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為了欣賞你所熱衷的那些玩意兒我竭盡全力。為了向你展示我並非不是無知，庸俗，閒言碎語，愚蠢至極，我煞費苦心。我知道智慧將會讓你大驚失色，所以處處謹小慎微，務必表現得像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樣像個傻瓜。我知道你僅僅為了一己之私跟我結婚。我愛你如此之深，這我毫不在意。據我所知，人們在愛上一個人卻得不到回報時，往往感到傷心失望，繼而變得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樣，我從未奢望你來愛我，我從未設想你會有理由愛我，我也從未認為我自己惹你愛慕。對我來說能被賜予機會愛你就應心懷感激了。”
《面紗》中毛姆用這一段話點明瞭男主人公細菌學家費恩的人物品格。必須承認毛姆深刻的洞察力與表現力，使他細膩的敘述語言如排山倒海，一浪勝過一浪無可阻擋。有人會認為他的作品文學性不夠高，然而如果你是他那樣遊歷豐富，思緒翩翩，腦中的意象遠被層出不窮的思維念頭的大浪淹沒的話，你也會選擇他的方式。他模糊了文學和哲學著作的界限，但是他用自己獨特的人物征服了讀者，他不僅是現實主義作家，也是用文學反思人性比較深刻的小說家。他的代表人物，如《人性的枷鎖》裡的菲利普，從與生俱來的侷限裡自我解放獲得自由；他的《月亮與六便士》裡的畫家斯特里克蘭，有著生命最原始粗魯的力與執著，面對他選擇的繪畫為生，用無休無止的痛苦與打擊淬鍊自我，成為上帝一樣在人生的荒原上只奉獻光明卻無所祈求的人。威廉.毛姆的作品雄渾有力，廣泛的遊歷使他對英國社會以及英殖民地各階層生活風貌的描寫細緻入微，展示了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日不落帝國優越的價值觀，也以負責任地筆觸，對其人物冷靜剖析，深刻揭示了人的各種困境。
《面紗》正是他遊歷遠東，對中國社會有所瞭解後創作的一部以中國腹地某小城為背景的小說，那裡正發生嚴重的霍亂。女主人公為躲避家庭催逼，答應了在她看來不解風情但還算有地位有錢的生物學家費恩的求婚，遠嫁香港。費恩卻發現了她與人偷情，於是這個不善言辭的人選擇了二人一同赴疫區自戕。如此深刻，聰明，高尚，藏在矜持、笨拙外表下優雅至極的人，他，為什麼愛上那個不愛他的，有著美麗皮囊的，註定要出軌的女人？甚至最終選擇死亡？無可救藥，無藥可救的人性。雖然我知道你的一切不堪，但是我愛你。愛，不是個好東西。它也傷害了這個理性的男人，使他找不出理由繼續在世間存在下去。
這部小說在這裡有作者本人情感的流露，在他的《月亮與六便士》中，貧困畫家斯特里克蘭拋棄了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布蘭琪，而在布蘭琪絕望自殺後，竟然一句悔恨的話都沒有，在他心裡，只為布蘭琪的愚蠢而惱怒，他討厭愛，這干擾他的工作，而他只是一個人類。這裡作者對女性的依賴而世故之愛的厭倦，在他的作品《人性的枷鎖》裡也表露過。那是以反寫的方式表達，單純的菲利普甘願為欺騙成性的米爾德付出到一文不名，在巴黎無地存生、活不下去了更無法繼續學業為止，才能徹底從心裡將這個迷惑他心性的女人抹去。眾所周知，《人性的枷鎖》是一部自傳體式的小說，主人公與作者自己身世一致。
兩相對照，也許正是毛姆本人在那個時代如此前衛的婚戀觀，給他的作品主人公們打上了獨特的烙印。
《面紗》因為對女性主義的探討，使它成為一部比較有爭議的作品。女主人公凱蒂是那個時代多數婦女的代表，她們沒有獨立的經濟基礎，當她不甘心婚姻生活無趣而偷情敗露後，迎接她的是情人的背叛和丈夫以死相邀的懲罰。凱蒂面對這殘酷的事實，對她的生活重新進行了審視，她沒有選擇去愛上死得不理性的丈夫，她發現自己有身孕了，決定回到英國，陪伴父親，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結尾她對父親說，“我要把女兒養大，讓她成為一個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愛她，養育她，不是為了讓她將來和哪個男人睡覺，從此把這輩子依附於他。”這些話樹起了女性主義的旗幟。
堅強勇敢的凱蒂，經歷了這麼多事後，心裡牢記湄潭府修道院裡修女們的高尚與忘我，牢記自己被感動和救贖的正是這種奉獻的精神，使心靈重新迴歸寧靜。作者在小說裡體現的格調是陰鬱的，是霍亂肆虐的恐懼，是中國文化充滿神祕意識的福禍相依的哲理啟迪，是貧窮落後生存匱乏的鄉村和高尚寧靜自我奉獻的修女們的對照，所有的遭遇打開了她感受的世界，她終於能堅定地找到自己的路，揭開了那人與人之間的，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面紗。
正是面紗使我們活在愚昧與恐懼中，就象丈夫沃爾特死前說的那句話，“那死去的是條狗”，如果不擁抱這個世界所有的幸福與痛苦，活著的人都象在那人影幢幢的湄潭府，跟死亡那麼接近，那麼令人窒息。凱蒂用她的堅強與尋覓，走出了那可怕的地方，當她找到了靈魂的真實的外衣，她才終於有能力讓自己的愛將自己的生活淬火而更加堅貞美麗。
願有愛而堅定的你，跨過人生每一個暗影幢幢的湄潭府，回到撕去面紗的世界裡。這一生，都將自己牢牢地握在自己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