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詩詞吟誦現在太雜亂了,我要留下一個基本範式供參考

詩歌 葉嘉瑩 古詩 澎湃有戲 澎湃有戲 2017-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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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澎湃新聞記者 高丹

從六月底開始,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在豆瓣時間開了古詩詞吟誦課《以樂語教國子·葉嘉瑩古詩詞吟誦課》,該課程共計58期,截至目前,已更新到第22期。整個課程共挑選249首唐宋古詩,86闕宋詞元曲。葉先生從吟誦的方法、聲韻之美、詩詞內涵等方面進行品鑑,並一一示範,這是93歲的葉先生首次系統地講述詩詞吟誦。

葉嘉瑩:詩詞吟誦現在太雜亂了,我要留下一個基本範式供參考

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視覺中國 資料圖

杜甫有詩句曰:“新詩改罷自長吟”,葉嘉瑩認為,伴隨著詩歌的律動是先於語言文字的。她談到:“我已經九十三歲了,我對於吟誦,要有一個交代。詩歌興發感動的力量是從吟誦來的,傳統的吟誦幾乎已經失傳了,我們不趕快搶救,就要滅絕了,如果我們不會吟誦,用理智來寫詩,詩歌中興發感動的力量難以找到,詩歌的生命會被減損。”

葉嘉瑩的吟誦課讀的不是古音,她是在沒有入聲聲調的情況下,用普通話的語音,儘量將有平仄入聲的格律詩讀得合乎格律。

以《春夜喜雨》為例:

好雨知時節(jie四聲),當春乃發(fa四聲)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he四聲),江船火獨(du四聲)明。

曉看紅溼(shi四聲)處,花重錦官城。

“杜甫說“好雨知時節(jie四聲)”,不能念“好雨知時節(jie二聲)”,平仄就不對了,這個“節”字是一個入聲字。我現在讀的不是古音,我只是作為一個北京人,要把有入聲的古詩的聲調讀出來。”葉嘉瑩說。

“‘當春乃發(fa四聲)生’,發,是入聲字。我讀的不是古音,我儘量把它讀成短促的仄聲字。‘隨風潛入夜’,隨著春天的和暖的風輕輕悄悄地在夜晚降下來了。“‘潤物細無聲’,它滋潤了萬物,使萬物萌發生長,但是它是那樣地安靜,不知不覺地就滋潤了萬物。”葉嘉瑩說。

“ ‘野徑雲俱黑(he四聲)’。徑,是指小路,在山野之間,人行的小路上。‘黑’不讀’黑(hei一聲)’,讀‘he(四聲)’,是個入聲字。”葉嘉瑩說,“‘曉看紅溼(shi 四聲)處’,明天破曉,你看一看,那個雨滴在紅色的花朵上,溼,是帶著滋潤的雨點,‘溼’我們普通話讀‘shi(一聲)’,但這裡是入聲字,所以我讀‘shi(四聲)’。”

日前,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了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談論在當下如何來古詩詞吟誦。

葉嘉瑩:詩詞吟誦現在太雜亂了,我要留下一個基本範式供參考

【對話】

澎湃新聞:網絡上有一些吟誦課,有的吟誦老師將普通話的吟誦方法作了歸納,比如在掌握一些基本調的情況下,依字行腔,依義行調,調整為契合某一首詩歌所抒發的情感的音調,這樣幾乎是有一點兒窠臼化的、程序化的吟誦推廣方式,是否會距離吟誦的本質越來越遠呢?

葉嘉瑩:吟誦本身是非常簡單的事情。當然,如果按照各地的方言、方音來進行編輯,就會很複雜,因為我們有太多省份和語言,我們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以普通話為基準的吟誦。這不是說我只會說普通話,是因為我想推廣一個在全國都可以行之有效的吟誦,我們只能夠以普通話為準。像我到福建去訪問,過個山頭他們話就不一樣了,那我們就沒有辦法推行了。

普通話的吟誦,我們現在要舉五言、七言就是各種節奏,每一首詩的停頓,我們要以普通話為標準,不要管前邊的那些事情。吟誦就是把你自己對於一首詩的體會結合詩歌本身的平仄格律表現出來,就是如此之簡單。這是第一個問題。

一些講吟誦的人說道理,什麼依字行腔、依韻行義,這個反而太複雜了。

澎湃新聞:吟誦中涉及到的一些問題,比如長詩的分段,詩中的句讀,平仄音的處理,以及所用於吟誦的調子,您認為在吟誦中,哪一個部分最重要?是相對準確地處理字的平仄與腔調,是更加貼切地抒發感情、還是通過吟誦去更好地理解詩歌?

葉嘉瑩:這幾方面並不背扭,要按照字的平仄和音調,也要結合你自己的感受,吟誦就是來幫助你對詩歌有更好的理解。關於長詩的分段,這個我記得我也吟誦了《長恨歌》。《長恨歌》因為它那麼長,一定要分段。我上次曾經讀誦,就是從唐明皇回到長安說起。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他說他回來了。

芙蓉如面柳如梅,對此如何不淚吹。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又是一個段落。

落葉滿階紅不掃,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它每當換一個韻就是一個段落,就是如此的簡單。所以長詩怎麼樣分段,長詩結合著它的換韻,它換一個韻就是一個段落了。

澎湃新聞:在您九十多歲的高齡,您開了這樣一個節目希望“給吟誦一個交代”,而您認為您的吟誦需要流傳下來的、不同於其他人的吟誦的最為重要的原因與特質是什麼?

葉嘉瑩:因為我覺得,我的這個吟誦,比較是一個比較正統的,沒有其他的造作,也沒有其他的音調,我就是按照我自己對於詩歌的體會,結合詩歌的平仄來吟誦的。我覺得這是一個正當的吟誦的方式,不是弄很多花樣。所以我要把這個傳下來,因為外邊傳得非常雜亂,每個都不同,弄得花樣很多,有的像唱歌一樣的,有的雖然唱得很好聽,跟詩歌的平仄節奏完全都不配合了。所以我要結合著最基本的格律,留下一個基本的範式。

但是我也不是說我一個人吟誦的就都對,大家都要跟我一樣,我只給大家一個參考。但每個人如果按照基本的理論,就一定要結合文字的平仄,要結合詩歌的情意,用你自己的聲音表達這個你的內心的一種感受。我這個吟誦確實是吟誦,不是別的人找一些個美麗的調子配首美麗的音樂,不是這種吟誦。還有吟誦的人一定要自己會做詩,他才能夠掌握節奏和韻律。自己不會做詩,從來不做詩的人,唱得再美,他也不對。一定要懂得做詩的人,掌握做詩的格律和節奏的人吟誦,才是正確的。

澎湃新聞:您長期關注吟誦,您覺得當代的吟誦面臨的最為緊迫的問題是什麼?

葉嘉瑩:是雜亂。因為本來吟誦誰也不會,誰也不懂,所以大家就紛紛地你出一個主意,他出一個主意,你搞一個花樣,他搞一個花樣,弄得非常雜亂,這我覺得最大的問題。

澎湃新聞:您的吟誦的調子主要是師承的誰,您的調子可以追溯到多久之前?

葉嘉瑩:這我要很誠實地告訴大家,我沒有師承,我的老師顧隨先生不吟誦的,我的父親偶爾吟誦,但是他也沒有教給我吟誦。我的吟誦就是結合著詩歌的平仄的調子,結合了自己的體會,而且我不止是吟誦詩歌,所有的古文,我都是用吟唱的調子來讀的。中國的語言文字,它本身有一種韻律,你要掌握它本身那個平仄、高低、快慢的那個基本的,你什麼都可以拿來吟,就不止是吟詩,也沒有人教給我那麼多,但我一直是拿著這個調子大聲地吟唱的,不但來讀詩,而且讀古文的。

澎湃新聞:您可否回憶小時候您接觸吟誦、學習吟誦時的情景?

澎湃新聞:我那個時候沒有各種講究,人家都是自然地吟誦。

戴君仁先生吟誦得最好,因為戴君仁先生本身是一個詩人,他是結合自己真正對於詩歌的平仄的節奏、音調跟對於詩歌內容的體會來吟誦的。可是自從五四運動以後,大家都認為這是舊的,都應該打倒的,所以戴先生雖然是我的老師,他在教我書的時候從來沒有教過我吟誦。那已經是若干年之後,我到了北美,我想到吟誦是很重要的,恐怕要失傳了。我知道戴先生會吟誦的,所以請我在臺灣的學生錄了一卷戴先生吟詩的帶子。戴先生很熱心,就把五七言、古今體通通吟了一遍給我錄出來。戴先生也沒有說我是要為了要推廣吟誦而默默付出,當時沒有這個觀念,我當年也沒有這個觀念,所以這麼多年我並沒有講吟誦,只是我覺得吟誦要失傳是一件事情。

我覺得現在的吟誦把這個吟誦給扭曲了,現在教吟誦的人,已經是不正當的,不合乎真正詩歌的要求的,所以我才提出來。像戴先生那時候只是不吟,可是沒有很多人制造很多稀奇古怪的調子跟說法。他也沒有默默地付出,可是我覺得他是非常正當的吟誦,所以請人錄下來的。

澎湃新聞:您用的是普通話吟誦,將普通人進入吟誦的門檻大大降低了,為什麼您沒有用古音、擬音來吟誦?

葉嘉瑩:像毛詩《詩經》有《毛詩古音義(考)》,像《楚辭》,有《屈宋古音考(義)》,因為它那個古音跟現在已經完全不同,讀起來很不習慣。寫《屈宋古音義》《毛詩古音考》的人都是明朝的人,他知道周朝的人怎麼讀嗎?所以這個並不盡然可信。我在UBC大學教書的時候有一個老師是外國人,蒲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他是研究中國古代的音韻,有一次他教他的學生用古音來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這麼念,現在我們很不習慣,何況我也說,這些都是後代的考證,古代人沒有一個錄音在那裡。

澎湃新聞:普通話的吟誦讓更多人能夠接近吟誦,讓吟誦變得相對容易,但是脫離了中古音的系統,我們距離一些詩本來的樣子就越來越遠,即便是復興吟誦,也只是部分復興、一種相對個人化的復興,您怎麼看呢?

葉嘉瑩:這就是他(蒲立本)說的,你一定要復古,你覺得這才對,那個古已經是沒有辦法了。古音就是我說的《屈宋古詩考(義)》《毛詩古音義(考)》,你按那個讀出來現在根本沒有辦法讀,而且它的考證就是周朝的聲音嗎?所以我不按照古音。他說只是部分的復興,這個話不是說完全回到古代才是復興,只是說我們要把自己對於詩歌的體會,結合著詩歌的韻律,用聲音表現出來,這個就是一種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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