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茫茫十年，回首往昔，卻還恍如昨日。只是對花不語時無端垂下的清淚訴說著往日的種種，便驚覺，原也是物是人非了！正如這青鬱沈園，好春常在，好花常見，只有傷情人獨自憔悴罷了。陸郎，月下窗前，夜不成眠時，你可曾念起舊人？

已是日暮黃昏，斜陽透過宮牆柔柔地灑下來，為湖畔的楊柳鍍上一層金衣。風徑自吹著，不時捲起伊人鬢旁的一縷青絲。唐琬沿著湖畔悠悠走著，淡淡波光裡隱隱現出她清瘦的身影，凌波步弱，嫋嫋婷婷。

突然，她怔住了，畫橋處不經意的一瞥瞬間凝固了時間，也彷彿凍結了她全身的血液，腳不能移，喉不能語，就那樣痴望著那令她不忍看花、不忍聞雨的人兒。

陸游也早已發現了她，那弱柳扶風的身影曾讓他怎樣的朝思暮念，然而此刻她就真真切切地立在他面前，可他卻怯懦著不敢上前。兩人相隔不過數步，卻好似橫了一道銀河，可望而不可及，就那樣兩兩相望，一眼萬年。

往事如煙，一幕幕在眼前遊走。曾經，他們是令人豔羨的錦屏鴛鴦，月下填詞，花間飲酒，攜手長廊，海誓山盟。可最終還是難逃世俗。母命難違，一紙休書，從此另嫁再娶，各不相干。只是，恩易斷，情難絕，淡淡誓言猶在，又怎能忘的徹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聲聲畫角，哀轉不絕，唐琬終於從回憶中抽身出來。罷了，此生還能再見舊人，餘願足以，便是形同陌路，也該無憾了。她垂下眼眸，緩緩低下頭去，在淚水溢出前轉身離開，不去管他目光裡的灼熱，是喜，是悲，是念，是怨，終是與她無關了。

見她要走，陸游心中一緊，想出言挽留，踟躕了半日，卻終於未吐出一字。如今他為人夫，她也已嫁作人婦，一切早已不可能再回到從前。只是，那一份入骨相思卻要如何放下？

陸游兀自向前走著，腳步卻不由自主隨了她的身影，送她到那湖中水榭，到那個男人身邊去。看著她低眉微蹙，手持玉壺，為他斟酒，陸游只覺百蟻噬心，終是不忍再看，轉身離去。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自沈園歸來，眼見銅鏡中的自己竟又一天天消瘦起來，越發弱不經風了。也知不該再戀，不該再念，可那沈園湖畔的身影，落日餘暉裡的炙熱目光卻總攪亂一方心湖，終還是難以釋懷吧。陸郎，一別十年，你的眉目堅忍未變，可終添了些什麼，也少了些什麼，不再是她的竹馬。

一滴清淚自眼角溢出，順著臉頰滑落，落在她的衣襟，她卻好似渾然不覺，依然望著窗外生機盎然的群芳綠遍。風起時，片片楊花脫離枝婭，飛過廊角簷牙，飛向未知的遠方。她多想隨了那楊花，飄向那魂牽夢縈的人身旁。

眼眶似一汪深泉，有汩汩泉水溢出，在臉上匯成清溪，她這才驚覺，竟又落淚了！這淚水卻好似無窮無盡，總也流不盡似的。她依舊拿了那手帕將淚拭去，轉身回到書案前，鋪紙研磨，欲將心中苦悶相思一一道出，執起筆，卻又難落下一字，只好作罷，依舊倚了那斜闌，心與楊花共遠去了。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轉眼又是春天。都道是春惹閒愁，東風引恨，想來也是藉口罷了。人若心中無愁，那春卻如何惹，東風又何以引呢？人若心中有愁，自不用春惹風引，就已經愁腸百結了！

去年沈園的驚鴻一瞥，唐琬時時念著，如今故地重遊，春光依舊，她不敢奢望與他再次相逢，只想重溫一下去年有他的風景，固執地不肯錯過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極盡柔情。

驀地，她再次怔住，和去年逢著他時一樣，再也抬不起腳步。這次她邂逅了他的詞，綠蕪疏影下的白牆上，字字心心，分明是他親手所題。是啊，他的字，她又怎會不識？透過時光，她彷彿看到了他題詞時微微顫抖的手: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存，錦書難託，莫、莫、莫。

不知讀了幾遍，也不知立了多久，只知心被狠狠地揪著。山盟雖存，錦書難託……她咬脣吟著，每一字都刺入骨髓。陸郎，你可知琬兒心中離情苦悶不比你少分毫？只是，縱然情深，終難抵世事涼薄，你我又能如何？

唐琬細細讀著，嚼著傷痛，憶起別後種種，終於含淚提筆，在陸游詞後和了一闕《釵頭鳳》，把所有的哀怨情思、深情無奈都融入筆下的長短句中：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不記得是怎麼離開沈園的，亦記不清過了多少時日，回府後的唐琬終日只偏居一隅，臥於軟塌，一天病似一天了。

秋風乍起，落葉滿地的時候，她離開了，帶著她的執念。一抔荒冢，一縷香魂，都歸於一抹荒煙。不再痛，不再難，也不再瞞。夢斷香消，美人作土，終不過一場幽夢匆匆，卻令人不堪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