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的電影生命 《阿飛正傳》(3)

張國榮開玩笑說可能是與王家衛“八字不合”,主演他的電影每次都會遇險,而且一次險過一次:《阿飛正傳》是險些墜樓;《東邪西毒》是在荒山大漠中被蠍子咬到脖頸險些毒死;到了《春光乍洩》,乾脆是染上了阿米巴病毒,病得死去活來險些將老命送在阿根廷,張國榮連怎麼分配遺產怎麼安頓家人都盤算過了……但是與此同時,張國榮與王家衛的合作又總是能營造最強的氣場擦出最猛的火花,獲得最為完美的化學反應。張國榮其人,在生活中是一個非常傳統的舊式好男人,與“阿飛”完全是南轅北轍:愛靜,戀家,好讀書,待人體貼周到,渴求穩定生活和長久的感情關係,甚至欣賞藝術作品都是鍾愛平靜恬淡的風格;但是在自己的藝術事業上,他卻能夠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個性:張揚,叛逆,不羈,疏離……王家衛敏銳地捕捉到他這種一直沒有得到充分發揮的氣質,從一開始就將他定位於一隻“無腳鳥”,一路挖掘,引導,或者說是塑造,使他最大限度地發揮了這份潛質,後來甚至被認為是張國榮形象的主要層面。反過來,對於王家衛,張國榮這種遊離於世俗之外的異端氣質為他的電影增添了厚度也增添了更多跳脫之色,這一點直到如今也沒有其他演員可以替代。

張國榮的電影生命 《阿飛正傳》(3)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隻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我曾經說過不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會知道最喜歡的女人是誰,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呢?天開始亮了,今天的天氣看上去不錯,不知道今天的日落會是怎麼樣的呢?

旭仔終於是要死了,在火車上被人打死——凶手是誰,沒有交代,應該是假證販子的同黨吧——就算在身負重傷瀕臨死亡的最後時刻,這隻小鳥依然是一幅慵懶,放浪,漫不在乎的模樣,張國榮甚至沒有做出任何痛苦掙扎的動作,只是用越來越散亂的眼神,越來越輕微的語氣來表現生命從他身上一點點地抽離。對於旭仔來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生死原是沒有什麼區別,他甚至用最後的一點氣力饒有興味地研究自己在一生最後一刻會看見什麼。他看見了什麼?車窗外,晨霧中,莽莽蒼蒼的椰林。這個情景似曾相識呢,啊,是在電影的開端,《阿飛正傳》片頭出現的時候,那個漫長的背景。原來那已經是阿飛臨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幕,此後的一切,或者是回憶,或者是幻想,只存在於過往,早已淪落為時間的灰塵,成為亦幻亦真的記憶。

該記得的我永遠都會記得。

警察記得他心裡的人,忙忙地抓住最後的一點時機向旭仔詢問。原來旭仔也一直記得,但是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記得。露露始終都記得旭仔,千里迢迢到菲律賓來找他,而我們知道她永遠無法找到。蘇麗珍也永遠不會知道旭仔原來記得她,但是她會記得旭仔,她也記得那個小警察,只是在她終於打了那個電話的時候,電話亭裡只有鈴聲空響,不見了曾經痴等電話的那個人……

或許如影評所說,《阿飛正傳》是借60年代背景,講述90年代港人的心態,但是對眾多觀眾來說,不見得會從中參悟到一個大時代的背景,一個人能夠被觸動的,不過是自己曾經有過的相仿的心境罷了。其實每個人在每個年代,都可能是那隻飄泊的無腳鳥,或許你根本沒有什麼嚮往和追求,生活中早已失去存在感;或許你所向往的,追求的,不知是否有望,最終得到的全是幻滅;或許你記得的事情早已失去,失去的事情不再記得,或許你一生都帶著無休無止的回憶過活,將這一切收成僅有的珍藏。其實每個人都是在這樣茫然地飛呀飛而已,萬丈紅塵裡,漫長歲月中,有誰能真正控制自己的方向。

張國榮的電影生命 《阿飛正傳》(3)

尋覓中或者不知畏懼曾是這樣的愛曾是這樣的對

如今自覺真的太累唯願笑著的醉唯願繼續的醉

時光是對的沒說謊迷惑的是這心沒了光

臨別中落了一點眼淚然後快樂相對還是背面相對

來日的問昨天便可知

難料的是這心沒法知

期待中渡過一生散聚

明日燦爛的去還是黯淡的去

1990年12月15日,《阿飛正傳》在萬眾矚目之下隆重推出。這樣的一部電影被排在聖誕檔期放映,實在是當年片商對王家衛先生的定位錯誤。閤家團圓的熱鬧日子裡,誰耐煩去研究這樣一部艱澀鬱悶的電影呢?而由於先前《旺角卡門》的大獲成功,投資人鄧光榮對王家衛極其推崇而信任,放手讓他去按照自己的想法拍攝,結果一舉耗費四千多萬,投入市場後觀眾反應“麻麻地”,票房慘淡,只收九百多萬,鄧光榮先生難過得進醫院掛起了點滴,這也直接導致了原計劃中的《阿飛正傳》續集胎死腹中……好在東邊不亮西邊亮,《阿飛正傳》非凡的電影風格和技巧大受業界推崇,不僅在當屆金像獎上囊括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最佳美術等幾乎所有重要獎項,也橫掃各大海外影展,直到今日,仍然是香港電影中最為重要、最有代表性的經典作品之一,對華語影壇影響深遠意義重大,地位不可替代。

《阿飛正傳》對張國榮本人也是影響至深,不但使他的演技提高到新的層次,也使他進一步被電影界認同,亦增長了他本人對電影事業的信心。在拍《阿飛正傳》之前,張國榮更多地被人作為一名成功的歌手看待,雖然已經拿過三次金像獎影帝提名,但是一直未能獲獎,這是他告別演藝生涯時的一個重大遺憾;沒想到在告別之後,這部近似“遺腹子”的作品卻以無可置疑的聲勢讓他實現了夙願,這也是金像獎成立以來,第一次由一名歌手拿到影帝大獎,張國榮在電影事業上的成就從此得到公認。

張國榮的電影生命 《阿飛正傳》(3)

不過,未能當場享受成績揭曉的喜悅,親自登臺領取一個影帝獎,一直是張國榮的另一個遺憾。其實《阿飛正傳》公映之後,各界對他的演出給予極高評價,已經紛紛預言他會拿到當屆的影帝,但是熱門爆冷的事張國榮經歷得多了,這種事誰能說得準呢?當時他已經在加拿大定居讀書,雖然專程返港參加頒獎典禮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獎項開出不是他,巴巴地千里趕來勢必成為笑談;如果獎項開出是他,又會傳出消息說他事先得知了內幕。張國榮在演藝圈打拼十餘年,這些因果他一清二楚,所以雖然不掩熱切,也終於以學業繁忙為由沒有返港。最終獎項開出,是由好友周潤發上臺代領,體貼的大老闆鄧光榮,又專門為他舉行了一個記者招待會,迎接他親自回港捧起這個獎項。記者招待會上的張國榮笑逐顏開,表示如果有好的劇本,仍然希望在電影界繼續奮鬥——那時候《霸王別姬》的策劃人已經開始聯絡他了。

除此之外,《阿飛正傳》亦獲得了當屆亞太影展與金馬獎的最佳男主角提名,當時張國榮已經回港,所以兩個影展都有出席。這兩個影展設立數十年來,只要可以同時獲得提名,就一定至少獲得其中的一個,這已經成為公認的慣例,以致提名名單一出,立即有大批業界和傳媒人士致電恭喜張國榮。亞太影展的頒獎典禮上,《阿飛正傳》拿獎拿到手軟,後臺轟傳最佳男主角已經歸屬張國榮,鄧光榮上臺領取其他獎項之後,甚至偷偷地向臺下的張國榮豎大拇指,但是獎項一開,卻是一位韓國演員。之後金馬獎的頒獎典禮上,頒發最佳男主角的林青霞甚至在未宣佈提名名單的時候就對著話筒宣佈:“得獎人是張國榮”,結果獎項一開卻是郎雄,令臺上臺下都尷尬萬分。郎雄先生在那一屆的參賽作品《推手》確實是優秀電影,但是後來金馬獎的評審團也透露:張國榮亦是獲獎的大熱之選,然而當時郎雄已經宣佈息影退休,這是他的最後一次獲獎機會,老人家六十一歲高齡,從影二十餘年,在臺灣影壇佔有重要地位,卻從來沒有拿過影帝,評審團為了表彰他的貢獻,一定會將這次的影帝大獎頒了給他。——大家都想當然地以為張國榮以後一定還有機會,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郎雄此後仍然一直在接拍電影,而張國榮雖然是公認的佳作迭出,卻始終都沒能贏得這個機會。

然而這一切也始終沒能影響到張國榮對電影事業的投入,《阿飛正傳》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插曲,在這以後的十多年裡,他繼續振翅高飛,在銀幕上下的廣闊天地裡都闖得更深更遠。他本人不是浪擲時光的阿飛,不是了無生趣的旭仔,更不是從一開始就死在地上的無腳鳥,他始終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如果一定要將張國榮比喻成一隻鳥的話,他是一隻有著堅定羽翼和豐盛內心的鳥,是一隻踏踏實實飛過萬里河山,在成功的頂峰留下翅膀痕跡的鳥,他寫出的是一個充滿活力與創造力的傳奇,那是一部完全不同的“阿飛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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