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狗的使命

一條狗的使命


一條狗的使命

文 | 黃昕宇


1


熊熊5歲,是一條英俊的金毛犬。它倒三角腦袋,面相清癯,眼神沉靜,身軀長而健壯,發亮的棕色的長卷毛密實地從背上覆蓋下來,在胸口和腹部打著金色的卷兒。周雲蓬49歲,是一個有名的民謠歌手。他9歲失明,戴著黑色墨鏡,有一張不笑時神色嚴肅的臉。熊熊和周雲蓬住在山腰上一個面積廣闊、開發完備的小區裡。

早上吃完早餐,周雲蓬戴上鴨舌帽,穿上運動鞋、運動褲,往門口走。熊熊快步跟出來。周雲蓬彎腰給熊熊穿上導盲鞍,印著“導盲犬”字樣的拉手像個小揹包背在它背上。周雲蓬左手拉起導盲鞍拉手,右手握一支盲杖。“熊熊,選路”,他說。熊熊立刻邁開步子,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這是個溫和的冬天上午,陽光很暖,大理的天湛藍,兩旁的樹和草坪蔥綠。熊熊和周雲蓬保持著均勻的輕快步調,在平坦的路上走得穩健。熊熊脖子上掛著鈴鐺和印著周雲蓬聯繫方式的鐵牌,“噹啷噹啷”響。走到一條矮矮的小坎,熊熊站住了,周雲蓬也停了下來,伸腳向前,探到了坎。他摸摸熊熊的頭,“熊熊真棒”,抬腳邁了過去。空氣清新,人和狗都感到神清氣爽。

周雲蓬和熊熊已經共同生活了兩年多。在提交導盲犬申請一年後,大連導盲犬基地根據他的身高、體型和經常登臺演出的職業性質“包辦婚姻”,把熊熊配給他。熊熊好看,一身金毛上相,並且性格淡定,臺上音箱“哐哐”響也不驚慌,是世界上最適合周雲蓬的狗。

2016年6月,周雲蓬在大連基地第一次和熊熊碰面,他抓了一把狗糧,熊熊就著他的手吃完,就算結識了。他和熊熊與其他幾條導盲犬一起在基地練習走路,熊熊鎮定的外表下有一顆好勝心,總要佔據領先位,走得很快。有一次天降大雨,周雲蓬回屋用電風吹仔細地吹乾熊熊全身毛髮,以免它感冒或者患上皮膚病。他們同住一屋,周雲蓬根據訓導員的交代天天跟熊熊說話,詩歌音樂、新聞聯播、國際形勢逮啥說啥,也不知熊熊都聽懂了幾個意思。

還差五六天就要完成訓練時,周雲蓬喝了頓酒,中風住院了。他的左胳膊和左腿麻木,自己走路都成了問題,只好給訓導員王鑫老師打了個電話,說領不了熊熊了。王老師說,行,那我們就把熊熊給別人啦。周雲蓬想了一個晚上,心疼啊,二十多天處下來,有感情了。第二天又去了個電話,“要不先把熊熊給我留一留吧”。主人突然離開,熊熊也急了,上火長了個大癤子。還好周雲蓬漸漸康復。王老師把熊熊從大連帶到周雲蓬在大理的家裡,他們一起在家把剩下的一週共同訓練課程補上了。

小區裡的小樓都長得一模一樣,山上的路都是彎彎繞的坡路。周雲蓬原本不太散步,一出家門就上小區電瓶車。有了熊熊,他突然發現原本走20分鐘的路,一會兒功夫就走到了。每天清晨五六點,熊熊醒了,小碎步湊到床邊,搖大尾巴像風扇,“呼呼”扇風。周雲蓬就起床,下樓往它的飯盆裡添點狗糧加點水,領它到外面小院上完廁所,又回屋睡覺。熊熊吃飽喝足,排洩完畢,一身輕鬆地跟著他上樓,趴到自己的小床墊上,也睡個回籠覺。有時周雲蓬早上練琴,剛抱起吉他,熊熊就湊過來拿嘴拱他摁弦的手,不讓他練琴,喊他出門。他一天帶著熊熊步行三四趟,一邊運動一邊享受大理的陽光,生活規律健康。

走到熟悉的地方,周雲蓬就給熊熊脫下導盲鞍。熊熊立刻切換到下班模式,野馬脫韁,一陣瘋跑。周雲蓬說:“熊熊,你多幸福呀,工作環境輕鬆,老闆也不太苛刻。你看你在大城市工作上班的同事,每天擠高峰地鐵,也沒地方跑,壓力多大呀。”他喜歡聽熊熊和小區裡的狗夥伴“呼哧呼哧”地追逐打鬧,流露出狗的天性。他想,導盲犬犧牲太大了,從小就做了絕育,一輩子不能談戀愛,還得不斷變換家庭,訓練,“聽話”、“懂事”,服務人類。他盼著早日出現電子導盲科技,解放導盲犬。

周雲蓬常帶熊熊坐飛機去外地演出,行程中沒法讓它上廁所,出發前一個晚上就得斷了熊熊的糧和水。機上發餐,香味就在機艙裡瀰漫開來。其他旅客吃起來,空乘笑盈盈地問,“要雞肉還是牛肉”,周雲蓬想想一聲不吭趴在座椅底下忍飢挨餓的熊熊,咬咬牙擺手拒絕了——不能吃獨食。

熊熊認識了好幾個大理機場的工作人員。但只要揹著導盲鞍,它就進入了專注的工作狀態,見到熱情招呼“熊熊來啦”的哥哥姐姐,它顯得冷靜又成熟。周雲蓬來乘機,機場工作人員檢查了熊熊的檢驗檢疫證明、服務性犬證明,立刻給周雲蓬辦理登機牌,把他和熊熊送到安檢綠色通道。機長和乘務員會在乘客們的基礎上,允許熊熊不戴嘴罩,在天上順暢呼吸。

熊熊是全中國最熟悉Livehouse的狗。有一回周雲蓬突然意識到,人類覺得好聽的音樂也許在熊熊耳朵裡不是那麼回事兒,臺上的音響聲對狗的耳朵來說可能是過於刺激的噪音。他在臺上演出時放開熊熊。熊熊自己溜達下臺。但有一回,好朋友劉2在臺上翻唱了周雲蓬的代表作《不會說話的愛情》,熊熊突然“汪汪”大叫,周雲蓬一唱,它就安靜,劉2再唱,它又叫。周雲蓬說,怎麼著熊熊,還知道保護爸爸的版權呢。

大部分情況下,熊熊坐飛機挺順利,提前在網上提交申請即可。但也有一些航空公司,運輸手冊里根本還沒有涉及導盲犬運輸的相關規範。另一些航空公司要求帶狗在市內營業部櫃檯現場申請,可在一些小機場根本不設櫃臺。更麻煩的是,大理的檢疫證明最長有效期限為五天,有時,到了新地方,就得再找當地檢疫部門申請。遇上週雲蓬巡演,幾天轉站一個城市,讓熊熊上飛機就成了一件麻煩事。有時不僅需要臨時找檢疫部門開證明,還要帶上熊熊再抽一管血。入住酒店也需要提前溝通,一些酒店會在房間為熊熊鋪上小毯子,歡迎它入住。另一些酒店毫無導盲犬知識,把熊熊當寵物犬處理,不允許入住,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

這種時候,周雲蓬就會在微博上說說情況。發動輿論偶爾比投訴更有效。他感慨:“說是導盲犬出行無障礙,障礙怎麼這麼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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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雲蓬和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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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雲蓬和熊熊在散步


2


導盲犬是盲人的“眼睛”。它們幫助視障人士正常行走,實現獨立生活,與健康人共同參與社會生活,是訓練有素的工作犬和伴侶犬。

讓狗幫助盲人走路的想法產生於200年前。1819年,維也納的一位神父在狗脖子上繫上一根細枝條,訓練狗為人帶路。這一事件被視為導盲犬事業的發端。一戰中,許多德國士兵在戰火中失明,德國醫生赭哈德在德國開辦了世界上第一個導盲犬訓練學校。如今,世界上有60個國家使用導盲犬。全世界共有百餘所導盲犬協會和機構從事導盲犬的培育和訓練,為視障人群提供幫助。

中國大陸地區的導盲犬事業起始於2004年。日本留學歸來的大連醫科大學動物行為學專家王靖宇教授,看到雅典殘奧會中引領視障運動員入場的導盲犬,受到鼓舞,開始進行導盲犬研究。2006年,大陸地區第一家導盲犬培訓機構——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成立。此後十幾年間,上海、廣東等地陸續成立導盲犬培訓基地,這些機構多為公益慈善組織,免費為提出申請的視障人士提供訓練有素的導盲犬。根據國際導盲犬聯盟提出的標準,一個國家1%及以上的視障人士使用導盲犬視為導盲犬的普及。但截至2016年,我國視力障礙人士已達1700萬,而上崗服務的導盲犬不足200只。

導盲犬訓練基地多為公益性組織。培養、訓練一條導盲犬大約需要花費12到14萬元,其中包括狗的飲食、檢疫及訓導員成本等等開支。提交申請後,視障人士可以免費領養一條與自己相匹配的導盲犬,此後便由使用者自行負擔導盲犬的生活開銷,通常每月1000元以內就可以保證導盲犬的吃喝及健康衛生成本。

目前,國內導盲犬選用的犬種主要為聰慧、性格穩定友善的金毛尋回獵犬和拉布拉多。幼犬經過篩選後,送到志願寄養家庭,讓小狗熟悉適應人類家庭生活和社會環境,學會服從簡單的人類命令,接受社會化訓練。寄養一年左右,小狗將回到訓練基地進行六個月以上的專業技能訓練,培訓合格後,匹配使用者,與視障朋友進行3到4周的共同訓練。考核合格後便開始正式服役。它將陪伴使用者8到10年。退役之後,它們可以回到基地養老,也可以送回到寄養家庭安度晚年。

3


2013年,香港的導盲犬事業剛起步,推動者導盲犬中心主席當時五十多歲。他曾花了十年時間專程去新西蘭學習導盲犬訓練,然後回到香港開辦了港島第一家導盲犬中心。

香港人Edith看到了香港導盲犬中心招募寄養家庭的視頻。她和朋友一起經營過寵物店,那時,她家養了四隻貓,已經很久沒有養過狗了。她打電話去中心諮詢,雙方都感到條件合適,不久後,一條從臺灣運來的狗來到了Edith家。

Edith在擔當寄養家庭主人時展現了照料狗狗的嫻熟經驗,主席跟她商量,願不願意為導盲犬事業多做點工作,他交給她厚厚一本從臺灣帶來的導盲犬寄養家庭手冊,請她結合本地情況改成香港版。不久之後,主席又問她,願不願意學習訓練導盲犬。Edith那時正賦閒,覺得不妨試試。

學習開始後,辛苦程度遠超預期。她9點出門牽著狗開始步行,一直走到下午四點。夏天香港天氣悶熱,她在室外走得渾身溼透,一會兒又走進冷氣充足的商場和地鐵,如此忽冷忽熱,她不斷地感冒,幾乎每個禮拜都要看一次醫生。並且,由於步行過量,她的膝蓋骨發炎腫大,吃了一個月消炎藥才好轉。

學習一段時間後,導盲犬中心請來一位具有國際導盲犬協會資格認證的韓國訓導老師來香港,他按照國際導盲犬訓練的規範要求Edith,帶領她的學習走上正軌。訓練到第二年,Edith接受了國際導盲犬訓練員資格認證考核,她成功帶出了六條開始服役的導盲犬,完成了實踐要求,又研讀了好幾本全英文的教材。理論考試那天下午,她握著筆在老師的監考下一刻不停地寫了十四五個小時,累得手提不起筷子。最終蠻順利地考取了國際訓導員資格,成為香港第一個培訓考獲國際資格的導盲犬訓導員。

Edith介紹,成為一條導盲犬,條件是極其苛刻的。在挑選狗的階段就有嚴格標準,小狗要做嚴格的體檢,拍X光片,髖關節、膝蓋、手腕、手掌、眼睛和心臟都需要仔細檢查,確保達標,為隨後8到10年的辛苦工作做身體上的準備。此外還要看狗狗往上幾代的遺傳基因,以避免遺傳疾病,保證種系裡沒有太強的攻擊性基因。智商方面,過於聰明的狗太有主見或太過自信,太笨的狗狗又不能很好地學會指令,或缺乏自主思考能力,導盲犬需要的是中間值。訓導員會對狗進行一系列性格測試,比如突然製造一些聲響,拍拍手,或把物件掉到地上,看狗的反應,受驚是合情合理的,但有些小狗能從驚嚇中迅速恢復,有些則夾緊尾巴蜷縮著,久久不敢動,前者更加合適。即使經過篩選投入了訓練,對狗狗的觀察和考核也貫穿訓練的全程,一旦發現身體或訓練中無法克服的新問題,都有可能被淘汰,淘汰率高達百分之七十。

訓練過程中,最難的是讓狗學會獨立思考。走到岔路口,左右哪邊更安全?每天的路徑中突然出現一個障礙,如何繞行更合適?這都需要狗狗自己做出判斷。一開始訓導員會帶領著選擇正確的路徑。慢慢便要放手,讓狗自己解決問題,並在它做對時給予鼓勵。

當時,寄養在Edith家的是一條四個多月的淺色拉布拉多,名叫Yoyo,是個小女生。Edith每天出門練習都牽上Yoyo,把它往準備受訓的狗家裡一放,就牽著受訓狗出門。Yoyo跟著她到處跑,從小就到過香港大大小小的環境和場所,見過不少市面。它很早熟,顯示出超越年齡的沉穩和乖巧。因此被選為中心的導盲犬種犬。Yoyo懷孕時,Edith悉心照顧,又親自為她接生。完成了傳遞基因的任務後,Yoyo兩歲做了絕育,而後在半年內迅速完成了導盲犬訓練課程,準備上崗。

匹配Yoyo的使用者是一位就讀於香港大學的女生。第一天的共同訓練結束後,Edith把女孩和Yoyo一起送回家,轉身自己離開。她一邊下樓一邊掉眼淚,好像剛把親手養大的女兒送給別人。又經過了幾天訓練,有一天晚上女孩帶Yoyo尿完尿,Edith讓她們自己試著回家。Yoyo走了十步,突然扭頭望了她一眼,隨後下起了大雨,Yoyo看了看天空,又回頭望她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說,”下雨了,放心走吧,我沒問題“。那一刻,Edith感到Yoyo真的徹底離開自己,長大獨立了。她又紅了眼眶,既不捨,又驕傲。

現在,Yoyo五歲多了。她的使用者帶它住進了香港大學的宿舍,也開啟了港大的導盲犬先例。她帶著Yoyo去過兩次日本和兩次臺灣。

Yoyo當年生下的一窩四隻小狗,其中有三隻經過了嚴格的導盲犬測試和訓練,已經開始服役。母子兩代都是Edith親手訓出來的導盲犬。

一條狗的使命

Edith和Yoyo。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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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h和Yoyo。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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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h和Yoyo,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4


徐健小時候被貓嚇過,留下了陰影,此後一直害怕帶毛的動物。

2017年1月,在大連導盲犬基地,訓導員給她牽來一條名叫“呆萌”的金毛犬。老師讓徐健抓點狗糧在手上搓一搓,呆萌聞到她手上的味兒,腦袋就探了過來,嚇得她往後一縮。呆萌把爪子搭在她的膝蓋上,一口一口吃掉她手裡的狗糧。徐健趁它吃東西,用另一隻手戰戰兢兢地戳了戳它的身子,悄悄摸了一下它的爪子。她還不敢碰呆萌的頭。

那天晚上起,呆萌就留在了她的房間。徐健頭一次和狗同處一屋,幾天下來精神始終很緊張,動不動就對呆萌說,“你先離我遠點兒”。呆萌好像知道她恐懼,總是自己趴著,不太湊過來。這樣僵持了一個星期,有天晚上徐健洗完澡走出衛生間,腿被毛茸茸的尾巴掃了一下,她一激靈,呆萌還在地上老老實實地趴著。她鎮定下來,慢慢坐下,伸手摸了摸它的身子,然後是耳朵,頭。她摸到它的肋條,它的身子真長,相比之下,頭摸著很小,是一條好看的狗。徐健第一次親近呆萌,它湊過來聞了聞,然後用腦袋蹭她的腿。

徐健是後天失明。她有一雙大眼睛,一對漆黑的眼珠,外表並不看得出視力障礙。有幾次她敲著盲杖在路上走,聽到邊上的路人嘀咕,“這姑娘有病啊?”,“Cosplay呢!”,她心裡不大舒服。也有其他女同學,因為使用盲杖暴露了盲人身份,被中年男人尾隨。這些經驗讓她心裡有些芥蒂,出門不太願意使用盲杖,常常撞著人。獨立出行也關乎尊嚴。徐健不喜歡去哪兒都得家人、朋友陪著,每天上班要跟老公一起出門,下班後,老公得特地繞路拐彎到公司接她。有時候媽媽在家看電視劇,她要出門,老太太只能很無奈地關了電視陪她出行。生活和家人牢牢捆綁,彼此都很不自由。為了解決出行問題,她申請了導盲犬。

徐健學會了帶呆萌上廁所。把它牽到草坪上,說一聲,“呆萌,噓噓便便”。她也學會了給它洗澡,吹風,清潔耳朵,刷牙,點眼藥水。她每天給自己梳頭一分鐘完事,給呆萌梳一身長長的金毛卻要花費五六分鐘。

呆萌很守規矩,從不進廚房和衛生間。徐健的媽媽一開始也有點怕狗。徐健敲敲媽媽臥室的門,對呆萌說,“No!這是姥姥的屋子,不能進”。從那天起,呆萌一步也沒有踏進那個房間。後來全家人都喜歡上呆萌。老太太沖房門口徘徊的它說,你進來吧,它才低頭溜著牆,悄悄地一步一步挪進來。徐健爸爸寵它,老忍不住動不動給塊饅頭夾一筷子麵條,呆萌不敢找徐健要食,但只要老頭一吃東西,它就湊過去,眼巴巴地望。冬天,徐健兒子寫作業,把腳擱在呆萌背上取暖。它還是家裡的和平大使,誰大聲嚷嚷了,它就小步湊過去,用頭輕輕撞人的腿。

徐健嗓音清甜,說話溫柔軟和,內心卻挺倔。她很要強,從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音樂專業畢業後,她本在殘聯藝術團工作,常到各處演出。團裡總要把氣氛搞得慘兮兮的。領導說,找個形象好的在演出前後跟觀眾們說幾句煽情的,感謝這個感謝那個。團長挑上徐健,她說,我說不出來,也哭不出來。於是團長另找了個盲人女孩,在臺上用情緒飽滿的女童聲帶著哭腔說:“叔叔阿姨,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能感受到你們的愛……”伴隨著感人的背景音樂,臺上臺下哭成一片。徐健在後臺聽得直起雞皮疙瘩,覺得自己特像個高級要飯的。她受不了這氣氛,便辭去了藝術團的工作。

結婚後,徐健跟老公生活在大連,在這個城市,視障人實在很難找到正常的工作。2010年,他們全家移居北京,住在盧溝橋附近。徐健找到了一份在保險公司接聽客戶電話的工作。

工作地點在大望路,每天上班,徐健需要倒兩趟公交乘地鐵,轉一條線到大望路,下地鐵後再走十來分鐘才到達目的地,全程將近兩小時。但自從有了呆萌,她再也不需要家人陪同。它熟悉路線,會繞障礙,懂得跟別人一起等紅綠燈過馬路。每天早晨,徐健帶好呆萌的摺疊水碗和一小盒零食,給呆萌穿上工作服和導盲鞍。呆萌領著她從小區走到公交站,穿黃馬甲喊大喇叭的協管大媽認得她和呆萌,熱情地領著她排隊上車。呆萌和她一起擠公交,學會了鑽人腿縫,給她闢開一條挪動的縫。有人給徐健讓座,呆萌就安靜趴到座位底下。進了地鐵站,呆萌熟練地領著徐健乘坐扶梯,按照熟悉的路線直走,拐彎,在人潮裡不緊不慢前行,來到站臺車門前。出站後再準確無誤地走到公司。

徐健上班時,呆萌不吵不鬧,整上午整下午地趴在她桌子底下睡覺,偶爾探出頭抻抻腿,又不聲不響地縮回去趴好。同事們很喜歡呆萌,打水路過時總悄悄蹲下身磨挲摩挲它的頭頸。徐健的部門領導看到呆萌一顆腦袋被摸得光亮,毛都倒了,就笑:“哎呀呆萌,你都要被摸禿啦,以後咱不讓他們佔便宜,做個牌子頂頭上,摸一次20。”

上班生活缺乏運動,呆萌迅速胖了起來,胸腹厚實,不再摸得到肋條。它和千千萬萬個在北京辛苦工作的上班族一樣,忍受著公交車令人窒息的空氣,常常擠不上地鐵,有時被鞋跟踩傷爪子,也得默默忍著。更委屈的是,有許多次,它遇到了並不友善的拒絕。有一回,公交車司機喊住正在上車的呆萌和徐健,“你別動,你問問大家,大家讓你上我就讓你上”。徐健說,導盲犬乘坐公共交通是法律規定的,你應該知道。司機說,“那不行啊,你是一個人,這車上這麼多人呢,你這狗把別的乘客傷了投訴我怎麼辦?”“你就不怕我投訴你嗎?”徐健反問他。有乘客就開始喊:“你下去你下去,帶著狗打車去,別坐公交!”那天徐健氣得都快哭了。類似的情況發生已經不止一兩次,她有了經驗,第一時間打開手機錄音錄下了和司機的對話,又記下了車牌號,隨後向公交公司投訴。

徐健原本不大愛說話,也不願爭執,自從有了呆萌,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出租車、公交車、餐廳和酒店跟人據理力爭。她說,“自從有了呆萌,我簡直成了個’潑婦’”。她受不了呆萌發現自己被拒之門外時垂頭夾尾巴的樣子。

2017年,徐健和周雲蓬一起參加了一個倡導“無障礙生活”的論壇,講述自己和導盲犬的故事,倡導公眾在出行場景和公共場所友好接納、善待導盲犬。呆萌和基地的學長熊熊又碰面了,生活在大城市的呆萌,過得比熊熊辛苦許多。

一條狗的使命

徐健和呆萌在地鐵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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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萌


一條狗的使命

徐健和呆萌


5


中國導盲犬南方示範基地剛成立三年多,位於廣州市丫髻沙島,那是一個珠江上的小島,需要乘船前往。去年底,Edith接受邀請,開始在這裡工作。

船一靠岸,兩條島上的野狗就搖頭晃腦顛著迎過來,島內傳來幾聲狗吠。上島便是一片空場地,陽光很好,一條小拉布拉多被圈在圍欄裡,迷迷糊糊眯眼晒太陽。邊上一排平房小屋是訓導員休息室、狗舍、狗狗淋浴間。還有一間產房,地上鋪著彩色的兒童橡膠地墊,剛生產的狗媽媽和小狗會被安置在這兒,有時候,負責照顧母子的工作人員也在這裡搭床休息,全天守護。往裡走是一條環島步道,掩藏在兩側鬱鬱蔥蔥的植物間,那是平時的訓練路徑。往前走,步道上散放著幾隻橡膠輪胎和路障,再向前,又見到一條拴在樹幹上的彩旗,遮住了半條路。路走到盡頭又是一小塊空地,地上橫著一截幾米長的斑馬線。過去,訓導員用它教導狗狗過馬路,不過已經被棄置了。島上環境很簡單,訓導員們幾乎每天都會牽著狗坐船出島,到市區裡行走訓練。市裡有斑馬線,有等紅綠燈的行人,來往車輛,還有竄來竄去的電動車。

基地現在有8名訓導員,狗共二十條左右,它們之中,有些正在訓練期,有些還等待體檢,有些已經在性格測試或身體檢查中被淘汰,正等著轉送警犬訓練基地或被其他家庭的領養,最終能夠順利上崗的狗是很少的。

Anson是島上第一批畢業的導盲犬,它是一條3歲的淺色拉布拉多,有著寬闊的額頭。2017年春天,Anson剛開始受訓,經歷了兩次訓導員更換,它被交到獸醫專業畢業、20歲的新訓導員小鋒手裡。

小鋒是廣東肇慶人,一個小個頭男孩,有些靦腆,說話很慢。他從小喜歡狗,讀書時學的是獸醫專業。不過,獸醫總和豬呀牛呀一類的大動物打交道,畢業後他到養殖場工作,壓根見不著狗。這年初,他看到基地招聘導盲犬訓導員,他想,這是一份帶有公益性質的工作,又可以和狗在一起,立刻來了。他的工作從打掃狗舍、做清潔開始,逐漸開始協助老訓導員訓狗,接著他有了自己訓練的第一條狗——餅乾。可是沒多久,餅乾就在拍X光片後被診斷出骨頭有點問題,遭到了淘汰。緊接著,下一個任務Anson就來了。

Anson身量高大,和同齡夥伴坐在一起,高出一個頭,是狗中大哥,勁像牛。一開始,小身板的小鋒幾乎被拖著走。手臂和腿痠疼了整整一週。不過,這個魁梧的大個子特別黏人,即使休息時間,它也緊緊跟在小鋒身邊。隨著訓練的積累和默契加深,他們的步調逐漸協調一致。

由於之前的訓導員變動,Anson的功課落下了一截。小鋒的壓力很大,必須帶它加緊訓練,追趕同期其他同學的進度。有一些科目Anson得心應手。比如避開高空障礙,別的狗要反覆訓練一兩天,Anson個兒高,走路時也有抬頭的習慣,兩三趟就學會了。但這大個子偏偏方向感不太好,聽“左轉”、“右轉”的口令總暈頭轉向,小鋒每天吃飯前都帶他加練半小時,學了大半個月總算徹底明白。

Anson很爭氣,逐漸趕上了進度。訓練時,訓導師需要蒙著眼睛模擬盲人帶狗訓練。小鋒摔過跤,踩過水坑,也撞過柱子。經過大半年訓練,這些問題在訓練的最後階段都成為了需要針對性解決的細節。

12月,小鋒和Anson一起進行了畢業考核。小鋒蒙上眼睛,Anson帶著他走指定的考試路線,他們過馬路、坐公交、經過喧鬧的放學幼兒園門口、走過飄著菜香的菜市場,順利完成。先後六次,跟在身後的考核人員沒有記錄到Anson一次不合規範的反應和操作。它順利畢業了。

半年後,推拿師司先生從深圳來到基地。小鋒首先帶著他熟悉了丫髻沙島上的路況。司先生方位感和獨立行走能力很強,小鋒帶著他用盲杖在島上敲了兩三趟,他的腦海裡已經畫出一幅地圖。他還上了一些理論課,學習導盲犬基本知識,以及照顧狗狗的基本技能。

兩三天後的一個晚上,小鋒牽著Anson敲開了司先生的房門。他說:“前面已經給你上過課,教會你怎麼照顧狗狗了。現在,我就把Anson交給你了。從今晚開始,就由你負責照顧它。有問題可以問我,但我不會再插手干擾你們了。”第二天開始,小鋒不再摸Anson。訓練時,Anson幾次回頭找他,小鋒躲得很遠。它湊上前蹭,小鋒就推開它。

司先生第一次摸到Anson就感嘆,這麼大一隻狗啊。它很溫順,司先生用推拿手法撫摸Anson,手在它肚皮上一震,Anson就舒適地放鬆下來。司先生身材高大,他和Anson並排站在一起,顯得很登對。剛開始共同訓練,Anson只是聽從口令,按部就班地做出規範動作。兩週之後有一天,司先生給Anson洗完澡,帶它在島上遛彎,他們又一次走障礙區,繞過障礙物時,Anson回頭看了一眼司先生和障礙物之間的距離。它開始關心司先生,自主地考慮到他的行走安全了。司先生知道後,為它這個微小的動作而感動,它從心底認同自己了。

在基地共同訓練半個月之後,小鋒陪司先生和Anson一起回到深圳。司先生經營了一家易筋理療館,他從家裡出發,需要走十來分鐘路程到公交車站,乘坐公交車,下車後再步行十分鐘左右路程到達店鋪。小鋒首先給他和Anson規劃了一條安全合理的行走路線,由他帶著Anson認識路線。走到車站的路上經過一個路口,需要走一小段斑馬線上安全島,再過一小段斑馬線去到對面。這兩段馬路沒有紅綠燈,剛開始,Anson跟著許多偷懶的行人,不按照斑馬線走折線,而是直接橫穿車道。這對司先生來說非常危險。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小鋒設定了幾個點,帶著Anson學會過斑馬線,到達安全島上的第一個點,再找到位於下一段斑馬線起點的另一個點,幾番反覆之後,Anson記住了正確路線。

兩週後的一個清早,小鋒給司先生打電話請假。他悄悄等在司先生家樓下,遠遠地跟了一路,看到他們順利安全地抵達目的地,小鋒放心了。幾天後,共同訓練結束,小鋒回到基地,Anson開始正式服役。

1月,Edith入職已經大半月,她作為導師,帶著基地裡這些二十出頭的年輕訓導員,一點一點規範導盲犬基地的場地和訓練細節。她發現,這些男孩都是發自內心愛狗、愛導盲犬事業的踏實的年輕人。做訓導員挺辛苦,薪水也不高,但這些年輕人沉得下心,也耐得住性子。他們和狗狗們生活在相對隔絕的小島上,自得其樂。

跨島的丫髻沙大橋上,車子嗚嗚往來,但橋下的小島總是很寧靜。中午的休息室裡,訓導員和狗都很放鬆。幾個訓導員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孩,穿著橙色的基地工作服,各自佔據一塊沙發握著手機玩遊戲,或閉眼打盹,偶爾垂下手,摸摸乖乖趴在腳邊的狗。牆上的白板上列著當天的訓練時間安排,下午三點鐘,訓練又要開始。

Edith的目標是幫助年輕訓導員們獲得國際導盲犬訓導員資格,幫助基地成為國內第一家達到國際標準,獲得國際認證的導盲犬機構。這個目標,需要從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開始努力。比如,優化犬的來源,提高犬舍標準,更重要的是,規範訓練過程中的每個步驟。

2019年1月18日,Edith和幾個訓導員一起回訪使用者家庭。他們來到司先生家,一群人剛進家門,Anson立刻鑽進人堆,徑直湊到小鋒跟前,興奮得直踏步哼哼,搖著尾巴轉圈。小鋒在沙發上坐下來,Anson就坐到他跟前,把頭擱在小鋒腿上。

司先生和Anson從家出發,Edith跟在他們身後。Anson領著司先生出家門,下坡,過馬路。走過一處街邊花園時,幾個玩耍的孩子興奮地跑近前來,“狗狗,狗狗”指著Anson叫。Anson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它看著眼前的路,走得很平穩。一條金毛看到它,很好奇,小跑過來聞Anson的屁股。Anson前進的步子略猶豫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前。上公交車,Anson為司先生找到了座位,下車後,在走到店鋪門口時,他們穩妥地繞開了一棵可能撞頭的歪脖子樹,平安到達。他們的表現超出Edith的預期,她在心底為Anson、小鋒和司先生鼓起了掌。

司先生對Edith說:“我已經帶Anson坐過高鐵,過兩天,還要帶它坐飛機回老家。真希望以後Anson能有國際‘護照’,讓我帶著它出國轉轉。”

Edith說:“再給我們點時間,未來一定可以實現。”

一條狗的使命

開往丫髻沙島的船

一條狗的使命

司先生和Anson

一條狗的使命

小鋒和Anson

一條狗的使命

Anson在自己的床墊上


關於導盲犬,希望大家瞭解並遵守的“四不一問”原則:


一條狗的使命


注:本文參考了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和中國導盲犬南方示範基地網站資料。


—— 完 ——


題圖為散步休息中的周雲蓬和熊熊。圖片除標註外,全部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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