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 讀|石 榴

石榴 鳳仙花 川端康成 故事 語文報社 2019-01-26


悅 讀|石 榴


一夜寒風,石榴樹的葉子全落光了。

樹下殘留著一圈泥土,葉子散落在它的周圍。紀美子打開擋雨板,看見石榴樹變成光禿禿的,不由得大吃一驚。落葉形成一個漂亮的圓圈,也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風把葉子吹落以後,葉子往往都零散到各處。樹梢上結了好看的石榴。

“媽媽,石榴。”紀美子呼喊母親。

“真的……忘了。”母親只瞧了瞧,又回到廚房裡去了。從“忘了”這句話裡,紀美子想起自己家中的寂寞。生活在這裡,連簷廊上的石榴也忘了。這些石榴和被落葉圍在圈中的泥土,都是冷冰冰的。

紀美子走出庭院,用竹竿摘取石榴。

石榴已經爛熟,被豐滿的子兒脹裂了。放在走廊上,一粒粒的子兒在陽光下閃爍著。亮光透過一粒粒的子兒。紀美子似乎覺得對不起石榴。她上了二樓,麻利地做起針線活來。約莫十點,傳來了啟吉的聲音。大概木門是敞著的,他突然繞到庭院,精神抖擻地快嘴說了起來。

“紀美子,紀美子,阿啟來了。”母親大聲喊道。紀美子慌忙把脫了線的針插在針線包上。

“紀美子也說過好多遍,她想在你出征之前見你一面。不過,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去見你,而你又總也不來。呀,今天……”母親說著要留啟吉吃午飯。可啟吉似乎很忙。

“真不好辦啊……這是我們家的石榴,嚐嚐吧。”

於是,母親又呼喊紀美子。紀美子下樓來了。

啟吉望眼欲穿似的用目光相迎。紀美子嚇得把腳縮了回去。啟吉忽然流露出溫情脈脈的眼神,這時他“啊”地喊了一聲,石榴掉落下來了。兩人面面相覷,微微一笑。

紀美子意識到彼此正相視而笑時,臉頰發熱了。啟吉急忙從走廊上站了起來。

“紀美子,注意身體啊。”

“啟吉,你更要……”紀美子話音剛落,只見啟吉已轉過身去,背向紀美子,同母親寒暄起來了。啟吉走出庭院後,紀美子還望著庭院木門那邊,目送了一會兒。

“阿啟也是急性子。多可惜啊,把這麼好吃的石榴……”

母親說罷,把胸貼在走廊上,伸手把石榴撿了起來。也許是剛才阿啟的眼色變得溫柔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想把石榴掰成兩半,一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吧。石榴沒掰開,露子兒的那面朝下掉在地上了。母親在廚房裡把這顆石榴洗淨,走出來叫了聲“紀美子”,便遞給了她。

“我不要,太髒了。”紀美子皺起眉頭,後退了一步,臉頰忽地變得火辣辣的。她有點張皇失措,便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啟吉好像咬過上半邊的石榴子兒。母親在場,紀美子如果不吃,更顯得不自然了。於是她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口。石榴的酸味滲到牙齒裡,彷彿還沁入肺腑。紀美子感到一種近似悲哀的喜悅。

母親對紀美子向來是不關心的。她已經站起來了。

母親經過梳妝檯前,說:“哎喲喲,瞧這頭髮亂得不像樣子。以這副模樣目送阿啟這個孩子,太不好意思了。”她說罷就在那裡坐下來了。紀美子一聲不響地聽著梳子攏頭的聲音。

“你父親死後,有一段時間……”母親慢條斯理地說,“我害怕梳頭……一梳起來,就不由得發愣。有時忽然覺得你父親依然等著我梳完頭似的。待我意識到時,不覺嚇了一跳。”

紀美子想起,母親經常吃父親剩下的東西。紀美子的心頭湧上一股說不出的難受。那是一種催人落淚的幸福。母親只是覺得可惜而已。剛才也許僅僅是因為可惜,才把石榴給了紀美子的吧。

或許是母親過慣了這樣的生活,習以為常,不知不覺間就流露出來的吧。

紀美子覺得自己發現了祕密,感到一陣喜悅,可面對母親,又感到難為情了。但是,啟吉並不知道這些。紀美子對這種分別方式,似乎也感到滿意了。她還覺得自己是永遠等待著啟吉的。她偷偷地望了望母親,陽光射在隔著梳妝檯的紙拉門上。對紀美子來說,再去吃放在膝上的石榴,似乎太可怕了。

(選自川端康成《掌小說全集》)

名師賞析:(孫文輝,浙江省慈溪中學)

川端康成說:“我的文學,只是所謂感覺的東西而已。”這篇《石榴》便如此,情節上就寫了一個叫啟吉的青年出征前來向戀人紀美子告別的故事,見面時間極短,話別情景更簡單,兩人統共說了一句半話,真可謂波瀾不驚、簡而又簡。但小說人物豐盈的情感內蘊並未因此而稍減,這全仗川端敏銳深潛的觀察力和爐火純青的細節表現力。

顯然,“石榴”是結構小說情節、演繹人物情感的關鍵元素。一開篇,作者即以白描的手法展現了光禿禿的枝頭裸露出來的石榴,從紀美子的驚呼和母親“忘了”的答語中讓人想見母女倆相依為命的寂寞與悽清。紀美子用竹竿摘取石榴,熟透了的果實被飽滿的子兒脹裂了,紀美子“似乎覺得對不起石榴”,而下意識裡不就是對自己的青春生命綻放於寂寞世界的哀嘆麼?啟吉的突然到訪攪動了母女倆沉寂的生活,紀美子又“慌”又“嚇”,及至“臉頰發熱”,少女情竇初開的嬌羞盡顯無遺,而石榴的“給”與“掉”恰恰是人物相互走近、情感得以表露的重要契機。

那麼,如何處理啟吉掰開掉地的石榴呢?母親洗淨石榴遞給紀美子,紀美子卻本能地拒絕了,似乎是嫌髒,但從她“張皇失措”的過度反應看,應是這個石榴是被啟吉咬過的。也就是說,石榴讓紀美子意識到了她與啟吉之間的戀人關係,她既渴望又止不住地害臊。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紀美子“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口”,欲隱卻顯,微妙無比。將紀美子的這份情感深沉化的是,她想起“母親經常吃父親剩下的東西”,這樣,紀美子吃啟吉咬過的石榴就猶似母親之於父親的行為。於是,紀美子發現了“祕密”——母親早已將她與啟吉視作夫妻。然而,父親已逝,啟吉出征,這個祕密給紀美子帶來喜悅的同時,也蒙上了一層悲劇的陰影。一段純美的愛情因不可預測的痛而變得更加純粹了。

(原刊於語文報高一版95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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