分”,生活軌跡不停在變:

從老家白銀到蘭州,再到北京,直到遷居大理。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會梳理出張瑋瑋42年的“動盪軌跡”。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這不僅僅關乎張瑋瑋一人,而是一個胸懷世界的小城青年,從少年心氣跨越到中年危機的故事。

01

白銀飯店:

我喜歡上搖滾樂,從此不甘心在這裡擱淺

1976年12月,張瑋瑋出生在甘肅中部的一座五線工業小城——白銀市。這是地圖上一個小得不起眼的地方,外人很少聽說過這個地名。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蝦米用戶@山爾 在歌曲《白銀飯店》頁面的留言

有多“不起眼”呢?

張瑋瑋後來說,他和郭龍一起闖蕩北京,遇到戴金鍊子的東北大哥,被問起自己的家鄉,說出“白銀”的那一刻,“東北大哥”樂得哈哈的:

“什麼白銀,我還黃金呢。”

所以再被問起“打哪兒來的”這類問題,張瑋瑋就直截了當說“蘭州”,省事兒。

但讓171萬白銀人沒想到的是,2016年,白銀在一夜間全國出了名。

一起成功破獲的刑偵案件,讓一樁隱藏二十多年的連環殺人案浮出水面:從1988年開始,一個名叫高承勇的變態殺人狂,在白銀等地連續實施強姦殺人案,前後殺害了11名女性。

巧的是,這起連環殺人案的第一個受害者,白銀公司23歲的女職工白某,遇害時的住址,就和張瑋瑋家在同一個街區——中間只隔著兩排平房。

那一片都是國有企業的家屬區,張瑋瑋成年之前的日子就在那裡度過。

雖然白銀是建國後為了開採礦業而興建的移民城市,張瑋瑋的鄰居們都來自五湖四海,但他們都是在同一個單位上班的職工和家屬。

鄰里之間平時多有走動,互相串個門,送個菜,人情味很足。

大概就和韓劇《請回答1988》裡的“雙門洞”一樣,是相互幫襯,其樂融融的友愛鄰里。

但歡樂祥和的氛圍沒有持續到張瑋瑋長大成人。進入90年代以後,國有企業改制的風潮也刮到了白銀,成為後來轟轟烈烈的“下崗”前奏。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一人下崗,全家落淚。圖/ 電影《地久天長》劇照

“改革的陣痛”波及到了萬千家庭,其中也包括張瑋瑋家。

“1994到1998這四年,白銀一直在絕望的處境之中,大小工廠紛紛倒閉。

依附在工廠的一個個家庭靠著微薄的低保維持生活,我母親的紡織廠甚至有人因此跳樓自殺。”

張瑋瑋曾經在微博裡如是寫道。

人們都往外跑,尋求出路。16歲那年,母親隨工作調動去了蘭州。張瑋瑋的戶籍跟隨母親由“白銀”變更到了“蘭州”。

但他人還跟著父親一起留在白銀。

張瑋瑋和父親的關係一直都很微妙。小時候他覺得父親是個不合群的人。

當所有人都在定點上下班的工廠和集體生活中尋找安全感時,父親的所作所為顯得和環境格格不入:

別人下班後靠下棋打牌看電視來打發時間,熱愛音樂的父親卻總是一個人趴在寫字檯上抄譜子;

他還花了3500元從廣州買回一架鋼琴。那是1985年,他和張瑋瑋的母親,倆人每月工資加起來才200元。

鋼琴的到來,宣告了張瑋瑋“音樂生涯”的開始,儘管這是被迫的——父親將自己的音樂抱負寄託在兒子身邊,強迫他練琴。從此小瑋瑋再也沒睡過午覺,晚上也不能看電視。

可那時每晚電視上都會播他愛看的臺灣電視劇。無心練琴的張瑋瑋想了個“摸魚”的招兒——找面鏡子放在鋼琴前,一邊偷看電視,一邊在琴鍵上亂按。

領著體制內的薪水,父親的人生別無選擇,只能被“浪費”在這座日益落魄的工業小城裡。

他相信學音樂可以改變命運,所以費盡心思培養兒子。

但他過於苛刻,將自己的包袱強加在小瑋瑋身上,後者被激發出了逆反心理:

“只要不搞音樂,幹什麼都行。”

那時,張瑋瑋絕不會相信,長大後的自己也會為了音樂神魂顛倒。

17歲時,按照父親的意願,他進了西安音樂學院,學習單簧管。在這裡,他遇見了喜歡聽搖滾的室友,從此被帶進新世界的大門。

他和室友經常窩在宿舍,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地聽。搖滾樂的反叛精神給了他反抗現實的力量。

在此之前,他能想到的最好未來,就是像父親那樣,進體制內當一名音樂教師;留在白銀,過著循環往復的生活,“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但搖滾樂給他展示了另一重可能性。

21歲時,張瑋瑋決定將“千瘡百孔”的白銀和留在白銀的父親遠遠拋在腦後,去北京“搞音樂”。

很多搖滾樂手都有和他相似的經歷,一如科特•柯本離開阿伯丁,吳吞離開新疆。

“梧桐垃圾灰塵”和“八十年代的金壇縣”也留不住心中蠢蠢欲動的年輕人。

落敗的故鄉註定承受不起他們夢想的重量,投入廣闊天地,才會大有作為。

02

流浪北京:

我是一個求生存的外來“盲流”

張瑋瑋是1997年7月18日來到北京的。

之所以二十多年後還能記這麼真切,是因為這一天是他“生活裡最重要的日子”。

北京對他來說,就是第二故鄉,是他的大學。在這裡他“完成了人生中的下載更新,從裡到外,整個給捋了一遍。”

“是北京重新塑造了我。”

自然,北京用夢想澆灌了他,也用苦難打磨了他。

雖然是奔著音樂夢來的——初到北京的張瑋瑋,原本想找個小酒吧默默賣唱,但1997年的北京,連個livehouse的影子都沒有。

那時的搖滾樂隊沒有根據地,演出只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一個21歲的彈吉他的年輕人,吉他彈得還不怎麼樣,可想而知靠音樂謀口飯吃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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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初,住在北京郊區的張瑋瑋。攝影/ Anaïs Martane

張瑋瑋這樣形容當時的自己:一個求生存的外來務工人員

“去家政公司交手續費,完了等著勞務給派活。什麼都幹,小時工,甚至洗抽油煙機......”

在他印象裡,一共洗過兩次抽油煙機,第二次尤其刻骨銘心。因為那個油汙積了萬年沒洗,怎麼洗都洗不乾淨,洗得他直想哭。

後來他去了琉璃廠一家樂器行打工,吃住都在琴行裡,日子才算好過一點。

在琴行賣琴的日子,只要沒有顧客,他就死磕練琴,琴技突飛猛進。只要有人來買琴,他調好音來一段大solo,就能把對方看傻了,都不敢開口砍價。

“務工”之餘,張瑋瑋將自己浸泡在北京為數不多的現場裡。

那個年代的搖滾現場和現在的不一樣,有一種魔幻弔詭的味道:他看的第一場舌頭樂隊的演出,是在北三環的一家夜店裡;夜店位於一座樓盤內,起了一個激情四射的名字——“玫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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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北京五道口開心樂園,舌頭樂隊演出。底下pogo最起勁的那個樂迷就是張瑋瑋。圖/ 香港《明報週刊》

與此同時,張瑋瑋已經開始追隨野孩子樂隊的演出。

野孩子樂隊是一支西北民謠樂隊。

1995年,蘭州男人張佺和小索成立了野孩子。他們的音樂帶著西北的風沙,悲傷而又鏗鏘。來到北京後,他們憑藉富有感染力的現場迅速征服了一批樂迷。

在西北孩子眼裡,野孩子就是精神偶像。他們走出蘭州來到北京,並且還將音樂做出了起色,這對於初來乍到的音樂青年來說,就是方向和指引。

而對於20歲出頭的張瑋瑋,野孩子提供的不僅是精神力量,還有實實在在的物質幫助。

在蘭州人的江湖法則裡,仗義得排第一位。

張瑋瑋一場不落地追隨野孩子演出,管張佺和小索叫“哥”。兩個“大哥”應了,兄弟就這麼成了——既然是大哥,就會對“弟弟”張瑋瑋的生活負責。

後來,厭倦了在琴行打工的張瑋瑋,乾脆辭了工作直接搬進小索的家裡。 他和樂隊成員同吃同住,他們幹啥他也幹啥,成了野孩子的“編外人員”。

張佺和小索一看,“這孩子估計也趕不走了”,索性讓他加入。

來京2年後,“外來務工人員”張瑋瑋,終於走上了“搞音樂”的正途。

03

河酒吧:

積木搭就的空中樓閣,事如春夢了無痕

直到今天,回憶起“河酒吧”裡的日日夜夜,張瑋瑋還會生出“昨夜如夢,似流星劃過”的夢幻感:

每晚嗨翻天的時候,他真的以為會和這幫朋友一直玩下去。

幾個大男人生死不變的誓言,喝大了以後抱在一起的感動和暢快,曾經都那麼真實。

然而不過兩年時間,河酒吧就成了過去時,被寫進“中國民謠編年史”。

這個開在三里屯南街,面積不足15平米的小場地,被冠上各種金碧輝煌的title:中國早期livehouse的雛形,當代民謠的“母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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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酒吧,2002年。圖/ Anaïs Martane

但當時的野孩子,開河酒吧的動機,不過是想找個固定的地方給樂隊排練,順便晚上演出、賣酒,賺點錢。

2001年6月,河酒吧開門營業。野孩子成員從此有了雙重身份:

白天在酒吧排練,一週五天,風雨無阻;晚上6點以後,哥幾個都變身服務員,擺桌子打掃衛生,開門“接客”。

演出是天天晚上都有並且風格天馬行空。王娟、舌頭、木馬、窒息、廢墟、木推瓜……這些樂隊都在河酒吧演出過。

每週三晚上是小河和萬曉利的固定拼場,野孩子則是每週五演出。

不界定風格,成了河酒吧最顯著的風格。

來演出的樂隊“缺什麼樂手只管說話,這兒都有”。而張瑋瑋則成了河酒吧的駐場樂手,同時參與三支樂隊,是萬金油一般的存在。

啤酒便宜也是河酒吧的特色,“青島一瓶才5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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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春節,在河酒吧一起跨年後,大家一起去三里屯照相館合影,圖為美好藥店樂隊。圖/ Anaïs Martane

有酒,有音樂,全北京的文藝青年傾巢出動,蜂擁來到河酒吧。

他們從西北五環的樹村殺到三里屯,七八個人,花40塊錢包一輛黑的麵包車。並且經常有來無回:有喝大了回不去的,有花光了路費沒錢回去的……

小索就發揮西北人的豪爽好客,請大夥兒喝酒。沒地兒睡覺的,通通帶回他租住在幸福三村的家裡過夜。

那時萬曉利住在天通苑,距離三里屯有20多公里。他買了輛摩托車,每天從家裡“突突”到河酒吧。但演完一喝大,就沒法騎回去了。於是車扔在酒吧裡,人去小索家睡覺。

不僅是萬曉利,小索家的沙發還是所有滯留在河酒吧回不去的文藝青年的收容所

北京搖滾圈的半壁名流,謝天笑曹操趙已然……就沒有沒在小索家睡過的。

有的睡醒了還要吃頓飯,晚上繼續去河酒吧“嗨”。臺上臺下都是朋友,演出氛圍特別好,一演起來就掏心挖肺的。

演出一結束,放一會兒音樂。大家喝幾杯,歇一會兒。完了十幾個人往臺上衝,玩即興。

小小的酒吧,十幾個人彈吉他,即興到天亮。每週這樣嗨到極致的場子,有三到四次之多。

這種即興演出,不僅幫助張瑋瑋等一批音樂人找到了創作靈感,也造就了河酒吧稀裡糊塗的學術氛圍——

就像一所學校一樣,把大家圈在這種氛圍裡摸索自己的風格,也推動了一批影響深遠的唱片誕生,比如萬曉利的《走過來走過去》,和小河的《飛的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

這“就像是大學宿舍裡幹出來的事兒”。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張瑋瑋在北京的自己家裡拉手風琴。圖/ Anaïs Martane

那會兒大家最常說的話是:

“我們這輩子都要在一起,老了以後一起到法國找一個小鎮,全都搬到那去住……反正就這麼些人,誰都喜歡,就一輩子待在一起。”

可惜美好的日子註定短暫。2003年,“非典”襲來,北京的演出場所都不能繼續營業,河酒吧也不例外。於是這年夏天,河酒吧關門了。

很多樂隊失去了演出機會。那時一場演出,樂手能賺300元左右,而一個月的房租不過才450元。

基本上演一場,一月的房租就有了著落。反之,連著三個月沒有演出,交不上房租,就不得不面臨去留的抉擇。

那一年解散的樂隊不計其數,有野孩子、美好藥店、舌頭……

樹村也拆了,張瑋瑋的朋友們沒有了容身之所,很多人改行,很多人離開,剩下的人也被打散,匯入了北京的各個角落裡。

中國地下搖滾由輝煌跌入了低谷。

原本一群人聚在一起,互相提供精神給養和歸宿,那是音樂和愛的烏托邦,卻被現實挫敗。

這種悲觀、壓抑的情緒,在2004年小索因胃癌去世時達到了頂點。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張佺(左)和小索(右)

葬禮過後,原本河酒吧那一幫朋友在新豪運酒吧辦了一場“告別小索”的演出。

謝天笑翻唱了野孩子的《生活在地下》,格外震撼;張瑋瑋和郭龍唱了《黃河謠》,直接在臺上唱哭了。

在場的每個人都很悲痛。

河酒吧關門、小索去世,“就像是大家做了一個特別美的夢,突然一下被扯得粉碎,讓大家清醒無比。”張瑋瑋這樣形容那個混亂的時期。

之後,張佺遠走雲南,野孩子徹底散了。張瑋瑋成了“沒人要的孩子”。

於是他和郭龍搬到了霍營。

04

北京最後的日子:

潦倒黑暗,用200塊的吉他寫出《米店》

河酒吧關門、野孩子解散以後,張瑋瑋在北京的“黃金時代”也就結束了。

搬到霍營以後,演出少了,他沒有收入。

住在郊區冷冷清清的村子裡,秋天入冬的時候,大風吹得樹杈噼裡啪啦地響。

白天他經常站在村口看樹枝,一看兩三個小時就過去了。

“精神特別恍惚”,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有些不對勁,可能是抑鬱了。於是告訴自己“不行,要積極點”,決定搬回城裡住。

帶著自己僅有的400塊錢,他去了東四十條看房。

房租要1200,於是他給當時樂隊的左小祖咒打電話:“我想搬回城裡,但沒錢交房租,能不能給我預支點演出費?”

祖咒就回了一個字“來”。於是張瑋瑋去了他在陶然亭的家裡,祖咒又把房租一給:“拿去吧。”

後來他知道,祖咒當時也沒錢,是跟別人打電話借的錢來接濟自己。

即使有朋友的照應與溫情,也抵不住內心的壓抑與黑暗。這黑暗主要來源於夢碎時分的崩潰。

2005年,樂隊IZ解散,最後一場演出在無名高地。

張瑋瑋去的時候帶了兩瓶酒,演完下臺不到20分鐘,就把自己喝斷片了。“大杯大杯地灌自己,太難受了。”

做樂隊就像大家一起造夢,但這夢境太易碎。一次接一次地破碎,他崩潰了。

他不想再將自己的夢寄託在別人的夢裡。因此到了2006年,他決定給自己造一個夢——自己寫歌,自己當主唱。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這個時期的張瑋瑋還和孟京輝合作,給戲劇配樂

第一首歌就寫了《米店》。這是他在最潦倒迷茫的低谷時期,用一把200塊的國產吉他寫出來的歌。

在最後一段歌詞裡,張瑋瑋寫道:

愛人 你可感到明天已經來臨/ 碼頭上停著我們的船/ 我會洗乾淨頭髮爬上桅杆/ 撐起我們葡萄枝嫩葉般的家。

這是他寫給後來妻子的歌,也是他對自己的救贖——想到愛人,他就告訴自己,要振作起來,好好活下去。

在每一個灰心喪氣的夜晚,他都對自己說:“我求求你了張瑋瑋,別認慫,頂起來。”

慫,是因為那時的他陷入了無止境的自我懷疑:懷疑寫歌是沒有希望的,懷疑自己寫的東西不行、沒人喜歡。

創作的過程也一直在折磨他,就像籠中困獸。而且這種痛苦不可言說——在錄《白銀飯店》這張專輯時,寫不出歌詞的他拼命洗澡:

“第一天,白天洗了六遍澡,就是沒辦法,我不能撞牆,只能洗澡。洗完把桌子擦一擦,嗯,重新開始了,四分鐘後又想洗澡,這樣一直到第二天晚上。”

在北京待著的最後那幾年,是張瑋瑋經歷的最黑暗的日子。整個過程他一直在自救,“急著把自己從黑暗裡救出來”。

現在回過頭去看,張瑋瑋偶爾也會覺得,“那時膽子太小,應該多黑幾年。”因為人處在黑暗絕望的處境裡時,才是真正找著自己的時候。

就像夜空中的星星,黑暗越濃稠,星星才越是清晰,甚至銳利得就像刀子,像摔碎的玻璃碴,看得那叫一個真切。

換句話說,痛苦是創作的源動力。

但沒有人願意一直活在苦難裡。

在和黑暗博弈了幾年後,張瑋瑋選擇離開停留了14年的北京,去上海結婚,去過新生活。

05

出走大理:

“霍營養老院”和“搖滾毽子隊”

張瑋瑋離開北京的車票是2011年4月15日的。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走之前他將車票拍照發了微博。

和他一起在北京待了十多年的白銀老鄉郭龍,當時正和朋友吃火鍋,看到這條微博,感慨道:“年年歲歲鍋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那時郭龍決定留在北京,倆人殊途,有些傷感。

但命運的腳步兜兜轉轉,相聚離散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到了2013年,張瑋瑋和郭龍就在大理會師了。

遷居大理的原因非常簡單:那兒山清水秀,生活成本低,而且好多朋友都在那裡,像周雲蓬、吳吞、朱小龍……還有野孩子的成員們。

據說大理的房子,張瑋瑋只用15分鐘就拍板交付了定金。完全是“一衝動房租一交,這事就落定了” 。之後妻子跟著他,從上海打包東西搬家南下。

來到大理以後,野孩子也順理成章地完成了重組,恢復了以前雙吉他、雙打擊樂和手風琴的編制。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重組後的野孩子樂隊,左起分別為:張瑋瑋、郭龍、馬雪松、張佺、武銳

大家還在一起排練,就跟在河酒吧時一樣:下午2點開始,排練到4點中場休息;大傢伙活動活動筋骨,20分鐘後繼續,一直排練到傍晚6點。

唯一不同的是,十幾年前,他們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壯年,活動的方式是做俯臥撐;而現在都步入中年,活動改成了踢毽子——力量型變成靈巧型。

野孩子的復出給民謠圈重新注入了理想主義的懷舊氣息。

2015年野孩子在北京工體舉辦了二十週年音樂會,幾乎整個民謠界的元老都去了,那是一場很難被超越的演出。

2018年,成立23年的野孩子終於有了自己的第一張錄音室專輯《大橋下面》。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張瑋瑋和老狼在長春街頭散步。圖/ 張瑋瑋公號

在大理,生活永遠是緩慢流動、隨心所欲的。張瑋瑋將房間裡的書桌對著窗外的蒼山,早上起來逛菜市場,去朋友家騎個摩托車十幾分鍾就到了。

有時在陽臺上看著雲,一不小心三個小時就過去了。

不知不覺間,張瑋瑋的微博裡關於吃喝和風景的內容越來越多。

他隱隱覺得生活不能這樣:安逸越來越多,銳氣就越來越少,心態越來越平和,但創作的慾望也在下降——來大理5年,他只寫出兩首歌。

06

人到中年:

不設限,不等了

過去一年,張瑋瑋形容自己的狀態是:非常努力地原地踏步。

一方面,距離上一張專輯錄完過去7年了,寫歌卻完全陷入停滯。另一方面,排練和演出一直在繼續,卻讓人疲憊。

剛到大理時,一天要排練三場,從下午2點一直到晚上10點。“一晚上做夢都在排練,醒來,才歇會兒,好累哦”。

而演出的日子四處奔波,日子過得支離破碎。去年一年,他在大理還沒待夠三個月。

身體狀況也開始不受自己控制。最近一段時間,他每天只能睡四個小時,睡不著,感到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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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瑋瑋在朋友的音樂會上拉奏手風琴。圖/ 張瑋瑋微博

他其實一直都在主動抗擊這種停滯的狀態。

去年,為了不讓自己沉溺於大理的安逸,他把家裡的沙發都扔了,樓下垃圾堆旁一放,半小時後就被人撿走了;書桌也從原來對著窗的位置,挪到對著牆。

家裡除了臥室,其他地方都改成了工作室,為了鞏固自己的鬥志。

但沒用,還是寫不出歌來。

張瑋瑋明白,雖然自己還渴望和年輕時一樣生猛,一樣敏銳,一樣對世界懷有躍躍欲試的探索慾望,但中年危機卻不打招呼地來了,身體和生活都越發不受自己控制。

有時候,他會想起父親在去世前幾年和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男人五十歲以後,身上就沒有光了。別人就不願意看你了。”

父親說這話時,張瑋瑋還不到四十歲,但也能感覺到身上的光芒越來越暗淡。他心有不甘:難道我就要被動地等待光芒消失嗎?難道人活著就是青春散場這麼簡單嗎?

“不,我要更積極一點。

五十歲,六十歲,可能身體的光芒沒有了,但還是可以有才華、智慧這些光芒。”

所以宣佈“隱退”之後,張瑋瑋沒有完全歇著。他寫起了公號,換一種形式“輸出”。

他給自己立下規矩:週一到週五,不出門、不見客、不赴飯局,潛心寫作。

為了防止自己不自律,又定下時間:早8點半到12點,下午2點半到6點。就像在公司上班一樣,雖然這公司只有他一人。

但很快,他意識到這種做法的幼稚:自己每天早上四五點就醒了,為什麼不一醒來就寫作呢?

對於張瑋瑋來說,與其說猝不及防的“中年”是一場危機,倒不如說是“人間自然困惑”。

困惑是每個年齡段都有的。青春期時面對身體突然迅速的成熟會困惑,而人到中年,從沒見過自己的精神和身體狀態出現這種失控的狀況,自然也會困惑。

發現困惑和及時調整,構成了張瑋瑋應對“中年”的反應機制。

剛發現自己每天只睡四個小時,他以為身體出了問題。可轉念一想,睡得少就一定不好麼?睡醒了就工作,困了就再睡。

人不可能永遠只睡四個小時,等雲南的雨季一來,身體就完全是另一種狀態,又能睡八個小時。

暫停演出也是一種調整。他將自己對演出的疲憊看作是“積食了”。

對待積食的人,最好的治療辦法不是吃藥,而是空腹。餓過幾頓之後,就能重新找回對食物的渴望。

在調整適應失控的過程中,他也越來越理解自己的父親。年輕時他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好,處在一種控制與反控制,脅迫與對抗的關係模式中。

後來雖然有所緩和,但父子只要一深入對話,互相硬剛的細節就會浮現,立馬就將倆人拉回到對抗的模式中去。

但父親去世以後,張瑋瑋自己也邁入中年。他開始以中年視角“看見”父親的另一面:他的“無助、無奈”和對兒子的“捨不得”。

“父親去世時,我四十歲。我和他關係最不好的時候,也就是他四十歲的時候。

那時我十七八歲,對什麼都不滿,我拼命折騰,就是要離開白銀。那時他心裡是什麼感受,我是沒法理解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孩,你怎麼可能理解一個四十歲人的感受。

但他去世以後,我慢慢能體會一些了。因為我也四十了,我開始體會到,真正的生活是你沒法控制的。好多東西,就是失控。

我那幾年的所作所為,拼命想要離開他,他也想留住我。但他知道,留住我也沒用,他解決不了我的人生,他對我的人生做不了任何幫助。

那種難受,是疼得很深的東西。”

明白過來以後,他越想越難受。

生活就像是一部電影,拍拍拍,拍到結尾,所有的事情都反轉了。

他再回看以前的鏡頭,毛楞青澀,悔不當初。

如果父親的時間再長一點,自己再成熟點,就還有機會彌補之前的爭執和隔閡。然而時間是殘酷的,根本沒有留給他機會。

這是用打擊、遺憾和生離死別換來的殘忍一課:不要再等了。不管是對人,對音樂,對寫作,還是對其他任何事情。

在北京最潦倒的日子,張瑋瑋用200塊的吉他寫出了《米店》

說來也巧,在他想通這些事情的凌晨,看到原木馬主唱謝強發了一條微博:

“不要再等任何人了,包括等自己準備好。”

他在底下評論:“嗯,不等了。”

歡迎掃碼收聽:張瑋瑋的中年旅記

vol.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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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8號,來南窗音樂節,

朴樹、尹吾帶你重溫音樂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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