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傾世皇妃 人心始終是個可疑不可信的東西

張讓 美文 該發現生活的美 2017-04-29

清涼的風吹過庭院,刮落了漫天花紅飄搖。那攀上綠枝的新藤蔓,正伸出翠姿欲依附上矮矮的花牆。

一侍婢模樣的小女子現身牆門下,單手持茶具,一手淺拎裙襬,續著碎步又走進一道門檻。走過飄著玉玲花芬芳的廳、撩開竹簾步入閨室,一眼便瞧到那倚在窗梗的另一女子。柳眉微蹙,連帶著眼下幾點細斑都擠了起來。

略微駐步想要作聲責備,張了張口卻又什麼都哽在了喉嚨裡。擱下手中之物,說:“小姐,初春寒涼,別在風口站那麼久。”

女子瘦弱的肩頭影微厚,語氣裡攜著淡淡的笑,“筱筱,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說話了,平常的你可早就衝我吼了。”

“小姐。”侍婢筱筱無奈的嘟起了嘴,“你才是主子呢,奴婢平常有那麼沒規矩嗎?”

女子緩緩回過身,一雙明眸盈若秋湖,瀰漫著霧氣般化不開的愁緒。略險蒼白的脣角弧度添大,想要說什麼,卻突然咳嗽起來,咳咳,咳。

筱筱忙近身扶住,不經意間看到遠處連廊下有人掛喜綢,她忍不住瞪了一眼過去。府裡要辦喜事了,卻無人感到半點兒喜氣兒,連那些張羅的下人都無精打采。如此情景,莫過於悲切淒涼,由人心澀。

扶著小姐到榻上依歪著,喂她喝下水又替她順著氣。

楚清清推開筱筱的手,“我只是咳了兩聲而已,哪兒有那麼矜貴?”

小姐是夫人不足月產下的,所以體質由小就弱,卻生得一副倔性,總是不肯承認這個事實。老爺為此沒少下心思,請大夫看診,不準小姐隨意踏出閨閣半步。小姐愁,愁總是離不開這個庭院;老爺愁,愁小姐怎麼得了這副弱身子;然目今老爺又是愁上添愁,因為皇后下旨,要把小姐給太子娶過東宮去作太子妃。

若是放在尋常人家,這是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兒呀。可是在楚府,自從下達懿旨那日起,彷彿整個府邸的上空鋪了層慘淡的愁雲,下人們連說句恭喜的話都很難表現得心口一致,更多的是對小姐的同情和憐憫。

“小姐,奴婢不想你嫁進東宮去當什麼太子妃,你不是和今公子約好等身子痊癒後要隨他一起策馬天下的麼?”筱筱坐在榻沿上,神情沮喪的垂眸敘道。

筱筱口中的今公子今鳳宇,乃是兩年前她獲准外出時相識的。今鳳宇擅於醫道,他一見楚清清便對她起了濃厚的興趣。但楚清清明白,讓今鳳宇感興趣的並非是她本人,而是她這副病了十幾年還活著的身體。他覺得自己是他醫途的一項挑戰,可不論他給她用什麼藥石,她的身體仍然毫無起色,病情亦不增不減。

半年前他出現了最後一次,餘下一瓶冰涼浸香的雪蓉丹之後就消失無蹤了。而她與今鳳宇的相約,不過是句玩笑話罷了,偏被筱筱記得牢牢的,時不時就翻出來說說。

“今大哥都離開半年了,這輩子都不知還能不能見到他,更何況我不嫁給太子,難道讓爹爹去抗旨欺君誅九族麼?”這不是她的喪氣話,她說的不過是再現實不過的事實。

小姐的語色很難過,可看上去又表現得雲淡風清。筱筱無言以對,聽著楚清清繼續言道:“傻丫頭,別擔心,就算東宮藏龍臥虎,你家小姐也照樣能遊刃有餘。”她安慰這個她視作妹妹的侍婢,話中的意思很足,可她的底氣卻很空虛。

“清兒。”

一道老聲在室中響起,楚清清和筱筱偏過頭去,正好瞧到一垂暮之人撩開竹簾走了進來。筱筱起身侍在一旁,楚清清亦坐好身子,笑道:“爹爹怎麼過來了?”

筱筱將桌臺旁的軟凳搬到離榻不遠處,楚峰落坐後捋了援花白鬍須,“身子好些了嗎?”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擔憂,看著女兒虛弱的身子,眉頭愈皺愈緊。

楚清清心頭一顫,給父親一臉燦爛的笑容,“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女兒就要出閣,一想到即將為人妻子,人生步入另一個階段,自然心情愉悅,心情愉悅,身子自然就好了。”

楚峰聞言,直覺著胸口一陣塞堵,想不到這個時候,他居然要讓女兒來安慰,“你不必佯作堅強來寬慰爹,你的身子爹還不清楚麼,遙想當年,若不是爹非得在書房裡挑燈夜讀,你娘也不會親自到書房來看我出事,如此你便不會不足月出事,你娘也不會撒手人寰,……”

“爹。”倏然打斷父親的話,他再自責也挽回不了過去的時間,她已經不足月來世,而娘也早逝了。“事情已過去多年,你再如此計較,娘在天有靈也不會高興的。”

唉,楚峰長長的嘆口氣,道理他何嘗不懂,只是那件事情猶如他人生的一道坎。只要他放不下,只要他還惦記著,那道坎就別想跨過去。“你是為父惟一的獨女,可以說是爹心尖尖上的肉,爹害你從小沒了母親,而如今……”

“女兒不是說過了麼?我不傷心。”楚清清依舊笑著,只是顏容上無聲的淚水滴溼了胸前衣襟,斑斑溼痕映著繡著碎素花的衣襟,呈現出幾分細雅,幾份愁雲。“爹怎麼能這樣說呢?女兒嫁進皇家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啊,而且是整個璠陽王朝的太子妃,是會被歷史載入史冊的,將來太子殿下登基,女兒貴為皇后,您可就是國丈了。”

呵呵,多麼令人期待的未來呀,可這樣的話讓楚峰心寒,他根本不想當什麼國丈,更不想女兒做皇后,他只希望他的清兒能平平安安的活著,健健康康的活著。自古以來皇帝的後宮如何,在如今皇后這一代已是見識過了,讓他的清兒進宮,豈不是讓人剝掉一層皮嗎?

“你何苦如此安慰爹爹,難道爹真的不懂嗎?有些事情光看現在就已知了結局。”楚峰嘆息著,仍是難以將堵集在胸口的鬱結疏散,“太后欺人太甚,她與太子爭鬥,何以要將你卷和這場風波。”

“朝中之事女兒不知,可女兒知道這就是命。”說完這句話,長長的氣息收納入緩慢極了。

“這都是爹的錯,當年北晉來犯,璠陽正值內亂同剛平,兵弱不敵的狀態,群臣竟在朝堂上不擲一策,是爹向皇上獻策,與北晉議和,讓皇上二子中一子封為太子前往北晉為質。當時皇后有一子云王五歲,柳貴妃有一子賢王四歲。皇后本就覬覦太子之位,可聰明如她又知為父所獻之策乃是緩兵之計,這質子一去定是有去無回的,於是左右皇上的想法,冊立了賢王為太子,前往北晉為質。這一去就是十三年,而誰也沒想到的是太子殿下一年前居然真的活著回來了,而且就在此刻皇上重病垂危之時。

“柳貴妃身子也是每況愈下,大有與天子同離的趨勢,如今皇后以祈福、為皇上添喜為由,硬是逼著太子殿下娶你。太后定然會恨為父獻策讓雲王沒當上儲君,可那太子殿下又怎會輕易放過你爹諫言之過?只因若不是為父,他不必在異國他鄉承受十三年的難苦。”

“爹。”父親的聲音越聽越激動,楚清清似乎能體會到父親於她未來的結局的無可奈何感到痛恨不已的心緒。她淡淡的笑開,極力用自己的方式安慰起來,“爹爹不必自責,有什麼苦難苦過喝藥麼?爹爹身為朝臣,為皇上獻策實乃忠君之人,清兒不知往後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更不知該做些什麼,可請爹爹放心,清兒一定會好好的,不會讓爹爹操心。”心下卻唏噓,她命如箏,即將絃斷。

“罷了,罷了。”楚清清擺擺手,或許再繼續說下去,他真的會置陛下的知遇之恩不顧,抗旨不遵。“方才府裡的喜嬤嬤要教你宮儀,被我說你身子不適擋在門外了,你好好歇息罷,爹去給你娘上柱香。”

爹走了,在竹簾掩隱下他背影的瞬間,她臉上的笑容盡數退去,讓一片滯愣木然和蒼白替代。力量好像是在霎時候抽離她的身子,倚靠在床頭,這一刻,她想過了筱筱說的話,亦生了一絲責備之心。為什麼今大哥不回來,那怕那句策馬天下的話是玩笑,她也想在這一刻實現。

到了大婚那日。

筱筱一推開窗戶,楚清清就在撲面的晨風裡聞到百花釋放的芬芳。天空是水藍色的,透明得雲彩清晰可見。有一朵雲白延續了好長好長,似一塊白綢掛在天間。

幾隻麻雀在枝頭葉間跳躍,蝴蝶吻落花衣間凝聚的水珠兒,一切的一切,看似那麼的寧靜和諧,惟有她心,沉寂若霜雪。

落坐在鏡前,任由侍婢筱筱和宮中嬤嬤女官們打扮。她就是新嫁娘了,在活了十六年的韶歲裡,她從來都不奢望自己有一日能穿上嫁衣,因為沒人會娶一個隨時可能會死的人。此時此刻,該高興吧。

“小姐做新娘子真好看。”筱筱由衷的感嘆。

她的臉色向來不好,筱筱這樣比喻,那一定是出了這個問題,“那是你的胭脂抹得太多了,筱筱,卸下些吧,我是新娘子,可不是去臺上唱大戲。”

都什麼時候了,小姐居然還有心玩笑。筱筱忍不住滿腔酸澀,邊流淚邊為小姐卸妝,腮邊的胭脂她是多塗了些,她只是想讓小姐看起來有精神。

“大喜之日,怎能見淚,你懂不懂規矩?”一位嬤嬤皺眉責備,聲色嚴厲。

筱筱嚇得身子一顫,不小心將妝弄花了,那嬤嬤又待發難,楚清清先她出聲說:“筱筱不懂事,諸位嬤嬤多擔待些吧,妝花了再補就是。”

“是。”嬤嬤訕訕的合手退至一旁,語聲低下卻不帶半分恭敬的意思,“太子妃恕罪,奴婢是怕耽擱了吉時。”

“你去看看吧,我已經準備好了。”楚清清斂眉,話裡帶著不悅,心想何時輪到她們在自己面前教訓人。

“是。”

“咳咳——咳。”那嬤嬤才一走,楚清清便咳嗽起來,筱筱趕緊送來杯水順順氣,“小姐,你還好吧。”

螓首微點,起身道:“走吧,去大堂拜別父親。”

豈知方才出去的嬤嬤入來說:“太子妃,吉時已至,沒時間讓您向楚大人告別了,奴婢已經向楚大人回了實情,請您隨奴婢上輦轎吧。”

“你……”連告別都不準,她倒要看看自己進宮後她這個太子妃到底要窩囊到什麼程度。

喜帕蓋住了頭,她只能看到自己腳尖上隨著步行蕩起的裙襬。直到上了輦轎,她才聽到父親的聲音:“臣恭送太子妃娘娘。”這一刻,強壓了一夜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

陣陣喜樂響起,驚飛停在屋簷上嬉戲的鳥雀。

喜輦動了,楚清清撩下喜帕,露出那張讓淚水花了顏頰。她不悲不喜的聽著輦窗外的喧譁,只是難過她的人生從此將不能自己罷了。沒有什麼比不讓她自由更委屈的,以往父親雖是看得緊,可只要她的情況允許,也並非長年呆在閨閣裡。目今嫁進東宮,便沒有看得緊或是看得鬆而言,更沒有情況允不允許之說。

楚清清越想越急,越想越糾結。突然喉中一甜,緊接著一絲鮮血從嘴角引了出來,看著纖指沾染的血色,也只就錯愕半分,隨即苦澀的笑道:“只能到這裡了嗎?”靠著一旁,仍由青絲垂傾一旁,“爹,女兒不孝,又要讓您老操心——了。”

眸簾緩緩合上,微抬的手猶如重石般垂下,掛在下頜的淚珠滴落在讓血色染紅的衣襟裡。窗外依舊碧空萬里,喧譁仍然。恍惚間皆讓輦室裡死寂一般的血色氣息淹沒得淋漓盡致。

在璠陽王朝的歷史上,沒有太子妃是橫著進東宮的,然而楚清清刷新了這一歷史。

在與太子成婚當時,新納的太子妃楚清清在落輦時發現吐血昏倒在輦中,太子命御醫搭脈診斷,放下話來若是還有氣就抬進東宮,若是死了就給楚峰抬回去。

上蒼應了前者,楚清清橫著進了東宮,只是氣息很弱,至此已昏睡了近十日仍未見有甦醒的症狀。

太子妃的寢宮太子去得少,基本沒去過,然御醫出現的頻率卻非常高。上午一撥下午一撥,她身邊的小婢女一發現主子不對勁,又立即召見。惹得御醫們個個哀怨聲不斷,就是奇怪那太子妃各種跡象服藥後已有善狀,何以就是不見甦醒?

今日下午,第二撥御醫離開。楚清清醒了,只是沒睜開眼,因為她遲疑著。一旦睜開眼,有什麼東西便再也回不來了,又自嘲自己怎麼就認不清楚事實?是沒做好準備麼?呵呵,深明那不過是個藉口。

心中已有了意識,做好睜眼的心理準備時已近傍晚,因為她聽到有人說掌燈。

再確定周圍無人時,楚清清緩緩的睜開眼簾,首先見到的,是雪白色的帳頂,然後是桌臺上的八角彩織風燈,她一直盯著看了好久,這才真正的感受到這已經不再是她的閨房,她這輩子就得躺在這裡看一輩子那盞彩織風燈了,心忐忑難安的跳動,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坐起身,放長目光,晚霞將窗櫺映照得晦暗不明。頭還有些暈,楚清清斷定不是躺久了就是餓久了。掀被下床,赤著腳走到窗邊,凝神遙遠無垠天際,那邊赤色正落,這邊新月緩升。

伸了個懶腰,乾澀的喉嚨立即一陣癢癢,捂著嘴輕咳兩聲。迴轉步伐走到一圓桌邊,檯面上擺放著一壺茶水,還有一盤點心。楚清清試著咬了一口,好在夠軟,配上茶水,對大病未愈之人來說,可以滿足裹腹。

坐在軟凳上,楚清清開始想了。這長深的殿門外定是有人守候,畢竟這是皇宮,還是太子所居的東宮,不可能輕閒視之。若是她想逃,那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還是既然來則安之,用她這副弱身子看看宮廷的生活是不是真如她在古書上所見那般豐富多彩。

“呀,小姐,您終於醒了?”

倏然驚喜的聲音,將楚清清神遊的思緒全招了回來,緊接著就見到筱筱放大的身影站在面前,見她無事還會再擔心自己,她很寬慰。“嗯,我餓——不,我醒了。”

筱筱激動得落起淚來,打量著坐在軟凳上的小姐,似欲在她身上找出一絲與在楚府的不同之處來。楚清清有些不高興了,“你別哭了,我不是說過我沒那麼弱的麼?而且就算我有事,你那裡不還收藏著今大哥留下的雪蓉丹麼?”

“如果小姐沒事,怎麼這麼久才醒過來了,奴婢都擔心死了。”筱筱越是說越是哭,看著小姐表情無奈,這才化哭泣為哽咽,“對了,奴婢不敢喂小姐服有御醫的藥,今公子說過藥不可以亂吃,所以奴婢就只給小姐吃雪蓉丹。”

“我睡了多久了?你每日給我吃多少?”且說心且拎了起來,她想得出筱筱那個傻丫頭會為了她做出什麼事來。

“小姐從來都沒睡過這麼久,奴婢擔心就每天傍晚餵你服用一丸,小姐統共睡了十二日,奴婢在下午御醫走後又扶小姐吃了一粒。”

像是得到肯定似的,楚清清的心沉沉的穩住了。果然如她所料,記得今鳳宇離開時留下一瓶雪蓉丹,總共才二十五粒,在楚府時服了十粒,目今睡了十二天,筱筱每日喂自己服一粒,現在只剩下三粒了。她在心裡大叫浪廢,可她又沒責怪筱筱的權力。“那你將御醫開的藥湯都怎麼處理了?”

“奴婢悄悄倒在了花盆裡。”筱筱壓了些聲音指著一旁花架上說。

楚清清順勢看去,只見那盆本應青綠的室景兒,此刻葉兒竟如黃若深秋。收回目光,輕咬一口點心說:“剩下的三粒雪蓉丹可是保命的,別再隨意給我服下了。”

“不會了不會了,小姐都醒了,還吃雪蓉丹做什麼?”筱筱搖手保證,又說:“小姐,奴婢再去把御醫喚來,讓他們給您好好的診斷診斷可好?或許他們開的藥真的有辦法治好小姐呢。”

楚清清迅速起身拽著筱筱離去的袖子,起得太快,頭不禁有些暈,“你別去了,今大哥的醫術不比御醫差。”

那今公子怎麼不把小姐的病治好呢?筱筱在心裡嘀咕。見小姐執意不准她去找御醫,也只好放棄去喚御醫的念頭,改變身置的方向走到小姐身邊,攙著她坐下,“小姐,你真的沒事嗎?”

“筱筱,我有些餓了,想喝清粥。”

“嗯,小姐等等,奴婢這就去端來。”

筱筱輕盈的消失在視線裡消失,楚清清脣角揚起的那抹笑意也隨之斂下不少。環顧著周圍的陳設佈局,不禁與以往的閨居相比,她房裡的東西不多,卻整理得素雅清淡,而此刻映入眼簾的卻精新別緻、奢華無比。

緩緩的步履向梳妝奩移去,在那張繡有金鳳展翅的繡屏旁佇立,菱花鏡中,楚清清認真的打量這副身子。及腰柔順的青絲,十根纖指蔥白,皓腕如月色之皎,峨眉柔若起伏山脈,一雙玉目澄清,卻因病態而失了幾分澈靈,小巧的脣瓣與肌理相近,慘白得如初冬時節凝落的霧霜。

她再次見識到自己那張臉得病時是何種模樣了?冷不丁的自嘲一番,竟是那般覺著可笑。

少頃,筱筱送來清粥,楚清清吃了一碗,便上榻休憩。而筱筱執意守夜,楚清清拗不過她,只好放任。

翌日清晨,楚清清醒來時筱筱已不在小榻上安枕。輕撩涅白色紗帳,見到半掩的窗扉在晨風中輕輕擺搖,那庭院中幾株盛開的桃花,灼冶時若隱若現的收入瞳孔。

起身靠在床頭,筱筱端著銅盤輕身輕巧的走進內殿,將手中之物擱放在洗架上後,方在不經意間瞥到小姐已醒來靠在床頭,心裡油升一瞬訝異。“小姐醒了呀,奴婢還以為你會多睡會兒呢。”

脣畔輕掀的那絲笑意很淺,沒說話。筱筱趕緊移步榻前,為小姐提提胸前的絲被,讓絲被掩在脖頸之下,“這天還涼,小姐身子剛好些,要注意保重自己,否則若是再出現閃失,奴婢可真承擔不起。”

筱筱是父親十歲那年為她買來的近侍,她還記得初見筱筱時她的靦腆和害怕,沒想到隔了六年,當初的靦腆羞澀不再,換之為體貼和囉嗦和聒噪,“你呀,就會教訓我。對了,我昏睡期間可有人來探過我。”

筱筱但聽,臉色便漸漸的沉了下去,眼下那隻幾粒淡色的癍點都隨之黯然起來,楚清清倒是不以為然,亦不曾開口,等著筱筱的答案。

筱筱垂著頭,低聲嘆息道:“小姐有所不知,您已昏睡這期間春錦宮的茗妃娘娘,夏萍宮的婉妃娘娘,秋芙宮的晴妃娘娘都來探過您了,見您仍沉睡著,也只坐坐向奴婢問了些近況便離開了。然那三宮的主子雖來過,但也只出現在這裡一次,那冬瑩宮的苡妃娘娘卻從不曾涉足。”

越接近後續的話,筱筱的語氣越是添了抱怨。在她心裡,她的小姐再不受待見,好歹也是太子妃,怎能讓人如此無視,如此不放在眼裡。

楚清清倒是沒將筱筱的話放在心上,誰來這裡探她她都不介意,可筱筱說了那麼一段話,卻半字未提現如今她的儲君太子夫君。“太子呢,他一次都沒來瞧過我嗎?”

她知道小姐會問,但沒料到會問得這麼快。清晰的記得那日發現小姐在輦中昏厥後,太子殿下露面時曾言說的話,那些話斷不能讓小姐知曉,如若不然,定會讓身子方爽些的小姐再次抑鬱而昏倒。

“太子殿下見過小姐了。”筱筱心忖,就若再不合時合地,那也算是見過了吧。

楚清清的雲眉,讓人察覺不到的略蹙。方才說及那些妃子時,筱筱的臉色還黯然頹神,此番言及那太子,慕然變得精神不少,且望著自己的眸光透著無比的堅定。有時正常的事情太正常就變得不正常了,就如刻的筱筱,她就像極力向自己肯定太子來看過她。

那太子應該沒過來吧,嘆息著迎上筱筱的眸色,楚清清暖暖的笑道:“嗯,他來過就好,否則我這太子妃豈不太沒面子?”

小姐有心情消遣,筱筱真是不知該喜還是該憂,有些後悔剛才沒將實情道出,若是以後小姐知道,豈不是會傷心垂淚?方欲啟口,卻聽小姐道來:“扶我起來梳洗。”

筱筱將口中的話咽回腹中,應聲輕掀絲被,扶著小姐起身。

“筱筱,若大個宮殿怎麼只有你一人?”楚清清攪著碗裡的稀粥,米香的氣氳繚繞在鼻息之間,熱熱的,溼溼的,涼涼的,就像期待過剩後的失望。

小姐的話,又讓筱筱內心一陣不平,“除了奴婢方才所講的春夏秋冬四宮,還有德澤宮和梧惠宮,德澤宮是太子殿下平日裡處理政事和休憩的地方,咱們現在住的地方就是梧惠宮,是歷代太子妃娘娘所居住的場處。”

筱筱的聲音頓下,可楚清清還未聽到她想得知的重點,復又問了一遍,“這梧惠宮就咱們兩人麼?”

見著小姐不小心將米粒粘了一滴在脣角,筱筱趕緊拿來絲帛為她拭去,“奴婢聽宮裡其他宮娥說,先前東宮並未有太子妃主持大局,所以整個東宮的內物都讓茗妃娘娘攬下,哪宮如何安排人,安排些什麼人都得問過她方可。且不止這些,除卻東宮的內事外事流程,連太子殿下的封邑,田租及稅收,都歸她管。”

雲眉微挑,看來那太子殿下很器重茗妃嘛,楚清清心忖。然而筱筱還是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是茗妃娘娘還沒安排人過來嗎?”

筱筱側移一步,將桌臺上那盤色澤青綠的涼菜往小姐面前挪了寸許,“小姐進宮那日,茗妃娘娘就過來看過了,說小姐您身體染恙,殿中不宜多人,一切想等您醒過後再作打算。奴婢雖覺不妥,亦不清楚茗妃娘娘是否真替小姐您的身子著想,又想小姐醒來前殿中的確無事可做,便也不曾吱聲,默認了茗妃娘娘的提議。”

“哦。”楚清清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便無續話。窗櫺處,一縷陽光斜入室中,在地面上呈上一點斑駁的痕跡。

晌午,楚清清披著披風坐在庭院中沐浴著陽光,溫暖的感覺讓她有些昏昏欲睡。幾許落紅墜飄在腳畔,薄薄的清香與風纏綿。

筱筱侍候在一側,愣愣的望著楚清清的側影發呆。她很擔心小姐,也希望宮裡的生活就如此靜下去,因為她的小姐——經不起折騰。

何處響起陣陣步移之聲,筱筱對上楚清清脣角輕掀的那抹愜意言道:“小姐,這會兒御醫過來了,奴婢扶您回房吧。”

楚清清半睜闔起的眼,淡淡的眸色朝一處斜去,的確有人來了,讓筱筱扶起身姿,攜起盪漾漣漪的繡裙,踏過高高的門檻。

方躺在床榻上,筱筱便將簾帳放下,不止如此,透過輕薄的紗帳,楚清清還若隱若現的看見筱筱將涉入內室的那一縱簾子也鬆下了。緊接著她在外面與人交談起來,少傾便又掀開床榻邊沿的簾帳,手中託著一根紅絲線。

御醫診完脈,頭一次楚清清聽到御醫分析她的病情,說她的身體乃是先天固疾,想要痊癒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就是讓她得做好長期兼一輩子服苦湯藥的打算。

御醫離去後,楚清清正閉目養神,寢外又徒然響起一陣腳步聲,不似男子那般沉勁有力,倒有些翩然輕盈之感。剛合上的眼簾,就這樣又緩緩啟開。

“小姐,三宮娘娘來探您了。”筱筱半撩寢門的簾帳,秀顏雖含著歡喜的笑意,然眼中卻是一片憂急。

楚清清本靠床頭的身子微立,輕掀脣角盈笑,很淺,然對頭次相見之人則顯得恰到好處。

那躺在床榻之上的女子,顏容皆如同外間流傳那般雅麗,翠羽似眉,雲目若深澗幽泉,只可惜瞧在眼中病容懨懨,與肌色迥同的脣頁,淺提的笑意虛弱,讓人情不自禁的心疼。

“妹妹不必起身,怎麼樣?身子可大爽了?”說話之人有著兩彎柳葉彎眉,下嵌一對精明的鳳眼,秋波流轉時,不適透露出些許威儀,身姿勻均,著一襲大紅綞綾裙。

妹妹?楚清清仍舊不淺不深的望著來人微笑,心中卻忖慮起來,她喚自己妹妹,難道璠陽東宮的嬪妃對正妃的禮儀是按先來後到算數的嗎?還是看年齡?瞧著她略挑的眉宇間攜著些許傲慢,那一身衣著的顏色更幫她添了幾分囂張之氣。

“有勞姐姐惦念,妹妹身子好些了。”想著既是她想佔高枝,就隨她的願罷,畢竟是她初來乍到,沒必要與人滋事,惹出麻煩。

小姐怎可自稱是妹妹?明明她才是正妃娘娘,筱筱不禁為小姐感到委屈,可又怯於茗妃的威意不敢表露出來,略微靠近小姐站了站,說:“小姐,這位是春錦宮的茗妃娘娘,這位是夏萍宮的婉妃娘娘,這位是秋芙宮的晴妃娘娘。”

順著筱筱微抬的手,楚清清一一衝她們頜首示意。那夏萍宮的婉妃模樣到底上乘,肌若凝脂,色若春花,身著一襲碧綠色蓮花裙,整個人看上去大方又不失端莊;至於那秋芙宮的晴妃娘娘,倒是要比前二位收斂得多了,峨眉淡掃,杏眸似水,穿著一身淡青色罩煙裙,發間攜著一株簡單清雅的流蘇釵,透著一股自然的風韻。

“多謝各位姐姐前來探妹妹,筱筱,快侍候幾位娘娘落坐看茶。”楚清清語聲一落,不禁有些喘色,不禁半掩著脣頁,怯弱的說了一句:“妹妹失態,還望諸位姐姐別計較才好。”她是故意的,因為她覺得這些人並非只來探她那般簡單。

三人落坐在軟凳上,仍是春錦宮的茗妃率先薄脣輕啟,“妹妹身子染疾,是我們來得倉促叨擾你休息。”

本是客氣的話,然從茗妃口中道出,那客氣的味道直線下跌。她燦爛的對著自己笑,楚清清又開始揣測她笑得如此開懷的理由,她在高興什麼呢?難道是見到自己此時此刻的病態之色?

“妹妹,我們都送了些藥材過來給你補身子,皆給筱筱擺弄了,你要記得好生保重自己,才好侍候太子殿下。”婉妃亦笑意盈盈的望著楚清清說,楚清清卻沒感到任何真誠。

螓首一垂,不經意間見到晴妃微張著口,一副欲言又止的躇躊。看了過去,她想知道晴妃又會和她說些什麼?

“是啊,還請太子妃娘娘善待自己,儘快讓病疾離身。”

晴妃言語時,眼角的眸色悄悄的斜向婉妃和茗妃。整句話聽上去沒有不妥,卻讓她的舉動給渲染得失了底氣。楚清清有些疑惑,但也感受到這三個女人傳遞給她的微妙關係,茗妃和婉妃喚她妹妹,分明是不將她這個病懨懨的太子妃放在眼裡;而晴妃喊她太子妃娘娘,倒是還存有一絲尊重,然而她卻表現得怯怕茗妃和婉妃,那種怯怕不是她方才有目的性的偽裝,而是發自內心的忐忑不安。

“有三位姐姐的關懷,清清一定儘快讓自己好起來,咳咳。”楚清清又咳嗽起來,筱筱趕緊遞上一杯溫水喂小姐服下,她說:“茗妃姐姐,如今妹妹已經醒了,還望您能分派些人手過來,筱筱照顧我無暇分身,其餘之事她忙不過來。”

茗妃看了一眼恭敬垂著於側的筱筱,想來那日她來探楚清清的話,她都有傳達給人知道。“實不相瞞,今日過來探妹妹,確是有些事情說明交待。”

“姐姐請講。”楚清清很討巧的衝著茗妃微笑,眼底卻流露出無盡的嘲弄。

茗妃起身離開軟凳,移步榻前坐下,拉過楚清清一隻手,那冰涼的感觸不禁讓她一驚,同時又在內心添了些喜氣。可她容顏上的笑意煞時斂去,徒然增升幾抹惆悵難為之色,嘆息道:“妹妹也知道,太子貴為一國儲君,每日都要代理許多軍政要事,如此一來東宮中之事便無人打理。屆時梧惠宮中無主,蒙太子殿下器重,將這宮中大小事都交給姐姐張羅,姐姐雖不才,卻也不敢違去殿下之意,只好應下。現在妹妹已身置梧惠宮,然也不知殿下做何打算,卻並未下旨讓姐姐將宮中一切事務交還妹妹打理,姐姐在想這或許是殿下心疼妹妹罷,你的身子贏弱,所以還讓姐姐繼續暫代,你可別怪姐姐奪權呀。”

如果這不是茗妃的真心話,那便是一個非常漂亮的藉口,一推十萬八千里,終是推到了還不曾謀面的太子殿下跟前。楚清清抑忍著欲失態冷笑的衝動,用另一隻空閒的手搭在茗妃的手背上,聲色懇切的言道:“姐姐那裡話,妹妹這副身子怎能擔此重任?能得姐姐如此惠質之人打理東宮,是殿下的福氣,更是整個東宮的福氣,妹妹怎麼會怪你呢?”

唉,茗妃作勢鬆了口氣,就像她心中盤據著一塊大石頭,有了楚清清的話,那石頭就平穩的擱下了,“有妹妹你的話,姐姐就是再辛苦也不怕了。”

明明感覺她樂在其中,哪兒有半分辛苦的影子?楚清清心下一聲冷笑,“咳咳。”

“妹妹既是身子不舒服,那我們就不再相擾了,改日再來探你,對了,我會派十五個侍婢過來侍候妹妹,午時前一定到。”茗妃抽回手,退至幾步開外說。

“不必那麼多人,妹妹想靜養,所以姐姐安排兩個侍婢過來即可。”到處站得都是人,她可不想看著眼花。

茗妃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復過來,“既是妹妹的要求,姐姐也不勉強,你好生將息自己,我們走了。”

楚清清微微疲累的點點頭,似乎連抬手示意筱筱送客的力氣都沒有,只好動嘴皮子,“筱筱,替我送三位娘娘出去。”

“是,小姐。”

又歪在床頭上,楚清清沉沉的嘆了口氣,透過窗外的眸色,泛著深沉若有所思的光澤。幾許桃花瓣隨風搖入室中,駐停在窗櫺邊的花樽裡,深青色的植物,配上兩片桃花瓣,倒是別具一格的賞心悅目。

筱筱送完三宮娘娘離開,走到榻前,望著小姐一臉的疑惑和不岔。

楚清清自然懂筱筱的心思,輕輕挪動身子,微微的笑道:“你是想說茗妃分明是奪權,偏我卻要放任,還要委屈自己顛倒彼此的身份。”

筱筱就是心裡不痛快,沒想到小姐可如此清晰的分析出來,原來那閨閣裡的書真不是白看的,“奴婢就是想不通,明明小姐才是正牌主子,何故要委屈自己吃虧?”

拉著她坐在榻沿上,楚清清淡淡的嘆息著一縷氣息,保持著脣角的笑意說:“傻丫頭,你家小姐我現在這副樣子,哪兒有條件與茗妃她們去爭什麼?如果我真去攬下那些事,我豈不是死得更快麼?倒不如讓茗妃去勞心勞力,還得了我自在不是?”

1.傾世皇妃 人心始終是個可疑不可信的東西

-----轉載自柳風拂葉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