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耶路撒冷:張力與和諧

耶路撒冷 神聖的張力

從亞伯拉罕、大衛到耶穌再到穆罕穆德,三大宗教的神蹟密集集中在這裡

在巴赫作品改編的銅管樂隊音牆縫隙裡,傳來了阿訇宣禮的吟唱聲。

這難免讓人有些恍惚。我坐在路德派新教教堂的長凳上,四周石壁與穹頂簡潔,但還保留了些許柯林斯的柱頭紋樣,尺寸不大的彩繪玻璃則使用了上世紀八十年代風格的幾何圖案。祭壇的位置空蕩蕩,只有一個藍色玻璃十字架。

曲目的介紹與串場都好端端地是我聽不懂的德文。祭壇前方表演的樂隊卻是清一色的猶太學生所組成。

耶路撒冷 神聖的張力

聖城猶太人的標準裝扮

在這個“救世主教堂”周邊,散佈著俄羅斯東正教、亞美尼亞使徒教派、敘利亞正教、埃塞俄比亞正教、科普特教派的建築物。而從正門出去,穿過一個不起眼的拱門,便是基督教世界的中心——曾經的各各他,如今的聖墓教堂,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之地。

“耶路撒冷自然名不虛傳。”我如同掉入五維世界的老鼠,被種種神聖訊息的洪流弄得暈頭轉向。腦中浮現那個曾傳奇般和平接收耶路撒冷的日耳曼人腓特烈二世。他入城之後詢問伊斯蘭教法官:“為什麼昨晚沒有聽到宣禮聲?我待在耶路撒冷的目的就是要聽見宣禮聲以及祈禱時的哭聲。” 這位成長與西西里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能熟練書寫阿拉伯文,卻鄙視羅馬教皇,以至於屢屢被開除教籍。他與當時伊斯蘭世界的主宰、薩拉丁之子、阿尤布王朝的統治者阿卡邁爾的長期友誼(從亞里士多德討論到動物學)無疑可以被當成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友好共處的典範。“蘇丹發現這西方的好友跟他一樣,都覺得無止盡的宗教戰爭是毫無意義的。”或許阿拉伯人更願意將腓特烈視為當時先進的伊斯蘭文化崇拜者,以此減輕又一次由於伊斯蘭的內部紛爭最終將聖城白白送給外人的屈辱感。基督徒們承認他的兩面性:“他是一個耽於聲色的人,也是一個戰士和政治家,一個深思熟慮的立法家,也是一個充滿激情的詩人”。而猶太史學家冷冷地諷刺這位偽善者:“如果腓特烈的敵人把這當做對伊斯蘭的友善,腓特烈差不多就可以高興地判斷出他的妙計奏效了。”這樣的腓特烈二世才多少可算與耶路撒冷相稱的人物。但放入聖城三千年的鴻篇故事之中,他也不過只能佔據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落。

耶路撒冷 神聖的張力

聖母瑪利亞之墓

耶路撒冷 神聖的張力

聖母與聖嬰

王侯將相不值一提,畢竟聖城遍地神蹟。最後晚餐廳居然與大衛王墓一牆之隔,不遠處還有耶穌預言彼得的雞鳴教堂。聖母昇天的位置恰好在客西馬尼花園邊上,猶大在那裡給了耶穌最著名的一吻。而神蹟中的神蹟,自然是耶穌受刑經過的那條苦路。苦路的終點是聖墓教堂,起點的聖史蒂芬門則有些破敗蕭瑟,但稍微往城裡走一段,就熱鬧起來。各國的朝聖團扛著十字架,合唱著聖歌,此起彼伏地列隊遊進,或者是把苦路上與耶穌有關的各個打卡點圍得水洩不通,集體念念有詞。“啊,我這輩子再也不用去任何別的地方旅遊了。”一位華人朝聖團的大媽由衷感慨。而我靠在牆邊打開地圖,試圖搞清楚各個打卡點的位置與內容。

“這裡是耶穌第一次摔倒的地方,你要找哪裡呢?”“我似乎沒找到耶穌背起十字架的點……”抬起頭,沒想到殷勤為我指路的是個白鬍子阿拉伯大爺。確認了我並非基督徒之後,他果然開始吐槽:“不要太把這些打卡點當真了,這一切都已經旅遊化了,耶穌受刑的時候往前那一片都是耶路撒冷的郊外,現在怎麼可能還能找得到準確的位置呢?”他的英文口音不輕,但熱情表示可以帶我前往打卡點,不過先“順路去我的店鋪看一眼”。

他的鋪面壓根沒有商品,只在門口放了張小桌。“你是中國來的……我找找……”大爺在鋪子裡翻了半天,拿出一本半新不舊、字典大小的書,“中文袖珍版古蘭經,送給你了!”我不禁咋舌,趕緊畢恭畢敬收下聖書。

“可千萬不要被ISIS之類的渣滓誤導了,真正的穆斯林可是像薩拉丁那樣的……你知道薩拉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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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墓教堂的裝飾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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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墓教堂中的聖母像

耶路撒冷 神聖的張力

聖墓教堂中據說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準確地點

我趕緊點點頭,但並不能阻止他將薩拉丁的豐功偉業及對基督徒的寬宏大量進行長篇科普。“十字軍侵略者當年到處燒殺搶掠,但是薩拉丁大帝收復耶路撒冷之後可是不動基督徒一針一線啊,不但提議和基督徒們共享聖城,甚至還派兵護送不願留下的基督徒回家。反過來那個英格蘭的獅心王,算是十字軍中沒那麼邪惡的傢伙了,反攻的時候還是把手無寸鐵的穆斯林俘虜全部屠殺,算什麼騎士精神呢?”

“不過似乎也正因為薩拉丁過於仁慈,每每放走投降的十字軍士兵,使得敵軍總能重整態勢,結果始終無法結束戰爭啊?”我本來想補充一句這種宋襄公式的仁義可是會要命的,當然對方也不可能聽懂,還是嚥了回去。

“因為虛偽的西方人總是背信棄義嘛,你看現在的美國,一點都沒有變。如果他們能夠真正聽從先知耶穌的教導,又怎麼會給世界製造這麼多災難?”

我原本想著,到了聖殿山,一定要在耳機裡放一首萊昂納德·科恩的《Hallelujah》。這裡曾響起“a secret chord that David played and it pleased the Lord”(大衛王由於愛上部下烏利亞的妻子拔示巴而設計害死了烏利亞,在愛與罪交纏之中向上帝譜寫了懺悔之歌)。“You saw her bathing on the roof/ her beauty and the moonlight overthrew you/ she tied you to her kitchen chair/ she broke your throne and she cut your hair/ and from your lips she drew the hallelujah~”

這個故事和科恩的不朽樂曲一樣,總是讓我著迷(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科恩還混入了猶太大力士參孫被愛人達麗拉背叛割去頭髮而失去神力的情節)。而舊約中的嚴厲上帝似乎還是原諒了大衛王的罪過,讓拔示巴為他生下了所羅門,猶太人最偉大的王。

不過現在的聖殿山上早已沒有猶太聖殿的絲毫痕跡,倒是四處可見成群圍著黑紗的穆斯林女子。巖頂清真寺的金頂(the dome of rock,翻譯成巖頂其實不妥,因為顯然並非岩石制的dome,而是dome之下有先知穆罕穆德登宵的rock),在陰天和微雨中多少顯得黯淡,建築規模難說宏大,甚至令整個聖殿山頂顯得過於空曠。更不用說與之相對,作為伊斯蘭世界第三大聖寺的阿克薩清真寺,其外觀實難與伊斯法罕、阿布扎比或者撒馬爾罕那些精妙絕倫、富麗堂皇的建築相提並論。

我在巖頂清真寺門口探頭探腦,妄圖也瞻仰一下聖石。據說先知穆罕穆德從這石頭登上天庭,不僅覲見了真主/上帝,還會晤了歷代先知:亞伯拉罕(易普拉辛)、摩西、耶利米、以賽亞……也有耶穌(爾薩),基督徒的主。不知道他們在天上若是看到聖城乃至世界千百年來的紛爭,要做出何種指示。

耶路撒冷 神聖的張力

以色列國家博物館對於第二聖殿被毀之前耶路撒冷的復原模型,這個博物館還藏有死海古卷

我自然被拒絕入內。身邊有人和我解釋:“以前這裡也向非穆斯林開放,可是曾有一個激進的猶太復國主義者試圖用炸彈破壞這裡,所以不得不加強了監管。”所羅門的聖殿已經無法想象,但以色列博物館裡還能看到第二聖殿的復原模型。數千年前的神殿不可思議的宏大,一點也不遜於羅馬帝國最優秀的建築。猶太朝聖者們穿越荒漠,在聖殿山腳的市場購買獻祭的羔羊,從現在被稱作“威爾遜拱門”的通道向上步入聖域。但現在屬於猶太人的只有市場的廢墟牆根——哭牆。猶太男女分區對牆祈禱,他們的頭頂上是歷史的幻影、同根所生的對手以及如我一般淺薄的遊客們。

從聖殿山上無法直接回到哭牆。只能先進入老城北部破舊的穆斯林區,和東部精緻優雅、井井有條的猶太區相比,這裡破舊不堪,但又熙熙攘攘,滿是煙火氣與廉價日雜商品,彷彿身處北非的某個普通medina或阿拉伯半島的old souq。

耶路撒冷 神聖的張力

遠眺聖殿山

我穿過一個個迷宮般的巷道,終於回到哭牆外圍。坐在石凳上歇息,舉起手機打算刷個朋友圈,卻跑過來兩個七八歲的猶太男孩憤怒地對我喊“no”,將我一把推開。似乎以為我打算拍他們的照片。男孩們和這裡所有猶太男人一樣穿著黑色禮服,兩鬢已經留了長長的捲髮。和父輩相比,只是缺少一頂黑色高禮帽。

幾日後回到特拉維夫參加數字醫療論壇,人們總算不那麼注重外表上的身份界定,個個西裝革履,衣冠楚楚。以色列衛生部長不斷強調以色列的開放,“迫不及待地期望與全世界的人們展開更深入的合作”,“熱烈地歡迎各地的資本投資以色列”,“我們的醫療技術,甚至救助了許多阿拉伯孩子”。但是,參會的當地初創企業們一聽到,我既非來自VC,也不是醫療巨頭企業的代表,便迅速禮貌地結束話題,轉戰他人。

“我們猶太人為什麼能成功,因為我們總是不高興,永遠不滿意。”衛生部長意氣風發。而我隱隱覺得他們高傲、自信。因為受過傷害與侮辱,多少變得敏感,急於證明自己。這有點像我們中國人,甚至也像他們的對手阿拉伯人。

我路過一個個法國人、意大利人、中國人、日本人和美國人的旅行團。美國團的導遊講解總是最為浮誇,hilarious,每隔一小段都得加一個笑點,簡直當成脫口秀藝術。遊客們不時爆笑,然後提出許多白痴問題,看起來,很多人對舊約聖經的熟悉程度還及不上我。他們也許永遠不會理解往昔的榮光如何會像枷鎖般壓在末裔們身上。今天的聖城表面多少變得輕鬆愉快。“這個七枝燭臺可是本地人手工純銅打造,和旁邊那些made in china的不可同日而語。”商販們滾瓜爛熟,例行公事。但店鋪對面卻能看到地下的古代廊柱大道遺蹟。還有許多不經意發現的神祕地道入口,通往千年前的浸禮池或古民居。“地下才是耶路撒冷的根本魅力所在!”當我鑽入2700年前的下水道,已經對此確信無疑。這條水道由大衛與所羅門的後人中最傑出的希西家王所建。甚至由於其中的考古發現,證明了舊約許多內容的真實性。水道的入口在糞廠門東面的山丘,傳說也是猶太人在耶路撒冷最早的據點。可惜同行的美國旅行團把這裡變成了一個緊張刺激的冒險設施。遊客們在漫長、狹窄、曲折的地道中涉水前行,不斷髮出尖叫。

“薩拉丁其實是庫爾德人,之後耶路撒冷的其他穆斯林主人,也都是馬穆魯克突厥人、土耳其人甚至亞美尼亞人。至於阿拉伯的哈里發,早已讓成吉思汗的子孫滾在地毯裡被馬塌死啦。”導遊一如既往不著邊際,在猶太遺蹟裡閒扯伊斯蘭曆史。水道彷彿沒有盡頭,水流冰冷湍急,時深時淺。我沒有任何防水裝備,開始叫苦。

但我們終究會走出陰暗的地底,出口炫目的亮光之外就是傳說中的西羅亞池,那裡也是耶穌顯現神蹟的地方,他曾在此讓一個瞎子重見光明。

所有人都發出驚歎聲,歡呼旅程的奇妙。

(圖片來源於澎湃新聞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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