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回家時，我經過樓下花壇，聽到兩個半大孩子，在爭論韓滔、彭玘到底誰的綽號是天目將，誰的又是百勝將。不禁失笑。

想起我小時候，所謂“少不看水滸”，其實那時對《水滸傳》的情節還不熟悉，對文字背後的深意也不明白，彼時真正吸引我的，是108將的綽號。那些綽號形象、新鮮、接地氣，很多男生都願意努力記住，然後比賽誰記得多、記得準確。偶爾，我們還會討論“井木犴”郝思文的“犴”到底念什麼，“沒羽箭”張清的“沒”的發音。

長大以後，我覺得水滸是四大名著中頗貼地氣的一部，它講的不是王侯將相，不是富貴人家，也不是怪力亂神，而是一群看起來活躍在我們身邊形形色色可愛、可嘆、可恨、可憐的人們。因為接地氣，《水滸傳》似乎也是最能帶話題的一部名著。除了一百單八人的座次古往今來成為無數人的茶餘談資外，好漢的綽號也同樣婦孺皆知。中國隨便一個角落，尋常巷陌中的人們可能說不出楊志賣刀、林沖夜奔的具體情節，但一定聽說過“花和尚”、“豹子頭”、“矮腳虎”、“神行太保”的名號。

深入人心的《水滸傳》

其實，如果翻開原著，找到排座次的第71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我們就會發現，與堪稱“顯學”的座次、綽號一同列於那石碣之上的，還有一類名號：

這就是一百單八將的“星宿名”，經常被我們跳過忽略的名號。

浩瀚星空，不知寄託了古今中外多少人的心念

《水滸傳·第七十一回》：“宋江喚過聖手書生蕭讓，用黃紙謄寫。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書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後也有天書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下面注著眾義士的姓名。'觀看良久，教蕭讓從頭至後，盡數抄謄。”

《水滸傳》到此，無疑到達了一個高潮，讀者們與好漢們在此刻具有一樣心思，都對石碣所寫的108將座次充滿期待。按照那位疑似托兒的何道士所說，108將每人都對應天上的星宿，石碣正面是36顆天罡星，背面是72顆地煞星。於是，才有了他們各自的“星宿名”，天魁星宋江、天罡星盧俊義、天機星吳用……

水滸星宿名的來歷

天罡與地煞，脫胎於道教理論。

• 天罡

所謂“天罡”，實際上就是北斗七星的“鬥”的柄。

葛洪《抱朴子內篇．雜應》：又思作七星北斗，以魁覆其頭，以罡指前″。

天罡的功用，即主生死。《搜神記》中記載了三國名士管輅對於北斗星作用的解釋。

幹寶《搜神記》：“管輅告趙顏：北邊坐者是北斗，南邊坐者是南鬥。南鬥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從南鬥過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鬥。”

至於為什麼是三十六天罡，道教認為，北斗叢星中的天罡星一共有36顆，每顆天罡星都是一個神，正因此，過去道士作法時，經常請天罡36神下凡驅除禍患。

《上清天樞院回車畢道正法》說："三十六天罡，天中大神王……七總太元君，為吾驅禍殃″。

• 地煞

而地煞星主凶殺，在民間傳說中，地煞常與36天罡同時出現。

根據目前的資料，《水滸傳》是能夠找到的較早明確“72”顆地煞星的著作。

• 36天罡與72地煞的演變

當然，如同三國、西遊等故事一樣，《水滸傳》中的三十六天罡與七十二地煞的情節，也並非作者腦洞自開的結果，它有自己的發展歷程。

至遲在宋代，就已有“宋江三十六天罡星”的說法了。

（宋）無名氏《大宋宣和遺事》：“宋江看了人名，末後有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奸邪。”

《大宋宣和遺事》雖沒有列明36天罡的姓名座次，但已有此說法。而至於36與72的數字，則至少在元代就已有雛形。

（元）《雜劇·黑旋風雙獻功》：“幼生曾為鄆州鄆城縣把筆司吏，因帶酒殺了閻婆惜，被告到官，脊杖六十，迭配江州牢城。因打此梁山經過，有我八拜交的哥哥晁蓋，知某有難，領僂儸下山，將解人打死。救某上山，就共第二把交椅坐。哥哥晁蓋三打祝家莊身亡，眾兄弟拜了某為頭領。某聚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

可見，36天罡和72地煞，並非無本之源，《水滸傳》中一一對應的人物關係和座次，很有可能是作者根據由宋至元末明初的較長時間內積累的素材，加工而成的。

耐人尋味的星宿名——揭示人物命運結局

《水滸傳》之所以大費周章的將108將每人與一個星宿名對應，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顯示此處一百單八將是天罡地煞下凡的正當性，另一方面，每個人所對應的星宿名，也頗值得玩味。

我之所以關注《水滸傳》裡的星宿名，是因為他們與好漢的綽號並不相同。水滸好漢的綽號，是這部名著的一大特色，除了少數意義不夠明確的外，絕大部分不但十分通俗易懂，更是貼切的反映了人物最鮮明的性格特點或特長。比如鮮明點出使用兵器特點的“大刀”關勝、“雙槍將”董平，形象展示個人氣質性格的“母夜叉”孫二孃、“喪門神”鮑旭，一目瞭然揭示人物特長的“神行太保”戴宗、“智多星”吳用。

與綽號不同，108將的“星宿名”，並不僅僅是揭示人物現時的特點或特長，很多是站在宏觀、事後的角度，體現對人物命運的評價與預判。

舉幾個例子：

1. 天閒星——入雲龍 公孫勝。如果認為“天閒星”與綽號一樣，是對人物性格特點或特長的描述，我們就會很容易把梁山第四號人物理解成一個尸位素餐的“閒人”。然而，雖為道家人士，但公孫勝在梁山的重大作用可謂貫穿始終，從七星聚義劫生辰綱，到高唐州與高廉鬥法，再到排座次時主持羅天大醮，以及後來被招安後出征遼、田虎、王慶，公孫勝一點沒有閒著。“天閒星”最大的作用，恰恰是預言了公孫勝的結局，與其他大部分好漢不同，他最終在宋江軍平定淮西后，“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成為108將裡難得的悠然而終之人。

2. 天孤星——花和尚 魯智深。如果從綽號的角度理解“天孤星”，“孤”顯然不是魯智深身上的特點，反而“綽號”花和尚確實頗為貼切。但從人物的結局來看，魯智深一生堪稱“孤膽英雄”，出家為僧，雖破酒戒、殺戒，但卻始終不動女色，獨身一人；特別是魯智深的結局，身邊沒有兄弟親人陪伴，聽潮信頓悟而圓寂，飄然而去，完美體現了“孤”這一悲情色彩，令人讀來動容。“天孤星”一號，貼切之至。

《水滸傳》·第一百一十九回：“且說魯智深自與武松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看見城外江山秀麗，景物非常，心中歡喜。是夜月白風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裡，睡至半夜，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是關西漢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戰鼓響，賊人生髮，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眾僧吃了一驚，都來問道：“師父何為如此？趕出何處去？”魯智深道：“灑家聽得戰鼓響，待要出去廝殺。”眾僧都笑將起來道：“師父錯聽了！不是戰鼓響，乃是錢塘江潮信響。”魯智深見說，吃了一驚，問道：“師父，怎地喚做潮信響？”寺內眾僧，推開窗，指著那潮頭，叫魯智深看，說道：“這潮信日夜兩番來，並不違時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三更子時潮來。因不失信，謂之潮信。”……換了一身御賜的僧衣，便叫部下軍校：“去報宋公明先鋒哥哥，來看灑家。”又問寺內眾僧處討紙筆，寫了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疊起兩隻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

3. 天貴星——小旋風 柴進。

後周世宗柴榮，英明睿武，卻英年早逝，趙匡胤得天下自柴榮之幼子，因此有宋一朝，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對柴榮之後可謂厚待。“小旋風”柴進在《水滸傳》中的人設，便是柴榮的嫡傳子孫，在無“趙”姓入列的108好漢中，柴進的血統可謂最為高貴。他之所以仗義疏財，儼然孟嘗君在世，究其根源，都因一個“貴”字；其結局是辭官回家，無疾而終，也是“貴族”作派。可以說，從頭至尾，柴進幾乎是梁山眾人最不像賊的賊，皆因他身上的“貴氣”使然。

4. 還有便是天殺星——黑旋風李逵。如果說“黑旋風”是對李逵形象氣質的最好詮釋，那麼“殺”便是李逵的最大宿命。

《水滸傳·第五十二回》：“貧道（羅真人）已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為是下土眾生作業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吾亦安肯逆天，壞了此人？只是磨他一會，我叫取來還你。”

此類借得道高人之口揭示人物宿命的橋段，在各部古典名著中比比皆是。縱觀李逵一生，似乎真的因應了“殺星下凡”之語，不問青紅皁白，拎起板斧一路砍殺過去，是他的標誌形象。李逵不僅殺人多、連殺虎記錄也是四隻，秒殺武松和解珍解寶兄弟，結局也是被殺。如果用一個字形容李逵的一生，除了“殺”，還能是什麼？

水滸·星宿號——被忽略的準諡號

劉向《諡法解》：“諡者，行之跡也。”

諡號與綽號，都是對一個人行跡的描述，最大的區別是空間上的。諡號，是在一個人死後，從他一生際遇和結局做的評判；綽號，則是現時對一個人特點的概括。

從水滸傳中不少人來看，作者在給出他們的星宿名時，的確費了不少腦筋，不少是點出了人物的歸宿結局。除了上面的例子外，還有許多。比如排座次時，武松的星宿名是天傷星，看到此處很多人會不解其意，但武松的結局是痛失左臂，雖傷不死，以八十高齡善終，正應了“傷”；而混江龍李俊的結局十分神奇，最終成為暹羅之主，其星宿號為“天壽星”，壽為長久之意，李俊不僅善終，還成為一國之主，其生命的延續可謂長久。

小說著力的刻畫的另一主要人物楊志，也是一例。楊志其人，如果放到現在，堪稱無比之“喪”，他一生鬱郁不得志，命運的悲催更多不是源於自己的“作”，而是命運本身的昏暗。楊志是一眾主要人物中最“喪”的。命運之暗，加上面色之“暗”，青面獸楊志稱為“天暗星”，非常精妙。

可見，水滸中人物的星宿名，飽含了作者對主人公命運結局的揭示與評價，它與大家更為熟悉的綽號，共同構成了作者對人物的評判與思考，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立體。

對紅樓夢、封神榜等的影響

水滸傳中人物與天上星宿的對應，對後來的不少作品都有影響。《封神演義》通說認為於明代中期完成，其中的封神榜，以天庭八部的365位清福正神，按座次組成封神榜，邏輯與水滸傳的天罡地煞非常相似，其中更直接出現了28星宿、36天罡、72地煞。

而與水滸傳同列四大名著的紅樓夢，正副十二釵橋段裡對眾人命運亦真亦幻的描述，與水滸傳石碣上天罡地煞星宿名的設計極為相似。

警幻仙子

俞平伯·《俞平伯點評紅樓夢》：“《石頭記》相傳結尾有所謂‘情榜’，備列十二釵 正、副、又副、三四副之名，此實局《水滸傳》石碣罡煞名次無異也。”

星宿號的侷限性

當然，目前對水滸好漢“星宿號”的研究並不多，與星宿名的侷限性不無關係。

首先，水滸中的星宿號，存在重天罡、輕地煞的傾向。36名天罡星，大部分的星宿名都可以與他們的命運聯繫起來，而到了地煞部分，則有很多顯得比較敷衍，這應該與作者寫作的輕重有關。

星宿名的準確度與作者側重好惡相關，這樣的例子不少：花榮、燕青，因作者的著力描述而顯得十分討喜，兩人一個是英氣逼人的天英星、一個是才華橫溢、伶俐惹眼的天巧星，作者之垂青滿溢。而到地煞星部分，作者的用心似乎變輕了，很多隻是對應了職業特點，與人物綽號類似，比如地會星神算子蔣敬、地獸星紫髯伯皇甫瑞、地樂星鐵叫子樂和、地賊星時遷等等，而至於地耗星白日鼠百勝、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則有些過於潦草敷衍，要麼是作品裡寫石碣之人不夠盡心，要麼是小說作者在此處太省心了。

其次，因為這裡的星宿名畢竟只有一個字，無法盡述人物的命運結局，很多人物的星宿號，即使是天罡星，也容易流於簡單或者難測，讓人無法理解。比如36天罡中著名的奇人穆弘，似無顯跡，排名卻高，對於他的綽號“沒遮攔”的爭議與對他的排名之高的爭議同樣熱烈，而他的星宿名是“天究星”，難解其意。當然，“難解其意”才要“究”，這便更值得玩味了。

天究星 沒遮攔 穆弘

結語

總之，《水滸傳》的星宿名與人物命運的對應關係，雖還有很多難以理解之處，也有不少侷限性，但它在小說的重頭戲——排座次一節中出現，是有很多討論空間的。

對於108將星宿名的討論和研究並不算多，相信未來還會有更好的分析，燕過紫禁城的拙作，權當拋磚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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