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詩人張楚:我多數時候很善良

搖滾樂 張楚 音樂節 音樂 南風窗NFC 南風窗NFC 2017-11-07

2017年的上半年,張楚看起來很忙碌。

他跟著紀錄片《佛國記》走了印度、斯里蘭卡等拍攝行程,又去了江蘇宜興和浙江紹興。別人送了他紫砂壺,他覺得中國的南方小城“很中國夢,挺美的”。

5月他結束了“微小相見”在杭州的巡演,這是計劃中的第17場演出。當地媒體感嘆說:“你很難想象,以前大家印象中那個散漫、沒有規劃的藝術家範兒,連演唱會(2008年上海魔巖三傑重聚演唱會)都差點遲到的人,現在竟然能做如此規模化、系統化的巡演。”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商業的過程。這個商業過程可以滋養、實現他的其它計劃,比如新專輯的製作。他曾經參與過新中國成立後最早的音樂商業過程,歷經了商業與藝術之間的裂變。他在新的商業環境與社會環境裡,實踐自己理想的另一種可能性。

搖滾詩人張楚:我多數時候很善良

張楚

間隔的18年

2016年,張楚發行了他的第四張專輯《不在繩子上的珍珠》,距離上一張專輯,中間隔了18年。

可能是因為有前面三張專輯《一顆不肯媚俗的心》《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造飛機的工廠》帶來的現象,也可能因為聽眾的更新換代、社會環境的變化等等,第四張專輯的反響並沒有那麼熱烈。但人們願意相信,張楚依然有所不同。

這18年裡,除了發行專輯,張楚舉辦個人攝影作品展,關心公益,幫助機構義賣,去各地遊歷,嘗試電子音樂。他對自己的“天蠍座”有歸屬感。也有人用“自閉、隱居”等詞來形容他的這些年。

經歷過“不尖銳不足以成雄”的時代,成為人們回望中國搖滾樂發展的繞不過去的現象之一,張楚說:“現在我活得實實在在的。喝了一杯水,水是熱的,下雨了,雨是涼的,這是很真實的。唱了一首快樂的歌,我很高興,它值得被尊重。”

張楚正在從那個時空裡走出來,“走進生活”。他行走在自己的語彙體系裡,偶爾依然尖銳,會被認為是他的獨特之處。

他不喜歡人們一直說“魔巖三傑”。但去年,他還是選擇了當初製造“魔巖三傑”現象的張培仁、賈敏恕合作。賈敏恕覺得,老一輩的音樂人需要發出他們的聲音。“比如張楚,他是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自己與時代的關係。他認為什麼是永恆的,什麼是他願意追求的美好。藉由他的經歷去描繪這個時代,一切就會很美好。”

張楚說,他曾經也經歷過頹廢的時光,“也算年輕時對世界有一個極致的追求,但事實上你並沒有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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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專輯封面

那時,姐姐

大概是1993年的一天,浙江少年許多在表姐家的電視裡,看到張楚在唱《姐姐》。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那種感覺的歌,“很酷”。

許多沒考上大學,1998年他參加高考複習班,那是一個在坡路上的學校,不上不下地懸在那。他和同學晚歸,在空曠而浩瀚的夜色裡,一群少年扯著嗓子唱《姐姐》,保衛室的人聽到了,給學校打報告說:有學生唱流氓歌曲。

大概是考試前的一天,許多被擠到舞臺出口一側,他把自己寫的一封信遞給了從臺上走下來的張楚。那天張楚在杭州開演唱會,穿著一件格子襯衫。這是張楚好多年的裝扮,除此以外就是T恤,都有著滿滿的少年氣。

許多依然沒考上理想的大學。他到北京迷笛音樂學校,想唱歌,像張楚一樣。

2012年夏天,許多在北京一個飯局上見到了張楚,“話不多”,後來就斷斷續續有了聯繫。許多邀請張楚參加活動,不管是什麼樣的活動,張楚都不拒絕,“即使來了就走”。再後來,張楚把給自己寫信訴人生困惑與掙扎的小海,介紹給了許多。

小海在人生苦悶的時刻裡,給很多搖滾音樂人寫了信,只有張楚回覆了他,並與他聊天,給他切實的人生指導,告訴他要務實,要快樂。

這是一個看起來有聯繫、有溫暖的故事。世間萬物,浮浮沉沉,人與人之間疏離又親密,一切又都那麼不確定。

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群裡,他們印象裡的張楚“善良、敏感”。他被朋友們記住的,也是各種讓人生有光明感的小瞬間。他在微博上與歌迷互動,給他們寄東西,但他也認為微博太碎片化了,決定把時間更多用在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上。

音樂人洪啟回憶,2009年初他接到一個來電,是張楚為江湖酒吧的事,要向他道歉。張楚對洪啟解釋說:“不知道你那天搞專場,幾個朋友來了興致就上去唱了。”他連連說不好意思,讓洪啟特別不好意思。

洪啟是在1992年的西安聽到張楚的歌。“那時偶爾有人會唱《姐姐》,唱得我們很感動。後來在北京寄宿在中央民族學院時,滿樓道里都是《姐姐》。”

那個年代,張楚承載了許多、洪啟們的夢幻和理想,奠定了屬於他的傳奇。

在旅意文化學者張長曉那裡,張楚有很多“很真”的故事。

多年前,張長曉組織Yampapaya樂隊巡演,住在北京的一個青年旅社。張楚那天晚上來聽非洲吉他手Papis彈琴,被其琴技震動,見Papis手中的吉他普通,就說要送他一把。第二天,樂隊要隨張長曉去廣州,在廣州的活動現場,張楚安排廣州的琴商送去了一把Talyor吉他。

張楚不願說太多這樣的故事,似乎類似的態度,他更願意在作品裡展現。這好像也是新專輯《不在繩子上的珍珠》的主題之一。張楚說:“《不在繩子上的珍珠》實際上就是想說,恆河之沙,眾生平等,無需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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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一段的人生

對於人們說張楚的新專輯反響不大,許多的觀點是,“我們不能讓偶像替你活”。

許多願意把時間花在與張楚有關的事情上,比如去聽他的現場、從網上尋找相關視頻。他覺得這些年,“楚哥在有意跟以前不一樣,即使同一首歌,他也會有所不同”。他最近聽張楚的現場是在北京的保利劇院,印象裡現場感覺很好。

因為《姐姐》被解讀太多,也因為有人針對《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問他,為什麼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張楚說,我唱了這麼些年,你們都不知道我唱了什麼,那我就不唱了。

1993年,25歲的張楚發行首張個人專輯《一顆不肯媚俗的心》,1994年5月發行第二張專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同年12月他與竇唯、何勇、唐朝樂隊赴香港舉行“中國搖滾樂勢力”演唱會。1998年3月張楚的第三張專輯《造飛機的工廠》發行。這是中國搖滾樂發展的黃金時間段,也是張楚最受矚目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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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張楚、何勇和竇唯(從左到右)。

2001年,張楚離開北京,被認為是“從此隱匿於歌壇”。

2004年,張楚參加廣州新年搖滾音樂會,被認為是“復出”。但他不太認同“復出”一詞。

那4年間,他租住在西安一隅,有人在路邊看到過他,一個人,很孤獨的樣子。他願意把那4年稱為思考,他不斷地推翻自己,再樹起自己。

他到很多城市短暫或者長期生活。各地音樂節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他參加音樂節的現場,並不是每次都能收到如潮好評,比如賀蘭山音樂節,他的表現“讓人難過”。

他也嘗試各種音樂人角色以外的變化,似乎有意讓自己的生活充滿不確定性。他對人性的穩定性也持懷疑態度。他寫專欄,很多小故事在他筆下生動了起來。

他做攝影展,說自己本質上是活在現實世界裡有很多困惑的一個人,剛好做了音樂,還做了商業的音樂,還有興趣拍一些照片,有機會去玩,去通過機器捕捉自己認為該去注意的東西。“人類就是在一個古老的框架中,在古老又現代的困難裡面。”

通過與“樹音樂”機構的糾紛,他說,學會了用法律保護自己,加強了自己的獨立性。2011到2013年期間,他時不時通過微博尋找助理。他還做藝術酒店,通過微博尋找工作人員。他活得一點都不像人們對於公眾人物的設定。

他也明確表達自己的立場,比如老狼邀請他到綜藝節目唱《禮物》,很多搖滾老炮到場,他沒去,認為“那樣一個場合裡唱對一個人的懷念,似乎變了味道”。對於綜藝節目,他只願意“零散地參與”。“只需要證明我音樂的存在就夠了。

倘若要完全進入那個規則裡面,我覺得不太合適,他們的遊戲規則還不夠高級。不過,娛樂節目肯定也會向前發展,只是這個階段它還沒到一個足夠好的時候。”

人們對他新專輯和新歌的意見,他在微博上截圖轉發。他說:“文章表達了我的新歌的不好,並質疑樂手和我的工作能力。我問過意大利老漢(意大利音樂家Eugenio Finardi,擔任過張楚演唱會的嘉賓),他說他也碰到很多人只喜歡老歌的事。這張唱片的製作人是我自己。

喜歡音樂的人知道過去不是神話,是兩岸音樂人的技術結晶。現在也不是(神話),是我的美好快樂心願。”他認為,音樂就是帶給人個性,帶給人世界觀的是文人,而文人是很著急的。

他沒忘記表達他的思考心得:“從第一張唱片成功開始,我似乎就被包裹著搖滾樂被賦予的正義、憐憫色彩。如果這些使人脫離了對音樂的敏感,對生活的認同,對靈魂的希望,那這個文化只是一個滋生貧窮,懷疑永遠發不了橫財的文化,我不得不想笑一聲。”

他這個態度被認為是“開放”。他做了一個微信公眾號就叫“張楚”,迎客語是:“你來了,請坐。”

在人與命運這個命題上,他說:“其實沒有什麼好辦法,人人能通過命運來獲得一種明瞭,或者遺忘,都有可能。你覺得太痛苦了,你就願意遺忘,痛苦就變成了一個傷口。人一生就幹這些事兒唄,不是麻木,就是明瞭。如果活著,就活出不同的階段。”

每隔一個階段,他都會思考一點點事情。“我有很多困惑,我以前經歷的那些音樂,包括現在的音樂,有時候感覺挺無力的,但是我必須花點兒時間找到一些事情能讓自己有勁兒。”

他通過自己可以尋到的方式,進入人生各種可能性的嘗試。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那強烈的階段性。“我總覺得,所有線索背後的分析方式,都好像需要我去用另一種方式來敲門,或者幹什麼,誰知道呢?我覺得肯定會給我一些理解事物的機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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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和,滿足於美

張楚的新專輯進展得不是很順利,寫寫停停,很多歌錄了一半,突然覺得完全接受不了了,就直接把整條音軌文件都刪除,然後出去旅遊好幾個月。

用他的話說,他一直在做價值梳理,因為做一件事,必須給自己一個合理的價值解釋。加上敏感的性格,這個梳理過程就顯得尤其漫長和痛苦。

很多時候,他索性完全停下來,寧可跟朋友聊聊嬉皮和自由主義,聊聊情懷和修行,甚至聊聊隔壁大媽做的菜、北京的房子。他從郊區的大房子搬到了市中心。秋天剛到,他就覺得郊區那個房子太大,“大得怎麼燒暖氣都覺得冷”,還是回到人群擁擠的地方。

對始於2016年的全國巡演,他對自己不是太滿意,因為年輕時候演出,只管宣洩釋放就滿足了,“現在要考慮的事情多了,比如,能不能傳遞給聽眾更多東西,跟周圍環境的銜接度如何,更勞心了”。

張楚以前沒做過巡演,這次嘗試了全國的小劇場,以後還會繼續做下去。“還挺有意思,儘管有時候音響控制不是很好,聽眾也換代了,從過去的70後、60後,到現在的80後、90後。”

曾經他對自己成年後的期望是:做一個溫和、優美,滿足於美的人,“結果我還是個敏銳、尖銳、冷靜,強迫自己負責的人”。雖然他也說,自己不像年輕時候那麼尖銳,說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現有的文化環境裡是什麼角色,所以不能總以職業角度去審視文化價值,但是認識他的人認為,他確實“溫和”了很多。

新歌《向日葵》《海邊》寫人與自然的關係,都是溫潤。《海邊》裡最後一個“扔”的動作,也是神來之筆。

十多年裡,社會評判標準發生了很大變化。人們對他的問題,從最早的“你地下不地下”、“你搖滾不搖滾”到了“你上不上綜藝”,他覺得自己看事情的角度,已經從純對立變得更靠近生活。

《人類存在的意義》《我,我自己,為什麼》《天真與經驗之歌》《重塑大腦重塑人生》《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豪斯曼詩選》等書存在於他的微博上,張嘉佳也在他的書架裡。他問:“他是男生還是女生?”他說他要看小說,“在這個碎片的地圖上,好的小說反倒像大陸一樣完整”。

《西出陽關》裡,他說“我不能回頭望,城市的燈光,一個人走雖然太慌張”。唱這首歌時,他不過20歲。

現在他依然在思索城市,以及它與音樂的關聯。“城市裡閃閃發光的生活,似乎都帶有一點疲倦,如果沒有自我精神上的慰藉,時光會變得像一個隧道一樣,沒有依據,而直達結果,結論也錯綜複雜。音樂可以給人想象,彌補人失去的那份自然和活潑。”

他說,“優秀的音樂人不至於製作音樂感念,他會製造出一份來自內心的情感,給身體一個適合居住的存在空間。有心的人會認出那份魔力,實際上那是頭腦對生命本身的一個完整的讚美。”

寫《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是對自我的探討,寫《造飛機的工廠》是陳述自我被世俗力量衝擊出來的更沉重的分裂,要表達被瓦解的價值不可能還停留在舊的控制力系統。“以前的音樂都帶有一點理想色彩,大家很容易被束縛在一種群體的情懷裡面,那種唯一性忽略了很多更自然的東西,由此《不在繩子上的珍珠》產生了。”

2016年鮑勃·迪倫獲諾貝爾文學獎,張楚喜歡他。他說:“也不知道為什麼諾貝爾文學獎總是給那些反映人類貪嗔的作家,而不是給那些寫童話用善與寬容溶解了貪嗔的作家。哪有什麼搖滾樂,無非是人類順境逆境的狂戀迷想,音樂是人自己修行的道路,是對人性明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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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勃·迪倫

希望與失望

張楚小時候看過一部叫《紅氣球》的電影,主題有關孤獨。他覺得電影里長長的法棍麵包很洋氣,就滿西安地尋找。這個場景定格在他的記憶裡。

那個8歲從湖南瀏陽抵達西安的男孩,現在還像以前那麼瘦。獨立音樂推廣人遲斌說:“音樂圈裡朴樹一唱歌還是少年,張楚一開嗓還是心疼。惹人憐愛訣竅只有一個,瘦,非常瘦。不信你讓臧天朔試試?”

張楚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觀測型的寫作者。“寫所有的東西都是碰到一件事兒,我要看到問題是什麼。我某些時候更像記者,只是我是用藝術來解釋。”他說希望聽他音樂的人,“比較能有獨立的思想,活得健康一點,務實,不虛幻,在務實之中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陳魯豫採訪他,問他對當下音樂環境的觀點,他說了很長一段話,陳魯豫說,你說了那麼多,基實就想很溫和地表達你不想傷害人的觀點。

張楚有一首歌叫《愛情》,有很多粉絲。

裡面說到了善良。張楚說,他絕大多數時候很善良;少數的不善良,也是因為職業病。“做音樂要說一些對社會的不滿,就容易自滿,自滿就容易有脾氣,有脾氣就不漂亮,不漂亮就不善良。大家還喜歡不漂亮,就很為難,就更多脾氣,就會生生世世無窮盡也。”

伊朗劇作家阿巴斯曾表達過自己的“希望與失望”:“我記得,小時候我把自己寫的故事給大人們看,通常他們都會非常謹慎地說挺好,而且往往還補充一句:可是太悲觀了,實際情況沒那麼糟。我立馬就斷定他們缺乏獨立性,他們屈從於權勢,拒絕承認苦難的社會現實。可是今天,當年輕人讓我讀他們的劇本時,我謹慎地說,年輕人,伯格曼在黑暗中尋找一線光明,正是這一線光明使他的作品真實可信,你也應該試著……從他們的目光裡,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對我的看法。我認為生活和經驗帶給我們的結論是:儘管我們是悲觀主義者,但是我們活著不能沒有希望。幾年來,儘管處境艱難,可是我的精神狀態很好,這種狀態以某種方式反映在我的工作中。”

張楚說,2008年以來,他的狀態特別像阿巴斯的狀態。

他未婚未育,偶爾有朋友說他們的孩子已經開始反叛他媽了,他也會有一點點小失落。他形容自己的成長:“我磨磨蹭蹭地成熟,是想修改我的表達與我社會屬性之間的矛盾。”他一想到老了以後可能會讓別人推輪椅,就覺得添了負擔,“要自己搖輪椅”。

2016年5月,一個粉絲在張楚的微博下感慨:“十年前北京門頭溝啤酒音樂節,為了省60塊錢的門票,翻圍牆進了後臺,沒想到翻到張楚了身邊。我說,楚啊,幫我在手腕上畫塊表啊,他說,好啊,要什麼牌子。上海牌吧。於是手腕上的手錶定格在八點十分。”

他最近關注河南鄭州一個免費餐廳,“誰來吃都免費,特別有意思”。

人生苦難重重,他還是想“選一個點亮生活的故事,而不是習慣性燃盡理想的故事”,來體現他對社會的尊重。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陳莉莉 [email protected]

編輯 | 謝奕秋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Lu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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