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和他的廣告牌'
路是柏油馬路,但年頭久了,坑窪得不成樣子。倒是路旁,新立起的廣告牌,油漆還沒幹。廣告牌上,紅漆寫著:電話13456789101
男人趿拉著鞋,蹲在廣告牌對面的樹影下,踩著螞蟻。
“三萬塊錢,一星期。”
“老葛,怎麼,你他媽連棺材錢都捨得糟蹋了?”
“別廢話,你,算你答應下了啊。”
- DAY 1
徐家兄弟沒想到,這偷偷立起的廣告牌,第一筆生意竟然是傻子老葛照顧的。
老葛也沒有食言,撂下電話沒出半個鐘頭,便掖著三萬塊錢找上門來。臨出門,老葛指著牆角,問:
“這漆我使使?”
徐老大順著老葛的指頭肚瞥過去。
“省著點兒用。”
說完,便又噴著唾沫星子,數起錢來。
正是日頭最大的時刻,老葛腰裡掛著兩桶漆料,搖搖晃晃地爬上廣告牌。先用白漆遮了電話,又用紅漆歪歪扭扭塗抹起來。折騰了一個下午,臨近日落,老葛才心滿意足地從梯子上滑下來。
身上紅一塊白一塊的他,一邊擦汗,一邊對著落日念起了廣告牌上歪扭的紅字:
申德凱,我幹你妻!
- DAY 2
徐家兄弟站在廣告牌下,皺緊了眉頭。
“老葛這是幹啥?”
“傻子的心思,咋,也想猜透啊?”
“可這不大合適,要是被人發現,咱這廣告牌?”
“就一個星期,能出啥事兒!”
可這一次,徐家兄弟想錯了。
- DAY 3-4
離著公路五十里的圍場,今年搞了個音樂節。主路上車水馬龍,汽車移得像蝸牛似的,不少年輕人不看導航,磕了藥似一般飛著車在這條破舊的公路上找著大門。
門沒找到,但找到了老葛。
夕陽西下,老葛凌亂著頭髮,遍地拾著菸屁股。尋到了,就叼著菸屁股,圪蹴在一塊油漆未乾的廣告牌下發呆。
廣告牌上,鮮紅的漆料寫著:申德凱,我幹你妻!
年輕人覺得老葛有趣,神祕,放蕩不羈。紛紛追下車去,圍著老葛指指點點。
“大叔,這廣告牌你的啊?”
老葛眼皮子不抬一下,朝著空氣點頭。
“申德凱是誰啊?”
人群中一陣亂笑,老葛將腦門上發硬的頭髮掰到腦頂呱,猛吸一口菸屁股。
“我幹他妻!”
年輕人一陣亂叫,激情澎湃,眼前的男人,無疑是此次音樂朝拜路上,令人驚喜的發現,荒蕪公路上的行為藝術家,不羈靈魂,和自由戰士。
年輕人發了瘋似的,朝著老葛舉起手機。
“申德凱!”
“我幹你妻!”
“申德凱!”
“我幹你妻!”
一時間,老葛和他的廣告牌,成了音樂節上年輕人之間,最為隆重而神祕的打卡聖地。
- DAY 5
瘋狂的年輕人玩心大,忘性也大。
在音樂節的喧囂落幕之後,老葛便又沒了酒,沒了煙,沒了名氣,唯一剩下的,只是他的那塊廣告牌。
睡了一個下午,老葛扶著廣告牌爬了起來。褲兜裡還藏著五個菸屁股。老葛算了算,可以抽到日落。
可日頭還沒下山,老葛面前便投下一片陰影。
“廣告牌是你的?”
老葛還是沒抬頭,嘬著菸屁股,點著腦袋。
“知道我是誰不?“
老葛翻了翻眼皮,端詳了面前男人幾秒之後,又垂下腦袋,搖晃起來。
“老子就是申德凱!“
男人朝著老葛花白又打綹的頭髮吐了口痰,狠狠說著。
- DAY 5
賤人命大。
老葛竟沒被那申德凱打死。
日落的時候,鼻青眼腫的老葛,竟和申德凱一起坐在樹坑裡,過起了煙癮。
“你說的是真的?”
“那我還能騙你不成?”
男人透過嫋嫋煙氣,又一次打量起老葛。還是不敢相信,老葛是自己上月跑大車,趁著媳婦鑽進野地方便時,糟蹋了她的那個暴徒。
“我咋沒聽她說起過?”
“你傻啊,女人家這事兒敢和自己男人說,說了你還要這破貨?”
老葛說完,便又被男人用手肘撞翻在地,老葛齜著牙,疼歪了嘴,可臉上卻是笑意盈盈。
“兄弟,哥們實在忘不了你媳婦,既然這樣,就把她賣給我得了。”
“賣給你?”男人將菸頭甩在老葛身上,眼瞅著又要露胳膊揍人。老葛堆著笑,一臉褶子,不住縮著腳往後藏著。
“你仔細尋思,這買賣不虧。”
男人掄在半空的手停了下來。老葛得空,嚥著唾沫,繼續朝著男人扔話。
“反正你也膩了,就讓兄弟再新鮮幾年。錢好說,錢好說。”
“錢?“
申德凱看著老葛的模樣,輕笑一聲。
“你能有幾個錢?”
一聽到這兒,老葛立馬來了精神,騰的一聲,從地上爬了起來。
“看到這個口子沒?”
老葛扯起腦瓜頂的長髮,露出了個拳頭大小的傷疤。
“工地上被大老闆的人醉酒打的,為了讓我閉嘴,給了一筆錢。不多不少,十萬塊,買你女人,夠不?”
申德凱嘴角抽搐了一下,旋即背過身去。
“破貨被這男人幹,還搞得滿城風雨,留著確實礙眼。”想著,背在身後一直緊攥著的拳頭,不知何時,鬆了下來。
老葛也不再說話,太陽落山。廣告牌上的紅漆變得模糊起來,廣告牌下,兩個男人的身影也被日頭牽扯著,約拉越長,終於在一點交匯。
老葛盯著影子發呆,正想著究竟是誰的影子,踩在了另一人的影子上時,一旁的男人發話了。
“成交,明天一手交錢。”
“一手交人。”
男人還沒走出幾步,老葛追了上來。
“咋,後悔了?”
“不,申兄弟,明兒也算是哥哥的好日子,我可不想要個和我一樣鼻青臉腫的女人啊。”
“放心,我不碰她。”
- DAY 6
老葛一夜沒睡,想起了之前好多陳年舊事。但想得最多的,還是那個女人。
女人叫月芝,這名字在老葛看來,是比報紙上那些女明星還要好看的字眼。而月芝,也知道老葛,老葛去城裡打工的時候,月芝給老葛的鋪蓋卷裡,多夾了一個包袱。
老葛在工地安頓好之後,打開包袱,幾個拳頭大的豆包,還溫吞可人,每一口,都是實打實的豆沙糖餡,甜出蜜來。老葛吃著吃著,鼻子就發起酸來,像是突然開了竅。
原來想念,是這麼一回事啊。
幹了半月,老葛就被工地上耍酒瘋的混混打進了醫院。大夫說,老葛這是重傷,要去做傷情鑑定,去告他們。
老葛不關心這個,此刻他頭疼難忍,問出的第一句話,自然而然是:
“大夫,我這兒能活幾年?”
大夫是個好人,不騙老葛,指著那幾張墨藍色的片子說了一連串老葛不大能聽明白的話,最後,方才解了他的惑。
“這傷,懸。”
老葛聽後,晃晃悠悠走出醫院,沒去工友的接風洗塵宴,反倒一頭鑽進老闆的私家車。
十分鐘後,掖著五萬現金,老葛閃進燈火暮色中。
他要去爭分奪秒地見月芝,此刻慰藉他的,只有月芝,和月芝親手做的豆沙包。
- DAY 6
晃悠來到廣告牌下,老葛迎著東昇的旭日,整理著頭髮。
他仍舊頭痛難忍,且這頭痛病發作的一日比一日勤快。但老葛已經習慣了這份煎熬。拾起新的菸屁股,老葛繼續想念著他的女人。
受了傷後的老葛,日夜兼程趕了回去,也終於見到了月芝,但月芝卻是在別的男人身旁。
原來老葛出事兒那天,也是月芝的受難日。好賭的父親終於輸光了家裡的全部,顫巍巍地將月芝推出門後,竟用一把鐵鎖鎖緊了大門,任憑月芝在外面哭破了嗓子。
而贏家,大搖大擺地將月芝捆上車。
多麼鮮嫩的女孩兒。
男人笑著,發動起了汽車。
老葛隔著風和空氣看向月芝,月芝隔著日光和浮塵望著老葛。
老葛凌亂著頭髮,病痛將他折磨得骨瘦嶙峋,沒個人樣,月芝也好不到哪去,身上被那惡棍摧殘得沒一處好皮肉。但兩人顧不得這些,隔著風和空氣,日光浮塵,看不夠似的望著對方。
我不好,你也不好,但還能見面,便是好的。
- DAY 6
那一次的見面,很快隨著車流的流動,而被迫中止。老葛隨車跑了幾十米,終因頭痛難忍而栽倒在一旁的汙水溝裡。
自那之後,老葛向不少人打聽綁走月芝的男人,但卻也只得了男人的名字和職業。
申德凱,一個專在小路上跑大車的無證司機。是賭徒,是惡棍,更是手下無情的流氓。
老葛問旁人,怎麼尋得著這人?
旁人想了想,戲弄起了犯病時會像傻子一樣抽搐的老葛。
“喏,你去見過他的那條公路上,登個廣告尋人去。”
- DAY 6
抽完五個菸屁股,太陽要落山了。
老葛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和頭髮,將鼓鼓囊囊的書包,放在腳下。
遠處男人的身影漸漸清晰,肩上扛著的女人,不吭一聲,一動不動,熟睡得像個嬰兒。
老葛嘴裡,猛地回憶起了豆包的香甜。
“諾,人,完好無損啊,就是下藥猛了點兒,估計得明兒才能醒過來。’
老葛沒理會男人,小心接過女人之後,將她靠放在廣告牌下。
“錢呢?“
老葛衝男人笑了笑,俯身拾起那沉甸甸的揹包,男人的眼睛放出光彩,急不可待朝著老葛伸過手去。
可揹包也僅僅是掠過男人的指尖罷了。
一聲悶響,裝滿碎磚的揹包,迅速又出人意料的,狠狠擊打在男人的太陽穴上。
老葛很久沒有使出這麼大的力氣了,很快便也隨著慣性,撲倒在男人身上。
慶幸的是,老葛的仇恨足夠強大,位置足夠準確。男人掙扎了幾下,便悶聲暈了過去。
等老葛回過神之後,地上已沒了兩人的影子,不知何時,日落西山。這一天,老葛終於渡了過去。
- DAY 7
徐家兄弟惦記著和老葛收回廣告牌使用權。一大早,便過去了。
廣告牌下,不見老葛。但地面倒是整理得乾淨,鋤了草,翻了土,看著沒之前那麼荒蕪頹敗。就連兩個漆料桶,也齊整整擺放在一旁。
廣告牌上,被老葛重新漆上了“電話13456789101”幾個紅字。
徐家兄弟有些滿意。老葛辦事兒,還是挺講究的。
可老葛呢?
徐老大抬頭盯著廣告牌看了一會兒,杵了杵站在一旁抽菸的徐老二。
“二子,那幾個字色兒咋那麼暗,瞅著不像是漆料吧?”
——《老葛和他的廣告牌》
——作者:梅藝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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