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念慈:袁崇煥被殺真相

1.再說皇太極反間計

自十一月二十日皇太極兵臨燕京,至二十七日從左安門退卻,八天內與明軍凡三戰,其中與袁崇煥軍兩度交鋒,皆不能勝。加上天啟六、七年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接連兵敗寧錦,關寧兵已令金軍望而生畏,袁崇煥實為皇太極心頭大患。

仔細分析形勢即不難發現,與金軍入關之初勢如破竹相比,此時形勢已開始朝著有利於明軍的方向變化。皇太極頓兵堅城之下,既無能力攻城,野戰亦不能取勝。據《清太宗實錄》,皇太極從左安門“還營”,至十二月初一日辛亥,“大兵西趨良鄉”,數日間未見軍事行動。十數萬金軍蒙古兵不會露暴於野,當是重新退入南海子。南海子“在京城南二十里。周圍凡一萬八千六百六十丈,乃養育禽獸、種植蔬果之所。中有海子,大小凡三,其水四時不竭,一望瀰漫”。正是隱蔽休整之處。《國榷》十一月二十七日戊申:“袁崇煥遣嚮導任守忠以五百人持炮潛攻建虜於南海子,建人稍遁。”估計袁軍也不熟悉南海子地形,以此試探,金軍“稍遁”,即避入海子深處。此時明各路援軍集於京郊,稍假時日,不難重振旗鼓,掘壕塹,立嚴寨,且有袁崇煥及關寧兵作中堅,對皇太極大軍形成合圍之勢,使其成甕中之鱉。儘管畿南地區暫時空虛,金軍可左衝右突,但能橫行幾時?崇禎若能明察敵我消長之勢,寄予袁崇煥以全權,嚴令責成諸軍聽命,完全可能就殲金軍於內地,至少亦必重創之而作鳥獸散。果爾,明清之際的歷史則將是另一種進程。

但崇禎卻自毀長城!十二月初一日,即皇太極從南海子南竄之日,崇禎藉口商議軍餉傳令袁崇煥入城,於平臺召對時將崇煥逮捕入獄。事發突然,群臣震恐而莫知所由。後人則歸結於皇太極的反間計。

皇太極施展反間計,《清實錄》卷5備載其事:十一月二十七日戊申,即左安門金軍敗退之當日,隨軍漢人謀事“高鴻中、鮑承先遵上所授密計,坐近二太監,故作耳語云:‘今日撤兵,乃上計也。頃見上單騎向敵,敵有二人來見上,語良久乃去。意袁巡撫有密約,此事可立就矣。’時楊太監者佯臥竊聽,悉記其言。”二十九日庚戌,“縱楊太監歸。後聞楊太監將高鴻中、鮑承先之言詳奏明主,明主遂執袁崇煥入城磔之。”一似崇禎為皇太極反間計所中,而金軍則因此免於被殲,重新找到了生路。《滿文老檔》二十七日不載,僅二十九日與《清實錄》同。《老檔》在先,《清實錄》後修,或加以潤飾,將一日事分作兩日,以見其詳且實。晚出清修諸書,如《明史·袁崇煥傳》、《清史列傳》、《八旗通志》各傳,以及魏源《聖武記》、《清史稿》諸紀傳,皆未顯示另有史源,實則俱遵從《清實錄》,不足為徵。一言以蔽之,由《老檔》脫胎而出的《清實錄》反間計,為後世唯一之史源。

此計頗類說部稗史,與《清實錄》所載天聰五年金軍圍困大淩河垂成之際、皇太極卻與祖大壽結盟而釋之如出一轍,皆《三國演義》之新版,一仿“蔣幹盜書”,一仿“七擒孟獲”,皆收奇效:祖大壽雖於困窘中順水推舟,藉機脫身,日後歸順大清,則再無反覆;北京城下的反間計,皇太極於窮極之餘,利用宦官,切準崇禎心病,竟能立竿見影,借崇禎之手剪除大患。

姚念慈:袁崇煥被殺真相

關於反間計,明朝方面則全無記載,是以其真偽細節無可確考。然而《崇禎長編》有一條不甚相關的史料,如若不假,倒是一有力的反證。十二月十四日甲子,皇太極大軍北返至南海子:

提督大壩馬房太監楊春、王成德為大清兵所獲,口稱:“我是萬歲爺養馬的官兒,城中並無兵將,亦無糧餉。”云云。次日,大清兵將春等帶至德勝門鮑姓等人看守,聞大清兵與滿桂總兵戰,得了馬二百匹,生擒士將一員。次日,各給書二封,一令春向德勝門投遞,一令王成德向安定門投遞。內言:“南朝萬曆時節,屢次著王喇嘛講和,總置不理。前年袁崇煥殺了我們些人,我們惱恨得緊。又聞毛文龍掣(撤)了臺土兵,我們所以提兵到此。今要講和,要以黃河為界。”

《滿文老檔》、《清實錄》俱不載此事,明朝史料又不見反間計,故未敢斷定此楊春、王成德是否即《清實錄》中傳遞反間計之二太監?金軍於北返之際,令楊、王二人嚮明朝投遞書信,旨在議和而漫天要價,卻不曾提及反間計。書中所言興兵之由,實因惱怒袁崇煥殺了金國之人,則與反間計完全相反。十天前發生的袁崇煥繫獄、關寧兵東潰,皇太極是否得知,史料無徵。但至少說明皇太極並不知曉袁崇煥何以獲罪。果真此前有反間計且已得逞,皇太極心頭大患已除,此書豈不等於為崇煥開脫?實情必不自相矛盾如是之甚也。我懷疑此事即反間計所本之原始情節。

而根據金軍隨後的動向來看,可以肯定皇太極沒有預計到能令崇禎入其彀中。道理很明顯,若果施行反間計,金軍就不會在崇禎逮繫袁崇煥兩日內,以至於等不及祖大壽率軍東奔,即南竄良鄉、固安,且遲至半月之後的十二月十六日夜方北返京城之南永定門;而顯然應在京城之下駐紮不去,以堅崇禎之疑,至少也應在南海子靜觀其變。一旦關寧兵東奔即緊躡其後,將其殲滅,並乘機逸出關外,豈不省卻日後許多勞苦?可惜《清實錄》雖掛出反間計的劇目,卻沒顧上給皇太極設計上演與反間計相應的劇情。

然而崇禎的動作確實出乎意料之外,似與《清實錄》所謂皇太極反間計相吻合。《國榷》卷90,十二月初一日辛亥,先述崇禎命太監加強戒備:“司禮太監沈良佐、內宮太監呂直提督九門及皇城門,司禮太監李鳳翔總督忠勇營,提督京營。”繼述逮崇煥事:“召袁崇煥、祖大壽、滿桂、黑雲龍於平臺。崇煥方遣副總兵張弘謨等躡敵,聞召議餉,入見。上問以殺毛文龍,今逗留何也?並不能對。命下錦衣獄。賜桂等饌,隨遣太監車天祥慰諭遼東將士。命滿桂總理援兵,節制諸將。馬世龍、祖大壽分理遼兵。”次日,宣佈崇煥罪狀,諭各營:“袁崇煥自任滅胡,今胡騎直犯都城,震驚宗社。夫關寧兵將,乃朕竭天下財力培養訓成。遠來入援,崇煥不能佈置方略,退懦自保,致胡騎充斥,百姓殘傷。言之不勝悼恨。今令總兵滿桂總理關寧兵馬,與祖大壽、黑雲龍督率將士,同心殺敵。各路援兵,俱屬提調。仍同馬世龍、張弘謨等設奇邀堵,一切機宜,聽便宜行事。”事情如此突然,且密佈太監以控制局勢,與皇太極反間計恰成前因後果,後人很容易聯想為皇太極的反間計發生作用。故前輩明清史專家孟森,當今權威著作,國內如蔡美彪《中國通史》,國外如《劍橋中國明代史》均承認反間計。

王戎笙主持、李洵、薛虹主編的《清代全史》第一冊,則對反間計持疑。我贊成這種立場,而不完全同意其理由:“這段記載,最初見於《舊滿洲檔》和《滿文老檔》,但都顯然是後來追記的,因為袁崇煥被殺是在金兵退走後的第二年四月,而清人的檔案記載則追寫被殺事在天聰三年的十二月。”按史書體例,追述以及數事並書都是允許的,故僅以此似不足推翻反間計實有其事。事實上,作者只須點明,清代官修《老檔》、《實錄》很有可能鑑於明崇禎突然逮繫袁崇煥,原因莫明,遂杜撰反間計一說,以體現皇太極之料事如神,如此即可。

《清代全史》隨後論及袁崇煥被殺的理由:“根據當時的情況,袁崇煥因金兵入關,得罪下獄或被殺,基本上已是肯定了的。按照明朝的制度,‘失守封疆’是不赦的重罪,更何況袁崇煥是集眾怨,被攻擊的人,再加上大將滿桂在皇帝面前揭發他的非法議和活動”云云。除以崇煥處死在四月小誤之外,將崇煥被逮與處死混為一談,不免失之簡單籠統。若依此說,則崇禎在十一月二十三日初次召見崇煥時就應將其下獄,而不必等到皇太極施用反間計之後。實則明代歷史上失誤封疆,如嘉靖、萬曆朝,或歸罪本兵,而於大帥則少有獲死罪者,楊鎬、王化貞遲至崇禎朝方處死,熊廷弼之死別有原因,此不贅。況且金軍入關在薊,崇煥受命督師,雖“總督薊遼登萊天津軍務”,駐關門,而其時另有薊遼總督,薊鎮非崇煥防區;其後總督暫缺,卻未明確由崇煥兼領。故或罪或否,非無辯解之餘地。至於袁崇煥與金國所謂“議和”,則自萬曆以來有成例,且既報知朝廷,復為朝廷認可;所謂“擅殺”毛文龍,事後亦得到崇禎首肯。若無其他原因,皆可不必構成罪名。袁崇煥被逮在十二月初一日,處死卻遲至次年八月,九個月中牽扯到複雜的朝廷黨爭,最終是取決於崇禎個人意志,還是政治的主要導向,仍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退而言之,即使如一些著作認定崇禎逮捕袁崇煥是中計,也並不等於說處死袁崇煥也是中計,而應另有更深層的原因。

試看崇禎因金軍兵臨北京追究群臣,於逮崇煥之前,以偵探不明、城工未竣下兵部尚書王洽、工部尚書張鳳翔於獄;戰事尚未結束,又以失機逮總督劉策、總兵張士顯;其後大學士錢龍錫下獄幾死,前後大員逮繫論死者數十員。如此殺戮過甚,人們似有理由推測,縱使沒有皇太極的反間計,袁崇煥也難逃一死。

但凡事不可一概而論。崇禎最初歆動於袁崇煥“五年復遼”,因而寄予厚望。迨皇太極從薊鎮破關,崇禎雖不無怨懟,然而心中有數,責任不在崇煥,故有明旨:“卿治兵關外,日夕拮据,而已分兵戍薊,早見周防。關內疏虞,責有分任。”對於崇煥率兵入京宿衛,崇禎也慰諭有加:“既統兵前來,其一意調度,務收全勝,不必引咎。”次日,“賜袁崇煥、祖大壽、大將”。皆其理性之體現。以現有史料,我們對崇煥突然下獄只能作如下推測:崇禎積怨於胸的是崇煥未能遵旨在薊門堵截金軍,令北京直接處於金軍兵鋒威脅之下。而隨後金軍、崇煥軍同時至京,又有崇煥“勾虜”逼京、要挾和議之風傳,又難免啟崇禎之疑,即談遷所謂“都人競謂崇煥召敵,上不能無心動”。而當時真正影響崇禎決策的,除一二大臣之外,就只有太監。崇煥廣渠門、左安門兩戰獲勝,然城門緊閉,內外隔絕,崇禎未必能及時明白真相。十一月二十三日召見崇煥、滿桂,崇禎感受如何,《國榷》雲崇禎對崇煥“慰諭久之”,但又兩次拒絕崇煥要求如滿桂軍例允許關寧兵入城休息,足見疑心未去。數日後金軍仍倘佯於京城周圍,遲遲不退。崇禎年未及冠,易於衝動,急切之下惑於流言,勾起舊賬,莽撞行事,是完全可能的。

姚念慈:袁崇煥被殺真相

就上引《國榷》十二月初一、初二兩日所記,崇禎面質崇煥者,“以殺毛文龍,今逗留何也”;次日宣諭各營者,“袁崇煥自任滅胡,今胡騎直犯都城,震驚宗社”,“崇煥不能佈置方略,退懦自保,致胡騎充斥,百姓殘傷”。最初公佈的崇煥罪狀,僅此而已,與日後羅織者不同,應可信為崇禎逮捕袁崇煥之真實動機。但其中並無反間計所謂與金國有“密約”。若崇煥果有此密謀,哪怕是謠傳,崇禎有何拿不出手,當面嚴質?尤其是初一日逮繫之時,惟有數人在場,崇禎完全沒有擔心洩密的理由;而且必定將祖大壽同時逮繫,與崇煥對鞫,而絕不會讓其返回軍中。直至初六日給通州孫承宗的敕諭,亦未提及反間計所謂“密約”。

若以談遷無所聞,故紀事簡略,大學士錢龍錫為逮繫崇煥在場者之一,半月之後為自己辯誣,止雲:“此番由崇煥輕信束不的,致糾連深入。皇上焦心憂思,夙夜靡有寧息。臣等豈真木石犬馬,不悟崇煥之有罪,而尚敢護庇之?止緣外有強敵,內無勁兵,且藉關寧兵馬,事平之後,論崇煥之罪耳。此四日在閣中所僉議者,臣資在第三,何能專主?”然所謂崇煥之罪:“自聞警之初,舉朝言是束不的者十八而九。”“當崇煥請入羅城,請給席布。以至敕拿之日,皇上費幾許躊躇,玉色為焦,臣等亦相顧遲迴。”“身任督師,不能立功則罪之。”可以斷言,崇禎逮繫崇煥時,所以憤怒者在崇煥輕信蘇布地,導致金軍深入京畿盤桓不去。

與此相聯繫的,即金軍不退,是因崇煥欲藉此以成款局,明金訂立城下之盟的謠傳。此與反間計最為接近,但這種荒唐事幾無可信度。誠如程本直《漩聲》所言:“崇煥之愚,不至此也。城下之盟,列國事也。否則,亦宋真宗事也。今中國何如國?而皇上何如主也?無論要以求盟必不得,即要之而盟得也,款成也,敵退也,崇煥將安歸也?果若是也,崇煥知為敵謀,而不知為己謀也,愚不至此也。”質言之,崇煥若邀敵進犯以挾盟,非但達不到目的,而且必然萬惡不赦。既欲如此,又何必在北京城下與金軍連番苦鬥?即使崇禎在焦慮之中迷失理性,惑於流言而疑心驟起;即使逮繫袁崇煥時閣臣成基命再三請求崇禎慎重其事,就是針對崇禎這種懷疑,但也沒有證據說明崇禎產生猜疑是因皇太極的反間計而起。至少,在逮繫袁崇煥時,崇禎並沒有出具反間計所云勾結金國入犯的密謀。否則,隨即就應有一系列相應的追查,兩位傳話的太監也應下獄鞫問,非論功即論死,而不可能全無反映。

攻訐崇煥最力以至不擇手段捕捉風聞之高捷,於崇煥逮繫後數日發難,其疏言中亦只能雲:“夫崇煥口任邊事,而心不爾也。其遣弟通好,遠在數年之前;其斬將剪忌(謂殺毛文龍),近在數月之內。唯別一機關,故另一作用。今日之事,豈無故而致此哉?皇上第博採道路之公論,細審前後之情形,而崇煥罪案自定,臣更不必饒舌。”此言之陰險,即在引誘崇禎以堅定上述懷疑。若果聞知有反間計之密謀,高捷必視為證據,尚須閃爍其詞,泛論牽引於數月數年前之事,而請崇禎“博採”、“細審”乎?十三天之後,吏部尚書王永光等疏言:“皇上逮問兵部尚書王洽、工部尚書張鳳翔、督師袁崇煥於獄,雷霆疊震,百僚悚惕,此皇上之大機權也。”反間計與王洽、張鳳翔無涉,永光等必不以三人被逮同歸於崇禎之“大機權”。

若崇煥與金國稍有嫌疑,其冤家對頭如餘大成所言之溫體仁、樑廷棟,必大做文章,而最為崇禎信任的周延儒及其他人日後也決不敢疏救崇煥。而最重要的是,當事人祖大壽疏奏具在,程本直《白冤疏》、《漩聲》,餘大成《剖肝錄》,於崇煥生前死後為其訟冤不遺餘力,而皆不曾提及皇太極反間計。若果有些許蛛絲馬跡,祖、程、餘等人斷無不予申辯之理。袁崇煥“密約”皇太極並配合金軍至京,何等緊迫危險之事!若以崇禎聽信從敵營釋放的太監之詞,獨自反覆煎熬於信疑之間,而不與任何大臣商量,有是理乎?梁任公《袁督師傳》不取反間計之說,乃其卓識。崇禎內心的懷疑與皇太極的反間計,畢竟是兩回事。

在用歷史人物的思想或心理來判斷史實時,必須審察其主觀動機的來源及形成,並將其與客觀事實嚴格區別開來。我們無法找到《老檔》、《清實錄》作偽的鐵證,而只能通過辨析來質疑反間計難以取信,這是治史者的缺憾,也是對待史料的基本態度。至於計六奇、張岱等人關於袁崇煥的記載,乃至快意恩仇,幾無一處可信,可不置辯。若有人據以談奇說怪,則不屬於史學討論的任務。

還應指出的是,崇禎的一時衝動,並不意味日後崇禎不可能冷靜下來,付諸理性思維,甚至於幡然悔悟。事實上,崇禎逮繫崇煥後不久即令其於獄中致書大壽,以挽救關寧兵於狂瀾既倒,即已懂得崇煥的份量,則未必不存在以此為轉環的可能性。餘大成《剖肝錄》記載:“上初甚疑煥,及聞所復地方皆遼兵之力,復欲用煥於遼。又有‘守遼非蠻子不可’之語,頗聞外庭。”另,兵科給事中錢家修《白冤疏》載其疏救崇煥:“奉旨批:覽卿奏,具見忠愛。袁崇煥鞫問明白,即著前去邊塞立功,另議擢用。”此疏為原抱奇而發,當在崇禎三年正月。若此兩段史料無可懷疑,則崇禎逮繫崇煥時是否有必殺之心,就應引起人們慎重考慮。一個看似荒誕的偶然事件,不論是所謂皇太極反間計,還是朝野謠傳、宮內左右讒言,若能引起巨大波瀾,乃至於改變歷史走向,一定是當時的政治社會條件和氛圍存在著發酵機制,以及引導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的內在趨勢。這才是歷史研究者所當思考的,而不必停步於史料無徵的細節,或作徒勞無益的揣測。限於篇幅體例,本文不作深究,僅稍述及崇煥與關寧兵之關係以及這一事件所帶來的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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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關寧兵東潰與重整

主帥被逮,幾乎出於所有人預料,其直接後果就是招致寧遠兵東潰。《國榷》卷90,以東潰在十二月初四日甲寅:“遼兵素感袁崇煥,滿桂與祖大壽又互相疑。大壽輒率兵歸寧遠,遠近大駭。”《孫承宗行狀》、《明史·孫承宗傳》並繫於初四日。而據兵部職方郎中餘大成《剖肝錄》,當在初三日(見下)。據祖大壽疏,則在初三日夜:“比因袁崇煥被拿,宣讀聖諭(即上引初二日壬子諭各營),三軍放聲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奮勇圖功,以贖督師之罪。此捧旨內臣及城上人所共聞共見者。奈訛言日熾,兵心已傷。初三日夜哨見海子外營火,發兵夜擊,本欲拼命一戰,期建奇功,以釋內外之疑。不料兵忽東奔。”孫承宗初五日的奏疏,亦證明事發在初三日:“本月初三日,通州城守者瞭見遼兵三五成群紛紛東下,臣即令人招撫,而鳥獸竄矣。又,初四日午時,偵探人自西回,始知祖大壽率全軍東潰。臣聞之,急以手字慰諭大壽,又傳一檄以撫三軍,令遊擊石柱國飛騎追之,而僅及其尾,弓刀相向。柱國坦然不驚,極力(慰)諭。諸軍校亦多垂涕,但曰:‘主將既戮,又將以大炮盡殲我軍,故不得已至此。’柱國又前追,而大壽已遠矣。”關寧兵東潰,實激於統帥袁崇煥被逮,然而孫承宗卻歸咎於祖大壽:“臣自得此軍之潰,今因祖大壽危疑既甚,又以極貴不能復受同儕節制,故乘三軍驚疑,以城上炮擊洗軍之說,誘全軍盡潰,陷人以自護,非諸將卒盡有叛心。”

兩日之後,孫承宗再遣人追及關寧兵,從大壽的迴應中,大約摸出一點頭緒,故於初七日再疏轉述祖大壽訴言:“徑往東走,攔阻不住。眾兵齊口說稱:‘應援京師,連戰大捷,指望厚賞。誰想城上之人聲聲口口罵遼將遼兵都是奸細,故意丟磚打死遼兵三名,城內出來選鋒砍死遼兵六名,彰義門將放撥的遼兵做奸細拿去殺了。陣亡者死而無棺,生者勞而無功,敗者升官,勝者誤罪,立功何用?’臣同副將何可綱、張弘謨等多方勸諭不從,臣等情願回京待罪。眾兵強挾,渾身是口,難以自文。”《國榷》同日節錄承宗此疏,並附以:“上從之。大壽抵山海關,宣聖諭,吏卒乃安。因令堵截建虜歸路。自是大壽稱疾,不復視事矣。”至此實情大明。關寧兵一直被視為勾引金軍之奸細,為此忍辱負重,勞苦功高卻未及時賞賜,本已積怨甚深。宣諭各營逮捕袁崇煥,關寧兵完全不能接受,次日即譁變東奔寧錦。凡此,皆由崇禎所激。於是朝野震恐,謠言紛起。《孫承宗行狀》:“上逮崇煥下詔獄,大壽與中軍何可綱等率所部萬五千人東潰。人言大壽且與奴合關寧十萬眾反戈內向,禍在漏刻;又言大壽據關城,則自此以東數十城中斷,將割以自王。而師之潰也,其勢如崩山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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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朝廷應對,《國榷》十二月初四日:“初,召逮崇煥時,大學士成基命睨大壽心悸狀,因頓首請慎重者再,敵在城下,非他時比。”《明史》251《成基命傳》綜述其事:“袁崇煥、祖大壽入衛,帝召見平臺,執崇煥屬吏,大壽在旁股慄。基命獨叩頭請慎重者再。帝曰:‘慎重即因循,何益?’基命復叩頭曰:‘敵在城下,非他時比。’帝終不省。大壽至軍,即擁眾東潰。帝憂之甚。基命曰:‘令崇煥作手札招之,當歸命也。’時兵事孔棘,基命數建白,皆允行。”《國榷》系基命建白事於初六日丙辰,“又條上規畫。上俱從之”。大約崇禎已感覺不妙,一時惶惶不知所出,惟基命之言是聽,但不肯認錯。《國榷》同日,傳諭通州之孫承宗:“朕以東事付袁崇煥,乃胡騎狂逞。崇煥身任督師,不先行偵防,致深入內地。雖兼程赴援,又鉗制將士,坐視淫掠,功罪難掩。暫解任聽勘。祖大壽、何可綱、張弘謨等,血戰勇敢可嘉。前在平臺面諭,已明令機有別乘,軍有妙用。今乃輕信訛言,倉皇驚擾。亟宜憬省自效,或邀賊歸路,或直搗巢穴,但奮勇圖功,事平論敘。夫關寧兵將,乃朕竭天下財力培養訓成,又卿舊日部曲。可速遣官宣佈朕意,仍星馳抵關,便宜安輯。”《孫承宗行狀》錄此諭文字略同,之前有“遂命公移鎮關門”,則承宗由通州赴關門在初六日。諭中不再是“言之不甚悼恨”,而是“功罪難掩,暫解事權聽勘”一語,即崇禎得知關寧兵東潰,隱約發覺逮繫崇煥鑄成大錯,亟需安撫關寧兵祖大壽等人之措辭。

成基命從中斡旋,奏請以袁崇煥手札招大壽事,錢謙益《孫承宗行狀》及《有學集》卷34《成基命神道碑》俱不載。《行狀》詳載承宗之處置,大體出自承宗奏疏。《行狀》繼雲:“公懼大壽之果與奴合也,大書榜示軍前:‘東奴久薄近郊,急調祖大壽兵往遵化搗巢,遏虜歸路,用以疑虜。’傳檄諭大壽及諸將曰:‘今日東兵(即指關寧兵)西還,必無一毫罪戾。’又密札諭大壽,教以急上疏自列,束兵殺賊以報浩蕩之恩,以贖督師(崇煥)之罪,而仍許代為別白。大壽得帖子大哭,諸將亦哭,乃具如公指還報”云云。似安關寧兵於反側,一出於承宗隻手迴天。而據崇煥軍中職方郎中餘大成《剖肝錄》,實另有隱情,移錄於下:

煥自薊趨京,兩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馬兵才九千人。廣渠門一戰,挫之,意俟步兵至,方合力逐北。而初一日之命下矣。

諸廷臣持煥者十之三,而心憫其冤者十之七,特以所坐甚大,且憚於(溫)體仁與(樑成)棟,未敢救。石衲(當為餘大成號)時任職方,獨發憤對眾曰:“奈何使功高勞苦之臣,蒙不白之冤乎!”棟曰:“此上意也。”石衲曰:“煥非惟無罪,實有大功。今日圍城中,舍此誰堪禦敵者?朝廷置兵部官何用?使功罪倒衡若此,公宜率合部爭之。”棟曰:“人皆言煥畜逆。”衲曰:“兵由薊入,煥自遼來,聞報入援,誓死力戰,不知所逆何事?所畜何謀也?”(中略)棟時聲色俱厲,(中略)不懌而退。

次日初二,衲又往見棟,曰:“敵勢甚熾,遼兵無主,不敗即潰耳。莫若出崇煥,以系軍心,責之驅逐出境自贖。既可以奪深入者之魄,又可以存遼左之兵。公為國大臣,當從國家起見,萬無從嫌隙起見也。”棟曰:“遼兵有祖大壽在,豈遂潰哉?”石衲曰:“烏有巢傾鳥覆而雛能獨存者乎?大壽武人,決不從廷尉望山頭矣。”棟時以其語聞之朝房。輔臣周延儒問曰:“公慮祖大壽反耶?”石衲曰:“然。”儒曰:“遲速?”石衲曰:“不出三日。”儒曰:“何也?”石衲曰:“煥始就獄,壽初意其必釋。今日則庶幾有申救而出之者。至三日,則知上意真不可回,而廷議果欲殺煥矣。壽與煥功罪惟均者也。煥執,而壽能已耶?不反何待?”儒點頭曰:“奈何?”體仁曰:“不然!壽若與煥謀,即合敵耳;否則,必殺敵。反將安之?”

次日,棟見石衲於朝房,曰:“壽幸未反。”石衲曰:“言而不中,國家之福也。”是日,壽果率所部逃出關外。報入,棟懼甚,至石衲私寓,曰:“壽反矣!如之何?公能先事逆料,真神人也!”棟去。客曰:“大司馬心折公矣。”石衲曰:“是欲貽構我耳。”

初四早,棟以壽反奏,且言:“臣司官餘大成能先見,乞召問之。”蒙上召對,因奏曰:“壽非敢背反朝廷也,特因崇煥而懼罪耳。欲召壽還,非得崇煥手書不可。”上因讓棟曰:“爾部運籌何事?動輒張皇。事有可行,宜急圖無緩。”棟就出煥,石衲曰:“不可!旨意未明,獄中何地,而冒昧行之也?”延儒曰:“若何?”石衲曰:“須再請明旨方可。”乃復入奏。上遣大璫出諭曰:“事急矣,當行即行,尚待什麼旨!”石衲曰:“此即明旨矣。公等見督師,善言之。”

時閣部九卿皆往獄所道意,煥曰:“壽所以聽煥者,督師也。今罪人耳,豈尚能得之於壽哉?”眾人開譬百端,終不可,且言:“未奉明詔,不敢以縲臣與國事。”石衲因大言謂崇煥曰:“公孤忠請組,隻手擎遼生死,惟命捐之久矣。天下之人,莫不服公之義而諒公之心。臣子之義,生殺惟君。苟利於國,不惜髮膚。且死於敵與死於法,孰得耶?明旨雖未及公,業已示意,公其圖焉。”煥曰:“公言是也!”因手草蠟書,語極誠懇。至則壽去錦州一日矣。馳騎追及,及遙道來意。軍有教放箭者,騎雲:“奉督師命來,非追兵也。”壽命立馬待之。騎出書,壽下馬捧泣,一軍盡哭,然殊未有還意。壽母在軍中,時年八十餘矣,問眾何為,壽告以故。母曰:“所以致此,為失督師耳。今未死,何不立功為贖,後從主上乞督師命耶?”軍中皆踴躍,即日回兵,收復永平、遵化一帶地方。

袁崇煥被逮與關寧兵東潰之關係為餘大成目睹親歷,與其他史料皆能印證;崇煥出手書安撫祖大壽,大成始終參與其事,最為真實,無可假造。大成所述諸臣,樑廷棟、周延儒、溫體仁,皆崇禎特加青睞者,亦逮繫崇煥在場之見證人。面對大成質問,無一提到反間計密約,故大成未就此申辯。唯廷棟含糊其辭雲“蓄逆”,為大成所駁,自知無能成立。而尤可注意者:大成既有欲挽回關寧兵,則莫如出崇煥於獄之言;遼東東潰之次日初四,大成偕廷棟入奏崇禎,說明大壽“特因崇煥而懼罪”;崇禎急不可待,命如大成所言,且斥廷棟處事遲緩,則崇禎態度已有所鬆動。明朝國運繫於遼東,遼東安危繫於崇煥,即謂崇煥國之柱石,不為過也。崇禎並不糊塗,此理焉有不明。命崇煥作書祖大壽雖一時權宜,若朝廷諸大老善加引導,未必不能令崇禎轉環,令崇煥得以重生。不幸明朝病入膏肓,政治闇昧,崇煥一案未明,旋又疊加與大學士錢龍錫內外勾結一案,案情愈重,是非愈難明。落井下石者固不乏人,而朝廷諸正人君子,莫不亟欲為錢龍錫洗白而加罪於崇煥,崇煥終至慘死。

《剖肝錄》作於崇禎八年之後,有些細節或欠準確。如周延儒時為禮部侍郎,入閣尚待半月後。溫體仁雖蒙崇禎器重,然其時恩遇未渥,未必能壓制眾臣,其料遼兵不反,懾於崇禎雷霆之威耳。又如祖大壽“即日回兵”,亦與實情不符。崇煥“手草蠟書”固其親見,而“馳騎追及”大壽,則必非目睹,與孫承宗疏言時間未合。孫承宗疏言:“臣於本月十四日抵關,即命原任總兵朱梅面諭祖大壽等,宣佈主恩,勉以報答。適兵部差人齎至袁崇煥手字,即令賚去。而祖大壽稱兵馬遠回疲苦,暫令攢槽餵養,休息數日,方可調發,一面先將各步營兵丁隨挑隨發……臣謂大壽等情詞恭順,自可勉建後效,不惟身謝前愆,並可以為崇煥贖過之地。”兵部差人齎至崇煥手字至承宗所,在承宗至關門之日,似與大成所云不符。《行狀》“上憂東兵甚,令兵部從獄中出袁崇煥手書,慰止東鎮將士”,當是從承宗奏疏。《行狀》又云:天啟二年廣寧失守,大壽“顧盼未有所屬。公撫而用之。再犯法,當斬,俾袁崇煥力請而後貰之。大壽以是嚴憚公,而感崇煥次骨。”故安撫關寧兵非崇煥、承宗不可。至於黃宗羲雲關寧兵在京城下聞崇煥被逮而反,故兵部不得已出崇煥手書以止亂,以至成為崇煥致死之由,則去真相愈遠。

承宗於崇禎二年十二月十四日至關門,祖大壽稱“兵馬遠回疲苦”未肯謁見,顯然不為承宗至關慰諭所動。絕非如錢謙益所云“督師之系也,部帥祖大壽鸇恐揚去,上手詔樞輔止之。公(申用懋)據案草檄,大壽感泣旋師”之易易也。據大壽疏:東奔至玉田時,已接承宗、劉策、方大任之書,“諭臣期復遵化,在諸將莫不慨然。而眾軍齊言:‘京師城門口大戰堵截,人所共見,反將督師拿問,有功者不蒙升賞,陣亡者曝露無棺,帶傷者呻吟冰地,立功何用?即復遵化,皇上那得知道我們的功勞?既說遼人是奸細,今且回去,讓他們廝殺。’擁臣東行。此差官所目擊者。”將領尚在猶豫,而大軍士卒積怨難消,決意返回遼東,一發不可止。“及到山海關,閣部孫承宗差總兵官馬世龍齎捧聖諭將到,傳令紮營於教軍場迎接,眾兵眼望家鄉,齊擁出關。”足見此時崇禎聖諭已無威信可言。稍後,“臣即止於關外歡喜嶺,同所統官旗人等聽宣讀畢,皆痛哭流涕,舉手加額。臣因眾軍感泣,諭之曰:‘遼兵素受國恩,頗稱忠勇。今又蒙朝廷特恩寬宥,若不建功,何以生為?’眾軍聞言,又復泣下,務立奇功,仰答聖恩於萬一矣。”似經大壽曉之以大義,動之以利害,軍心即定。須知此疏乃上於承宗至關門十日之後,大壽已拿定主意聽命朝廷之後的第一次表態,故於軍將吏卒之真實情緒必多掩飾。

大壽雖感激崇煥,且懾於母親義正詞嚴,實則挽回寧錦大軍人心殊為不易。次年正月初三,大壽方與承宗面晤。“自正月初三日,遼東總兵官祖大壽帶領馬步官兵三萬有餘入關。次日,犒賞眾軍,傳諭:‘本標俱為遼產,務加意守關。凡奪回車輛財物,盡給本人,且加賚十金,以酬死力。若山海失守,家亡妻子為擄矣。’眾俱慷慨聽命。”知大壽所以說動全軍者,非如前袁崇煥督師時報效朝廷,捍衛疆圉,而實為本土意識,人自為戰,乃真所謂“以遼人守遼土”。寧錦軍演變為祖氏私兵,此乃一大關鍵。日後驅逐金軍,收復畿北四城,多仗祖大壽軍。然設非崇煥以書感之在先,繼而承宗撫御得法,欲其一月之間,復整營伍,反旆入關,豈可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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