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萍親歷的核爆密事

毛澤東說他:“好犯上!”

鄧小平說他:“軍隊中有幾個人惹不起,你張愛萍,就是一個!”

張愛萍,新中國第一支海軍部隊的創建者,我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總指揮。

其子張勝在《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一書中全面展示了張愛萍多姿多彩的人生。本文節選的是中國第一次核爆的最後關頭,張愛萍經歷的一個又一個驚心動魄的時刻。

人們都說,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是“死亡之海”,但真正的“死亡之海”是位於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的原子彈爆心。羅布泊西北的戈壁腹地,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時整,一次巨大的核裂變將這裡的一切都消滅掉了。在過去的30多年裡,這裡曾40多次爆炸過原子彈和氫彈,現在,它已經沉寂下來了,而且可能會永遠沉寂下去,它留給世人的是永恆的死亡。這就是“死亡之海”。

在全國民眾毫不知曉的情況下,中國原子彈事業就在這片被譽為是“死亡之海”的荒漠中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1963年5月至11月,成功地進行了7次局部縮小尺寸的分解爆轟試驗。

12月24日,整體縮小尺寸的聚合爆轟試驗獲得成功。

20天后,1964年1月14日,蘭州濃縮鈾廠生產出了作為原子彈裝料的高濃鈾。

6月6日進行原子彈一比一模型爆轟試驗,也稱冷試驗。試驗獲得圓滿成功。

轟轟烈烈的基地忽然沉寂下來。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我後來問父親,你緊張嗎?“緊張!”比打仗呢?“大概還要緊張些。”為什麼?“事關重大。”

中國的一切問題都是和政治緊緊相連的,兩彈一星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個科學技術問題。從現在披露的文件看,直到1964年9月22日前,也就是實際爆炸前的24天前,最高決策層還在等待。他們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以便這顆原子彈能夠把令人窒息的國際政治時局炸開一個缺口;他們需要用這顆炸彈來證明,證明中國人的志氣,證明中國黨的正確,證明中國人民是壓不垮的。

但是,如果它炸不響呢?

我相信,誰都不會因此而責怪,但內心的、不可名狀的遺憾和慍怒總會是有的。不是早就說過了嗎?“萬無一失”!既然一切試驗都通過了,為什麼拿到現場就不靈了呢?是技術問題,還是責任、態度、作風問題?可既是科學研究,哪裡可能萬無一失?但這是政治,政治要求科學,必須萬無一失!

許多人都親眼看見過試驗失敗後領導人沮喪的神情。岢嵐23基地,神州5號發射,航天部部長林宗棠坐鎮指揮,火箭點火後升空幾秒鐘後爆炸。林臉色驟變,清場後,他仍一個人默默地呆坐了好幾個小時,一句話都沒有。即使是一個毫無利害關係的旁觀者,都能感受到他內心深深的痛苦,為他難受。作為中國第一次核試驗總指揮的我的父親,沒有理由不緊張。

1964年10月13日,也就是爆炸前三天,試驗總指揮部全體人員在父親帶領下游覽戈壁灘上的樓蘭古國遺址。這可以說是他的一個習慣。1945年他在華中軍區任副司令,在津浦路破襲戰役的前夜,他順道遊覽了皇藏峪,這是劉邦、項羽楚漢相爭的地方。父親說:“司令員是張鼎丞,他聽說我遊覽去了,急著說你這個傢伙,第二天就要開戰了,還有這個雅興?”

樓蘭,這個羅布泊邊上的神祕古國,早在1600年前就消失了。樓蘭人是否隨著家園也一起迷失在歷史的塵煙中呢?遺存在大漠黃沙之中的古城遺址,能夠幫助我們找到答案嗎?幾年前,當父親第一次從飛機上俯看這裡的遺蹟時,他就想,等到原子彈試驗成功後,我一定要來這裡看看。可今天他突然改變了,他說:“不是成功了再來看,而是看完了再成功。”他親自動員朱光亞、周光召、陳能寬、王淦昌、彭桓武,這些掌控著現代人類最高文明的學者們,在這顆原子彈起爆的前夜,一定要跟他去看看這個幾個世紀前就消失了的古代文明。這兩者之間會有必然的聯繫嗎?核彈,這個標誌著現代科技的最高領域,難道也會和眼前這些被黃沙掩埋了的古代燦爛文化一樣,最終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嗎?

王淦昌說:“愛萍同志在原子彈爆炸前夕組織我們來這裡遊覽,確有大將風度。但我心裡還是在嘀咕:原子彈能不能響呢?”

一直跟在父親身邊的李旭閣說:“看得出,所有的人都緊張,這可是全黨全國人民的重託啊!”

呈現在這些科學家眼前的,只是殘露在黃沙中的城垣遺蹟和頹敗的佛塔。

中國的最高決策層都在關注著羅布泊。

周恩來9月21日致信毛澤東:“……急需待主席回後,當面報告,以便中央早做決定。”

第二天,即9月22日,周恩來向毛澤東、劉少奇和政治局常委們彙報了首次核試驗的準備工作和試驗方案。會議作出了“早炸”的明確決定。

中國的首次核試驗的時間表猛然間迫近了。

9月23日16時40分至17時40分,周恩來又召集會議。參加會議的只有11人,核心中的核心。他們是:周恩來、賀龍、陳毅、張愛萍、劉傑、劉西堯、鄭漢濤、劉柏羅、周家鼎、王亞志、李旭閣。

周恩來說:不應知道的人就不要讓他知道。要實施封鎖。

他又說:這個時期就根本不要寫信了。你們也不要私事打電話。上樑不正下樑歪。什麼消息也不準漏出去。參加試驗的有6000多人,上萬的人。我們現在在舞臺上,他們在暗處,不要還沒搞就嚷出去了。你們兩個(指父親和劉西堯)從今天起不要接見外賓了,埋頭苦幹,是無名的工作,決定了鬆不得。

他又說:準備好了,打個電話給我們,不要說具體時間,就說20日之前,我們就知道了。電報要用有線電報,加保密。保密問題,不能假手許多人……希望你們家裡也不說。不要一高興就說出去。我老婆是老黨員、中央委員,不該說的我也不說。任何人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前幾天開會的人不一定都通知。我們決定這個事,也只是常委、軍委兩位主席、彭真同志。

周恩來問:萬一不響,今年能再做一個嗎?

父親回答:要隔兩三個月。

總理說:只好待明年了。不響外邊也不會知道,也要準備不響。(原子彈)的確是嚇人的,主席更大的戰略想法,不一定用,既然嚇人,就早響。

總理說:還要防止響了以後他馬上報復,也不一定,但總是要有些準備……

然後是分工:總參和空軍作出防空部署;劉傑負責資料、儀器設備的轉移;陳毅進行對外宣傳工作的準備;張愛萍趕赴試驗現場組織指揮……

當晚,父親即召集核試驗指揮部緊急會議。他回憶說:“我站起來要走,總理說,掏掏你的衣兜,有沒有紙條。總理當時規定,會議的內容不準做記錄的。……運輸要學習荷蘭人做法;要求通信兵部,有重要通話時,其餘通話統統拆線;命令一旦啟動,不準再對外通信;從上到下逐級檢查落實。我自己從沒有給家裡通過電話……”

兩彈一星是科學,但科學也相信運氣。

前蘇聯的電影《訓火記》就有這樣的描寫。決定發射20次,前19次都成功了,但到最後一發,也就是第20次,掉下來了,那前面的成功還有什麼意義呢?因為最後的結果是失敗。但如果當初的決定就是試驗19次呢?那結果就是成功。

1980年,向太平洋發射洲際導彈。準備了不同設計的三發彈,第一發,父親親自到場指揮,成功了。第二發,我去看,在科委指揮所,失敗了。錢學森解釋說,是一、二級分離早了零點幾秒。我回去說,好不容易去看一次,還失敗了。父親說,那是你運氣不好。

我當然知道這是在開玩笑。但我和國防科工委試驗部門的朋友們閒聊時,他們卻極其認真地說:“沒錯,就是和運氣有關。你父親到場肯定成功,從1960年第一發導彈算起,只要他在,幾乎沒有不成功的。每次大家都叨咕,張愛萍來不來。他是福將,命硬,他來了,就撐得住。”

我大惑不解。

我問過父親,他回答得很簡單:“沒有竅門。一是下去;二是過細。”

正如父親自己講的,沒什麼訣竅。就像周恩來要求的那樣,最高指揮者必須親臨現場,必須事必躬親、事無鉅細、心細如髮,拼精力、拼耐心、拼勤奮,每一個環節都要過一遍,因為只有你,具備最後的拍板權。他總是在發射前一個月就到位了,協調會總要參加幾次。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擺問題,當場拍板。參加的多是司局級的領導,他一個副總理,軍委領導,誰敢在他面前強詞奪理、油嘴滑舌?

東-5發射前,檢驗部門說,油路上像是有個陰影。誰的責任?爭執起來。父親說,有了疑點就給我搞清,最後是七機部的一個副部長,父親說他記得好像是張鐮斧,親自爬進發動機倉裡,拿著檢查胃鏡的儀器察看,是一根鞋帶。為一根鞋帶折騰了好幾天,要是上了天,堵在油路里,不堪設想。父親說“五定”是怎麼搞的?給我追!五定,就是每一個崗位都要定人員、定職責、定位置、定動作、定關係。查的結果是裝配人員中有人丟了根鞋帶。父親大怒,“不是規定不許帶任何東西進來的嗎”?有人在一旁嘀咕說,鞋帶不好算是故意帶進來的東西吧。“那就把鞋帶統統都給我解下來!”

幾年後,我的朋友淮淮,航天部外事辦的幹部,去這個地方。進車間時,門衛叫她把鞋帶解掉。為什麼?回答是不容置疑的:“這是張愛萍的命令!”

愕然。什麼時候下的命令?“不知道,反正我來這之前,大概總得有十來年了吧!”門衛講了他的師傅,上一屆老門衛留下來的故事。

“沒有哪一任領導願意去改這個規矩。”門衛補充道。

“是啊,”淮淮和我說,“一個廠長怎麼好改動副總理的指示呢?”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想改,為什麼不叫後人都記住這個故事呢。

在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現場,目擊者稱:

……讀秒到零,起爆!一剎那間,一團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天空和大地燃燒起來,太陽都變成灰色的了。隨後就是一聲巨響,向外擴展,又被綿延的天山反射回來,如巨雷碾過頭頂。緊接著衝擊波橫掃著無邊的戈壁……火球在翻滾,在升高,在膨脹,橘紅、靛藍、絨白地變幻著……終於,它定格成一朵直塑在空曠的天地之間的蘑菇雲。令人恐怖的美麗!

這一天是1964年10月16日15時。

驚愕之餘,足足等了4分鐘後,父親拿起電話,向周恩來報告:“成功了!”

沒有迴音……沉默。

父親說:“總理沉默了一會兒說,是不是真的核爆炸?我也愣了。是啊,憑什麼說是核爆炸?誰也沒見過核爆炸,真正的核爆炸該是個什麼樣子嘛!”

不親臨其境,怎麼會感受得到那股讓大自然都顫抖的神力呢!

要回答周恩來是不能用“地動山搖”這樣的詞彙的。父親問身邊的王淦昌。王淦昌望著60公里外那朵鼎立在蒼穹之間的巨大雲柱,什麼爆炸能製造出如此奇觀呢?他沉默了一會兒,也做了個判斷性的回答:“應該是的。”

父親告訴總理他所看到的景象,在60公里外看見蘑菇雲升起來了,這樣大的威力,不可能是普通炸藥所能,根據火球、聲響、蘑菇雲的高度等爆炸的景象來判斷,應該可以判定,是核爆炸!但要以最後檢測到的數據為準,科學嘛!

幾分鐘後,周恩來電話轉達毛澤東指示,要查清是不是真的核爆炸,國外不相信怎麼辦?

毛澤東說過:“那東西可以嚇人!”他當然最關心的是要讓全世界都相信,中國人在戈壁灘上折騰出來的這個傢伙,的確是個真的!

在現場的人是不會想那麼多的。還有什麼比親眼見到的這團耀眼的火球更有說服力的呢!他們衝出塹壕,喊啊,跳啊,哭啊。他們順勢倒在沙坡上,雙腳亂蹬沙石,互相擁抱,將帽子拋向天空。

有一張照片,他們把父親和幾個科學家抬起來,拋向天空。

兩個多小時後,父親簽發了一份經多方專家檢測並認定的報告:中國第一枚原子彈的威力,估計在2萬噸梯恩梯當量以上。根據總理指示,報告送達毛澤東、周恩來、林彪、賀龍、羅瑞卿。

原子彈,以它超自然的神力,被稱之為人類的終極武器。

中國西部戈壁荒灘上爆炸的這顆原子彈,在一夜之間,使一個貧弱的國家與世界超級大國坐在一起言和了。對抗的雙方,最終走向平衡。

意義還不僅在於此。不到一年,1965年8~9月美蘇兩個超級核大國,向聯大提交了“不擴散核武器條約”草案,1968年6月聯大核準該條約草案,1970年3月5日《不擴散核武器條約》正式生效。該條約中有一條規定,非核國家不得研製核武器。我和父親討論過,如果在條約通過前,我們仍然搞不出原子彈來該怎麼辦?他說:“……那會很麻煩的。周恩來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在老一代共產黨領導人的政治理念中,中國要成為核大國,但中國又要成為一個主持正義和對人類前途負責任的大國。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當時還被排除在聯合國之外,雖然在信仰和價值觀上還存在著差異,但在世界政治舞臺上,尊重人類共同的道德規範是必須的,中國不可能去扮演無賴的角色。

1964年10月的這一響,為中國贏得了這個歷史的機遇。

相互制衡的時代到來了。歷史學家、社會學家稱它為核時代。

我的車在這片被稱作是“死亡之海”的荒漠中緩緩地行駛。沿途經過了好幾個早已廢棄的營房,那是參加核試驗部隊的住處。很多遺棄的物品和器材上,依稀可見1964年的字樣。接近爆心很遠處的房屋都被摧毀了,奇特的是,殘垣斷壁中,所有的房子都沒有了屋頂,那是被衝擊波過後產生的負壓掀掉的,它們向天敞著大口,要同上蒼對話。

它們要告訴我們什麼呢?

“原子彈不是武器,可能永遠都不會用到它的。它只是一種精神,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父親講完了他的故事後說出了他的結論:

“倒了這種精神,就只好去乞討了。”

2000年,我國經濟實力到達了歷史的新高峰,GDP超過了法國,僅次於美國、日本、德國、英國,成為世界第五。中央獎勵了一批兩彈一星的有功人員,授予他們功勳科學家光榮稱號。

在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舉辦的頒獎大會上,有人記起父親當年在動員大會上講過的話:

“在座的有讀過《封神演義》的嗎?

來無影、去無蹤、千里眼、順風耳、移山倒海、撒豆成兵……

今天,你們的工作就是變神話為現實。

將來,後人們也會為你們封神的。記住,你們中的有些人,將來是會上共和國的封神榜的!”

40年後,國防科技戰線上被“封神”的科學家有:于敏、王大珩、王希季、朱光亞、孫家棟、任新民、吳自良、陳芳允、陳能寬、楊嘉墀、周光召、錢學森、屠守鍔、黃緯祿、程開甲、彭桓武;追授的有:王淦昌、鄧稼先、趙九章、姚桐斌、錢驥、錢三強、郭永懷。

共23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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