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年前,嚴歌苓[líng]的臉蛋兒很嫩,嫩得像剛煮出來的雞蛋,還不很熟,軟軟的。
那年她12歲,剛剛入伍,進入成都軍區文工團成為一名舞蹈演員。
飛旋的舞姿,伴著汗水將她的青春揮灑在茫茫草原,邊疆雪域......
嚴歌苓,《芳華》原著作者
32年前,馮小剛比現在瘦,瘦得像高跟鞋的鞋跟。
他剛來到北京電視臺當美工,邊幹活邊學習,空了,叼根兩塊錢一包的哈德門,看王朔寫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當看到:
想開點,現在刻骨銘心的慘痛,過了幾十年再回頭看看,你就會覺得無足輕重。
他吐個菸圈,罵道:“真特麼孫子!”
馮小剛,《芳華》導演
2017年12月中旬,由原著作者嚴歌苓親自編劇,馮小剛執導的《芳華》上映。
然而,《芳華》已來,青春不在!
朴樹彈著吉他唱: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人海茫茫
“怎麼就累不死他!”
1976年,成都熱得令人髮指,葉子都被晒成細條。
這一年,毛主席、朱總司令、周總理相繼去世,唐山大地震造成20萬人遇難,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也宣告結束。
這一年,成都軍區某文工團裡,領導對那群“才子佳人”的管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營房裡穿花襯衫的越來越多,夜裡出去“遛彎”的男女,歸隊越來越晚。女兵們小心謹慎地傳閱著手抄本“黃書”——《少女之心》。
只有一個叫劉峰的人,閒得蛋疼的人尊稱他“雷又鋒”。他天天幫駐地的殘疾人擔水,天天在文工團敲敲打打:
下水溝堵了,有人喊:“劉峰!”;
女兵澡堂裡的掛衣架壞了,有人喊:“劉峰!”;
戰友結婚,要做個沙發,有人喊“劉峰!”;
炊事班的豬跑了,還有人喊:“劉峰!”
.......
嚴歌苓寫到:
“我”對劉峰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焦慮......
太好的人,產生不了當下所說的認同感.......
人得有點兒人味兒,之所以為人,總得有點兒人的臭德行......
不久,她們終於等到了劉峰是“真人的證明”。
劉峰因為“作風問題”,從全軍的學雷鋒標兵一落千丈,淪為被公開批判的對象。
團裡所有曾接受過他無私幫助過的人,此時卻沒有一人為他說話,代之以“正義化”和“榮耀化”的指責。
直到,坐在馬紮上的劉峰淚如雨下,痛斥自己:
內心是個資產階級的茅坑,臭的招蒼蠅,贓得生蛆......
四十年後,當“我”坐在文工團戰友郝淑雯華麗卻清冷的家中,“我們”回憶自己的“原罪”:
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群格外勇敢,格外擁擠......
“我們”高不了,“我們”要靠一個一直高的人低下去來拔高......
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爆發。
已被下放到過去老連隊的劉峰上了前線。
他沒有把救他的駕駛員引向包紮所,而是忍著重傷,把駕駛員和一車彈藥帶到急需補給的部隊。
劉峰成了英雄!
為此,他那隻“骯髒”的右手,那隻曾摸過愛人胸罩紐襻的右手,那隻幫戰友做沙發的右手,那隻曾託舉過被所有人嫌棄的何小萍的右手,永遠地留在了硝煙瀰漫的越南戰場。
也許劉峰很心滿意足,“我用死來讓你們虧欠,讓你們負罪......”
馮小剛說:“歷史請不要忘記,這塊土地上還有這樣的人。”
他的電影,情懷中更顯誠懇。
嚴歌苓說:“《芳華》是我最誠實的一本書,有很多我對那個時代的自責、反思。”
她的小說,靈動中更顯厚重。
“寫這個故事所有的細節不用去想象,不用去創造,全是真實的,我寫這座樓,就回憶這裡的地形地貌,哪裡是排練廳,哪裡是練功房,腦子裡馬上還原當時的情景。”
《芳華》原名《你觸摸了我》,小說用四十年的時空跨度,塑造了一群文藝兵的群像,展現了他們命運的流轉。
嚴歌苓將自己極致的情感傾注到那一代信奉“平凡即是偉大”的人們身上。
傾注到“好人”劉峰身上,他超乎常人、持之以恆的真誠善良,照亮著“我們”幽暗的內心。
而“我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愚昧而自私的將他拋向了無間地獄。
劉峰復原後,由於身有殘疾,老家的妻子嫌他窮和別人跑了,他和幾個老鄉到海南販賣盜版書,卻常被城管和巡防隊員敲詐、毆打......
即便如此,他還經常將過期的雜誌送給“髮廊小姐”們閱讀,希望她們多讀些書,早日遠離那種皮肉生意。
其中一個被她幫助過的小姐和他同居了兩年,儘管劉峰發誓說:
“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
但見他生意失敗,小姐還是離他而去重操舊業,“老孃從老家來,就是不想吃糠咽菜。”
很遺憾,諸如這類情節,沒能表現在電影中。
請理解馮導,因為尖銳反應社會毛細血管中灰暗一面的情節,怎麼能上映呢?這個你懂得。
另外,何小萍被打成右派的父親,在小說裡並不是病死的,而是在她年幼時自殺的。母親改嫁給一個革命老幹部,寄人籬下,趨炎附勢。
她經常半夜站在“革命老幹部”和母親睡房門前,聽著大床彈簧吱嘎亂響,聽著母親的“慘叫”,終於搞明白了同母異父的弟弟和妹妹是怎麼出生的。
弟弟長大了一些,就騎在她頭上,揪著她的粗鞭子,哈哈大笑:“像個狗屎橛”。
在那樣一個家庭,何小萍既失去了父愛,也得不到母愛,是個連保姆都嫌棄的“拖油瓶”。
即使到了文工團,她的孤僻和愛出汗導致的“餿味”,仍將她至於一個被欺負和輕視的角色。
缺少了對她童年命運的交代,影片中,觀眾就無法理解她為什麼要生假病,來贏得獨舞的機會。以及被揭穿而“逐出”文工團時,嘴角那詭異的微笑。
也無法明白,劉峰對她真誠的幫助,為什麼會使這個從來不被善待的人識別出善良。
更無法理解,在戰場上,當她因救護傷員被評為英雄,帶上比自己頭還大的大紅花後,卻精神分裂的內心掙扎。
有時我想,對藝術創作,特別是對影視劇創作的堅守,就像在懸崖上行走,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深淵。
但不管怎樣,《芳華》仍是現有條件下,尺度最大的一部類型影片。
儘管用力過猛,部分橋段有些脫節,但馮導給出了足夠的誠意。
想到去年《我不是潘金蓮》被王健林家“少排片”,他“低聲下氣”的發聲:
小女子斗膽再進一言,如您橫掃千軍如卷席,把奴家等同於小牆皮,那麼請您除惡務盡,給俺零排片,讓潘家金蓮自生自滅去吧!
記起曾聽到的一句話:特麼的,實在沒轍了當導演!
1982年,嚴歌苓結束了第一次婚姻,赴美留學,次年,進入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攻讀英文寫作碩士學位。
在艱難的求學過程中,她給洋娃娃作保姆,給洋老太太作看護,去畫廊給洋人當模特。
畫廊老闆暗示她,作“裸體模特”掙錢多,她只得用沉默來表達內心的憤怒......
旅美作家陳燕妮評價嚴歌苓:
“她製造了一條常人不敢想象的道路,把本不能走的路,硬走成路。”
嚴歌苓異常勤奮,著作等身。
她的長篇小說《扶桑》、《人寰》,中篇小說《白蛇》,短篇小說《天浴》、《紅羅裙》等優秀作品相繼出版,屢獲國內外大獎。
著名影星陳沖,將她的《天浴》改編為同名電影,榮膺1998年第三十五屆“臺灣電影金馬獎”包括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在內的七項大獎。
她的中篇小說《金陵十三釵》,2011年被張藝謀拍攝為同名電影;
她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2014年又被張藝謀改編為電影《歸來》。
嚴歌苓的作品總是彌散著一種闡釋者的魅力,她筆下的中國女性命運具有深刻的悲劇美。也許遠離故土,使她在追憶民族歷史和自我體驗時,多了一份冷靜和客觀。
回望青春,那麼點不堪,那麼點猙獰,那麼點血腥,總有那麼種特殊的情感讓人無法忘懷。
就像朴樹在歌裡唱的: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難辨真假
如今這裡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還好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芳華》裡,最終命運使劉峰和何小萍走到了一起,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現實中,嚴歌苓嫁給了一位美國外交官,58歲的她隨著丈夫走遍天涯......
一個半月前,《芳華》上映被叫停,馮導哽咽著說:
“還沒開始,就要告別了.......”
現在,《芳華》已來,看後卻使人覺得青春不在了......
可能,每一代人都必須有一種高遠的理想讓他們瘋魔。
劉峰、嚴歌苓、馮導那代有,我們這代也應該有,就怕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