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文:教育如天,語文是地

語文 文章 文學 藝術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09-15

布魯姆談論柏拉圖中有這樣一段話:柏拉圖式的洞穴圖景描述了人類的根本處境。人是其所處時代及場所中權威意見的囚徒,一切人由此開始,大多數人也由此結束。教育就是從這種束縛中獲得解放,就是上升到某種立場,從那裡能夠看到洞穴。

王尚文認為,真正的教師,不是向學生恩賜各種現成的真理,而是帶領學生一起上升到能夠看到洞穴的某種立場。因此,退居教師一線六七年來,王尚文仍就此不斷思索,並陸陸續續寫了一些文字,記錄了他的洞穴之感與困惑。於是就有了這本教育隨筆——《教育如天,語文是地》


我的《語感論》初版於1995年,至今近二十年了。儘管我仍然堅信葉聖陶、呂叔湘等前輩關於文字語言的訓練“最要緊的是訓練語感”、“語文教學的首要任務是培養學生各方面的語感能力”的教導,但後來我逐漸認識到,我的有關論述和語文教學實踐確實還有點“隔”。為此,我心裡時時感到愧疚和不安。去年總算有機會騰出一段時間思考相關問題,“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終於在一天夜裡腦子裡蹦出“語文品質”這四個字,從此這四個字便一直糾纏著我,揮之不去。

任何語言作品無不都是作者語感的投射,或者說是對象化,而語文品質的優劣高下實際上也無不取決於作者語感的敏度、廣度、深度、美度。但是兩者相比,語感屬於人的主觀感知層面、精神層面,說起來覺得比較抽象,甚至似乎還有點神祕,難以捉摸;而語文品質則總是表現於具有物質性的語言作品,有“白紙黑字”作證,因而比較容易把握。由“語文品質”入手,也許能夠衝破語感與語文教學之隔,以使語文教學真正完成它“最要緊”的“首要任務”。這一想法與好幾位朋友討論多次,得到了他們一致的鼓勵和支持,於是下決心作一次較為系統、深入的探討。

王尚文:教育如天,語文是地

《語感論》

語文品質與語感雖然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是血肉相連,但畢竟屬於兩個不同的範疇,一切我都得從頭開始。首先要說清楚的當然就是何謂語文品質的問題。這,我在已經發表的兩篇短文中有所描述,且引一段;而且有趣的是我的原稿有一處和後來的改動之間的對比,還真是說明“語文品質”這一概念的典型例子:

和其他客觀對象一樣,對於語言作品,我們也可以從種種不同的角度去衡量它的品質(儘管目前好像沒有相應的測量儀器),例如從內容看,可以看它是否真實,是否正確,描述是否混亂,說理是否充分,等等,以上這些可以統稱為語言作品的內容品質;也可以從它的遣詞造句、謀篇佈局看它語言表達方面的品質,而這就是我所說的語文品質。

最後一句中的“這”指什麼?當然就是上文所說的語言作品遣詞造句、謀篇佈局所表現出來的品質,當然不包括語言作品的內容品質。但後來不知怎的,文中最後一個逗號(在“而”之前)卻變成了句號,“而”字也不見了:

……例如從內容看,可以看它是否真實,是否正確,描述是否混亂,說理是否充分,等等,以上這些可以統稱為語言作品的內容品質;也可以從它的遣詞造句、謀篇佈局看它語言表達方面的品質。這就是我所說的語文品質。

且不管是哪個環節出的問題,也有可能是我自己一不小心給弄錯了。但這一小得極不起眼的標點錯誤,居然就使“語文品質”的內涵、外延都發生了質的變化。原本是想通過“語文品質”為語文課程真正迴歸語文出一分力的,不料實際上卻是幫了倒忙了。——這確確實實是遣詞造句方面的問題,也就是我所說的“語文品質”的問題。由此可見,語文品質小看不得,馬虎不得。語文教學必須真正重視語文品質的問題。

王尚文:教育如天,語文是地

王尚文

由於我們社會長期以來不甚重視甚至完全忽視語文品質,語文世界可以說是滿目瘡痍。據《北京日報》2012年3月3日報道,2010年2月5日,華東師範大學文學研究所、上海市語文學會等單位聯合舉辦了一次“中文危機與當代社會”研討會,與會的學者和作家嚴厲批評了當下漢語使用的混亂,“已經由局部蔓延到了整體,由個人推及到了社會,由暫時發展成了長期”,甚至連政府公文也難以倖免。上海著名語言文字期刊《咬文嚼字》主編郝銘鑑認為,漢語正面臨被“草率化、朦朧化、粗鄙化、遊戲化”四大危機。這四大危機其實就是我們漢語“語文品質”的危機。例證比比皆是。一天偶然想到,我之所謂“語文品質”者,一定和前人所說的“文筆”有所交集,思考“語文品質”因而也一定得借鑑他們的有關成果。於是發現了一篇《說“文筆”》,是一家雜誌從《語文報》“摘”的短文。我們漢字真的是奧妙無窮,像這裡的這個“摘”字,既可以理解為“抄錄”的意思,也可以是“摘”而“錄”之。若是前者,一般就是全文照抄,其文責當完全由被抄錄者自負;若是後者,由於所“摘”有可能經“錄”者刪減,所摘如有問題,“摘”者似乎也難脫干係,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我一時沒有查到《語文報》的原文,只能就所“摘”者作點評論。原文一共三段,茲引第一段如下:

“文筆”在現代漢語中,是用來評價文章在遣詞造句上的嫻熟自如的。這裡的“文筆”是指文章用詞造句的風格。但在古代,並不具有今天所揭示的內涵,而是文學作品的兩個類別。

十分抱歉,我只能說這段文字“文筆不通”!第一句就有毛病,“嫻熟自如”已經是評價結果,而不是為評價所提供的對象,若是評價對象,應作“是用來評價文章在遣詞造句的水平的”;如果多就少改,那就勉強應該是:“是用來評價文章在遣詞造句方面是否嫻熟自如的”或“是用來評價文章遣詞造句嫻熟自如的程度的”。但這兩種改法,語句是通順一些了,內容則有片面之嫌。第二句,起碼“這裡的”三字可刪。第三句問題還是出在內容以偏概全。因為古代“文筆”之“筆”也有用以指非文學的一般應用文的。換言之,在古代,“文筆”也有不指文學類別而言的。況且,更重要的是,在古代漢語裡已經出現了非常接近現代漢語的用法,如清代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之一就曾用“文筆”一詞: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況周頤著《餐櫻廡隨筆》也有“文筆貴簡”的說法。若說這兩條材料還不夠“古”,那麼請再看《北齊書·封隆之傳》:“孝琰文筆不高,但以風流自立,善於談謔。”此數處“文筆”確已相當接近我們所說的“語文品質”。說“文筆”而不講究“文筆”,甚至未能達到起碼的及格水準,這白紙黑字不正警示我們必須面對、重視“語文品質”問題嗎?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但有的專門研究文學的文章也會犯極其低級的語言錯誤。網上有一篇文章介紹道:

現代文學除了魯迅之外,藤井教授對胡適也有相當的研究,他認為胡適的文學作品雖不夠好,但研究空間還是很大。還有茅盾、巴金、冰心、張愛玲、蕭紅等,他都有研究。但他同時覺得,茅盾、巴金等在1949年之後的作品就很差強人意了。[1]

但願這篇文章作者的語文水平“差強人意”,而且“很”差強人意;但願犯此錯誤者是那位被介紹的外國人。然而我總是十分懷疑我的“但願”極有可能與事實恰恰相反。至於書籍(包括教授、博導的論著)、報紙、雜誌、電視等等,幾乎都有各種各樣語文品質方面的問題,真正好的難得一見。

王尚文:教育如天,語文是地

《語感論》2000年修訂版部分草稿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的語文課本在語文品質方面也有不少問題。許地山的《落花生》是現代文學的經典名篇,而收入課本時由於編者的改動,語文品質反而下降了。有一處原文是:

……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它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了。”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的希望。”

被改動後的課文是:

……父親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雖然它不好看,可是很有用。”

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講體面,而對別人沒有好處的人。”

父親說:“對。這是我對於你們的希望。”

原文緊接“所以你們要像花生”之後的是:“因為它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可謂嚴絲合縫。而課文卻刪掉了與上文“所以”相呼應的“因為”。原文強調“你們要像花生”最主要的原因是“它是有用的”,“不是……”云云是作進一步的補充。而課文“雖然它不好看……”卻打斷了原文連貫暢通之氣,用“雖然”把“它不好看”擺在了“很有用”的前面,這起碼是對作者原文的不尊重——我認為文章收入課本時,不是不可以改動,但改動實在是萬般無奈之舉,凡可改可不改的應以不改為是;而此處一改反而被改壞了:“雖然它不好看”是編者的創作,作者沒有說過“落花生不好看”這樣的話,平心而論,落花生並非“不好看”的醜類,儘管它的外表並不華美。仔細揣摩許地山原句的意思,“偉大”“好看”等詞語已有雙關之意,表面上說的是落花生,實際上更是指人而言,強調做人不能徒有“好看”的外表,原文實在沒有貶斥落花生不好看的意味。另外,“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講體面,而對別人沒有好處的人”也改得不如原文簡潔,因為“有用的人”已經包含了“對別人有好處”的意思,改文變得囉唆了。而在課堂內外多得漫天飛舞、壓得學生喘不過氣來的試卷、練習裡的語病幾乎就像帶狀皰疹一樣讓人恐怖。

朱光潛認為:“語言跟著思想情感走,你不肯用俗濫的語言,自然也不肯用俗濫的思想情感,你遇事會朝深一層去想,你的文章也就真正是‘作’出來的,不至落入下乘。”[2]

我一直認為語文課程的“語文”是“漢語”和“文學”的複合,但這次關於“語文品質”的探討我僅僅限定在“漢語”這一範圍,而且主要是書面語。“文學語言”應該說是另外一門學問;當然我也會用文學作品裡面的例子,但也只是為了說明“漢語”方面的問題。一位朋友見告,一部題為《內地研究》的長詩裡竟有這樣的句子:“獸性流動和自毀豹變因緣超覺接觸,不為未知而發動,為對已知實行清掃”,“否認新娘由於腐爛,因為遵守唯一。否則淫穢如多妻制,機制的清晨受控於陌生”。恕我不客氣地說:不知所云,如同夢囈!我由衷希望我們漢語文學能夠真正成為漢語“語文品質”的典範。

滿目瘡痍,語文教學雖然不能負其全責,但也確實難辭其咎。有鑑於此,我建議是否能從“語文品質”的角度審視、理解、認識語文教學,把主要任務確定為:引導學生去發現、感悟課文美好的語文品質,並且探究它生成的原由,從而使學生得到借鑑,以提升自身語言作品的語文品質。循此路徑,或許有助於醫治長期以來存在的語文教學泛語文化甚至非語文化的頑症,高品位語感的養成也就有可能真正落到實處。講究語文品質是我們語文老師的看家本領,“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好的文字,什麼叫不好的文字”,不會講、不能講、不願講語文品質的教師不是好的甚至是不及格的語文教師。

2014年5月28日發表於《語文學習》雜誌

[1] http: //his.snnu.edu.cn: 8000/forums/p/21085/79018.aspx

[2] 朱光潛:《談文學》,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第62 頁。

[3] 本文選自王尚文新書《教育如天,語文是地》。


王尚文:教育如天,語文是地

教育如天,語文是地

王尚文 著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教育如天,語文是地》是王尚文教授最近幾年教育及語文教育思考的集萃,是其對什麼是真正的教育品質、什麼是真正的語文品質的新思考。對準當下中國教育尤其是語文教育中,不是偏於虛幻的“人文主義”就是墮入庸俗的“工具主義”的各種問題,提出語文教學應該走向:清通,適切,精確,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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