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人民網 ,作者:吳皓 。

1942年11月,在國民黨召開的五屆十中全會上,國民黨右派元老張繼嘟噥著:“提到共產黨,我就汗流浹背!”他看到主席臺上的蔣介石對他打斷報告面露不滿的神色,乾脆倚老賣老地指著蔣介石大聲嚷道,“你不要這樣子看著我。共產黨就是你養虎遺患……哼,共產黨就在你身邊!”

“按住蔣介石脈搏”的紅色女諜沈安娜

沈安娜、華明之夫婦

此話原本是張繼隨口說說而已,事實卻不幸被他言中。這時,共產黨真的就在蔣介石的身邊,此人就是主席臺上蔣介石身邊那個埋頭速記的女子—沈安娜,她打入國民黨內已經八年了。

2010年6月16日,沈安娜因病醫治無效於北京逝世,享年95歲。她曾深入敵營14年,在蔣介石身邊潛伏11年,獲取了大量國民黨重大機密文件,讓蔣介石再無祕密可言,被人稱作“按住蔣介石脈搏的人”。

據說,蔣介石上午在重慶開會罵了娘,毛澤東晚上就能在延安的窯洞裡知道;1938年年底,涉及國民黨防共、限共、溶共、反共的重要文件《防制異黨活動辦法》和《共黨問題處置辦法》,國民黨中央黨部還沒發放下去,就已到了周恩來、董必武的案頭。這些都是沈安娜的功勞。沈安娜這位紅色女間諜,她的一生承載了太多的祕密,羅青長之子羅援在一篇紀念文章中說,沈安娜處於昏迷狀態時,嘴裡總在喃喃自語,講一些早年白色恐怖時期的話,“我暴露了?他們抓人了,從後門跑……”

和二姐一起逃離家鄉

沈安娜原名沈琬,出身於江蘇省泰興縣城的一個封建世家,大伯父是前清翰林,父親是個秀才,在家中設私塾,並在兩個小學教課。沈安娜從小就在父親的教導下,誦讀古典詩文,練習書法。這些都成為她日後順利打入國民黨內部比較關鍵的因素。

然而,沈安娜伯父和父親的中年謝世,使這個封建世家日趨衰落。二姐讀到初中二年級時,便被母親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大地主的兒子,飽嘗精神和肉體上的痛苦。與溫柔的二姐不同,沈安娜從小就很倔強,7歲那年,雙腳被7尺白布纏住,她拼死反抗,大人不得不放過她。沈安娜後來回憶說:“在沈家眾多兄弟姐妹中,我跟二姐最親。所以,二姐十八歲時,被迫嫁給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地主兒子,受盡虐待、辱罵,我就陪她一起出走,背井離鄉,來到上海。”她們在上海按照報上刊登的招生廣告分別報考學校。最後,二姐考進了務本女子中學,沈安娜則考入了南洋商業高級中學。

在上學期間,姐妹倆認識了比他們年長的男青年舒曰信和華明之,他們常常給姐妹倆講一些爭取婦女解放、勞動人民解放和民族解放的道理,講當時處於祕密狀態下,正為這些神聖目標奮鬥的中國共產黨,講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

從1932年冬開始,姐妹倆因學費告罄而相繼輟學。沈安娜為了能儘快自食其力,進入了只需半年即可畢業求職的邴勳速記學校。此時,舒曰信和華明之已先後加入中國共產黨,在中共上海中央局軍委委員、中央特科負責人王世英的領導下,由王學文直接領導從事祕密情報工作。二姐也在舒曰信的引導下,參加了中共情報機關的祕密工作,成為機要交通員,從事抄寫情報、運送手槍和交通工作。

就在沈安娜畢業前的一個月,國民黨浙江省政府到邴勳速記學校招考一名速記員。因為沈安娜學習成績名列前茅,校長決定派她和另外兩個男生去應試。

這個在別人看來是求之不得的機會,沈安娜卻拒絕了,因為她在上海見到過種種人間不平事,也見到過國民黨對許多革命青年的殘酷鎮壓。舒曰信得知後立即把這個消息報告給了他的直接上級領導王學文。王學文聽後高興極了,拍著大腿說:“太好了!這是一個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們一定要動員沈琬去考,而且只許考好,不許考砸!只有她考進去了,才有可能做情報工作,拿到我們要的東西。”

沈安娜後來回憶說:“他們一直做我的工作,一定要我爭取考上,我也就一點一點想通了,不放棄了。但我還是有一個問題沒有完全弄清楚,那就是搞情報算不算革命工作?”

在舒曰信等人的開導之下,沈安娜剛剛過完19歲生日便去杭州報到了。在實習期間,沈安娜繼續苦練速記,速記能力很快就超過了那兩個男生。再加上她從小受到父親的嚴格教育,練就了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作文基礎也比較好,速記後整理出來的文稿字跡清秀、文字流暢。

經過一個多月的試用,1935年1月,沈安娜被正式錄用為浙江省政府祕書處議事科速記員。此時,紅軍主力正轉戰在貴州,尋機擺脫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

打入國民黨中央黨部

“我當時也不知道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只要是對付我們共產黨的,對付紅軍的,我就特別重視,就記下來”,沈安娜後來回憶說。

浙江是蔣介石的老家,更是國民黨政府主要的財政來源地之一。紅軍長征後,在皖浙贛邊區和浙南地區都留有一些武裝力量,分別在關英、唐在剛和粟裕、劉英領導下,堅持游擊戰。這些紅軍游擊隊在蔣介石老家附近的活動,成了蔣介石的一大心病。而時任國民黨浙江省政府主席的黃紹肱又屬於同蔣介石有矛盾的貴系,蔣介石不放心,就派了自己的親信、侍從室衛隊長宣鐵吾到浙江省作保安處長,主要負責“清剿”皖浙贛邊區和浙南地區的紅軍游擊隊。沈安娜利用各種機會將黃紹肱、宣鐵吾的報告,國民黨當局的圍剿計劃、軍事措施、軍事力量部署、軍事建制、對紅軍游擊隊的分析估計,以及有關武器裝備、公路碉堡的附件、圖表等等,設法摘抄下來,陸續送給了中共情報機關。

1936年冬,黃紹肱被朱家驊取代,黃紹肱的桂系人馬也被換成了朱家驊的CC系親信,而沈安娜因此前從不捲入派系鬥爭和人事糾紛,而保住了重要的情報工作崗位。

1937年年底,侵華日軍佔領了上海,浙江與上海的交通完全斷絕,沈安娜同中共上級組織也失去了聯繫。

1938年,沈安娜輾轉來到武漢,在八路軍辦事處見到了大名鼎鼎的董必武。董必武對她說:“你過去不是在朱家驊手下做過工作嗎?現在朱家驊在國民黨中央黨部當祕書長,你可以利用老關係找他,要求進中央黨部工作,這樣你就可以打入國民黨核心機關,繼續為我們黨蒐集情報,這是很重要的啊!”周恩來也對她表達了同樣的想法。

不久,沈安娜去國民黨中央黨部找到了朱家驊。

“你是從浙江來的嗎?”朱家驊問。

“是啊,我千辛萬苦來到武漢,請主席安排我工作,我要為黨國效勞啊!”沈安娜回答。

“容易容易,中央黨部正需要速記。”朱家驊緊接著提到了一個讓沈安娜內心十分矛盾的問題,“中央黨部工作人員一定要是國民黨。”加入國民黨?這是沈安娜事先沒有考慮到的事情。她想到董必武、周恩來都要她抓緊打入國民黨核心機關,便立即說:“在浙江時我還年輕,沒有參加國民黨,現在可以加入嗎?”

朱家驊對祕書說,你們給她辦“特別入黨”。特別入黨是由三個國民黨中央委員介紹,批准手續很快。

1938年7月,國民參政會第一屆第一次會議在武漢召開。國民參政會是由各抗日黨派和無黨派人士組成的國家最高諮詢機關,中國共產黨的七位代表,除了毛澤東外,王明、博古、董必武、林伯渠、吳玉章、鄧穎超都參加了這次會議。朱家驊讓祕書通知沈安娜,叫她隨機要處的老速記員一起,到國民參政會上去擔任速記。沈安娜第一次坐到了高層會議的主席臺上。

周恩來讓她做無名英雄

1938年8月,沈安娜在董必武的指示下,與丈夫華明之一起,以工作人員的身份隨國民參政會去了重慶。

到了重慶,沈安娜即向重慶八路軍通訊處(次年1月,更名為八路軍辦事處,正式掛牌辦公)報到。不久,沈安娜便拿到了國民黨特別黨證,國民黨中央黨部祕書長朱家驊、副祕書長甘乃光和另一箇中央委員是她的入黨介紹人,黨政編號前標有一個“特”字,這成了沈安娜的一個護身符。

這年的冬天,沈安娜得知重慶“八辦”要送一批青年去延安,內心產生了不小的波瀾,她向周恩來提出,“讓我到延安去學習一年吧!”周恩來一聽,哈哈大笑,搖頭說:“別說一年,去一天也不行。去了延安,你就回不了中央黨部了!”

經過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勸導,沈安娜當即表示一定會在國民黨機關紮下去,今後一輩子為黨做情報工作。在這次談話中,她從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口中第一次聽到“無名英雄”這個詞。“這是我60年前對兩位偉人的承諾,時至今日,我始終實踐著這一諾言”,1998年沈安娜在紀念週恩來百年誕辰時的一篇文章中說。

1939年1月,沈安娜被確定為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的速記員,並負責保管會議的有關文件。在這次大會上,蔣介石作了報告,沈安娜就坐在離他僅三四米遠的桌子旁做速記。在全會的小型軍事會議上,蔣介石和軍事頭目們炮製了兩個文件,即《防止異黨活動辦法》(後改為《限制共產黨活動辦法》)和《關於共產黨的處置辦法》,這是國民黨發動反共高潮的綱領性文件。後來黨中央根據沈安娜以及其他來源提供的材料,編寫了名為《摩擦從何而來》的小冊子,揭露了國民黨的反共陰謀。

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以後,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每兩週開一次,中央全會每半年到一年開一次,這些會議都是由沈安娜擔任速記。此時的她再也不像當年那樣冒冒失失了,她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解放前曾和沈安娜一起參加過國民黨會議的速記員居正修曾回憶:有一次我到沈安娜家裡,房門開著,我把門關上, 指著收音機上的頻道, 輕輕地告訴她,晚上什麼時間收音機開到這裡, 是中共的邯鄲電臺, 我天天收聽, 這裡消息是真的, 不是我們會上聽到裝裝門面。沈安娜似乎聽不懂我的話, 沒有答話, 也不開收音機, 和我說旁的事情了。當時我還以為沈安娜不喜歡收聽中共電臺廣播,現在回想這件事, 真是好笑。

1939年秋,南方局組織部負責人博古根據沈安娜的表現,決定接收沈安娜入黨。因情況特殊,沈安娜在沒有舉行任何儀式的情況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原地等待組織的聯絡

在國民黨頑固派掀起的反共逆流中,國民黨特務的活動十分猖狂,南方國民黨統治區的中共地下組織損失慘重。

1942年秋,沈安娜的上級聯繫人徐仲航打入國民黨的官辦出版機構正中書局總管理處,在一個下屬部門當上了處長。為了更好地抵擋頑固派的審查,取得更有利的掩護條件,他想為自己搞到一個國民黨員的掩護身份,並且希望用三個中央委員介紹的那種特別入黨辦法,這樣才能免去許多麻煩,儘早取得國民黨黨證。

沈安娜利用關係很順利地找到了三個介紹人,並弄到了一份特別入黨的申請表格。徐仲航拿著表格走了,可到了約定的下一次取情報的日子,他卻沒有來。

這對沈安娜夫婦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考驗。為了不給特務留下任何把柄,他們趕緊清理家中的文件、材料和可能引起懷疑的書籍、信件,趁著各家各戶燒火做飯的時候扔進灶膛銷燬了。

接下來,就是無盡的等待,他們擔心徐仲航是否能頂得住,不知道今後的工作要通過誰來聯繫,也想到了各種隨時會降臨到他們頭上的打擊。

此後,中共中央南方局也再沒有另派人來恢復與他們的聯繫。在他們與上級失去聯繫的這段日子,他們沒有停止情報的蒐集工作,但看著這些已經蒐集到的情報,無法送到上級手中發揮作用,他們內心的痛苦不言而喻。

不久,中央黨部給沈安娜分配了一處較好一點的職員宿舍,可他們擔心搬家之後會失去上級熟悉的聯絡點,於是她想了一些藉口謝絕了。

從1942年到1945年整整三年時間裡,他們掩飾著內心的煎熬與期待,默默地過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務員生活。

毛澤東:這是玻璃瓶裡面押寶

1945 年10 月,周恩來特派隨他由延安一起到重慶的吳克堅與沈安娜夫婦恢復了聯繫。

在1945年國共談判期間,沈安娜逐日把國民黨密商談判策略的情報通報中共中央代表團。毛澤東讚道:“這是玻璃瓶子裡面押寶!”看透對手底牌的周恩來,掌握了國共談判的主動權。

1946 年初,舊政協開幕,沈安娜白天參加大會做速記,晚上參加國民黨的黨團會做速記。國民黨代表每天晚上的黨團會就是討論第二天如何對付共產黨的策略,商定在會上攻什麼,守什麼,誰先發言,最後誰提折衷方案等等。通常是他們的會議剛結束,會上的情況就被沈安娜連夜送交南方局。沈安娜常把國民黨中央開會時的一些情況和會場的氣氛及核心人物的表情、動態,都記錄下來,及時傳給中共中央。中央領導看後,常笑得前仰後合。如蔣介石講話,罵他下邊人:“腐化!無能!”他下邊的人小聲反駁說:“說我們腐化無能,腐化無能也是你總裁領導的!”主和派的邵力子說:“完了!完了!都是你們好戰的結果!”劉斐說:“大炮就要打到南京了!”有的人還喊:“快把你們的家屬接走吧!”會場亂成一團。

在解放戰爭的三年中,沈安娜參加了國民黨歷次的中央全會、中央常委會、國防最高委員會(後改為政治委員會)以及立法院的所有重要會議,何應欽、白崇禧、陳誠等軍事頭目的軍事報告,尤其是蔣介石的言行都被她一一記錄下來。她就像按住了國民黨的脈搏一樣,清楚地知道國民黨“心臟”的每一次跳動。蔣介石鑑於內部失密的教訓,每逢講到絕密軍政問題時,總是突然下令:“這段不許記,把筆擱起來!”這時,沈安娜只好擱下手中的筆,仔細地在心頭默記,等到休息的時間,便馬上佯裝去廁所,速記在草紙上。

1949年4月,國民黨政府開始南撤。這時,沈安娜的上級領導吳克堅通知他們夫婦,讓他們相機脫身,去上海等待解放。此時國民黨中央黨部祕書長已換為陳立夫,陳立夫指示機要處長帶走最優秀的速記員沈安娜。沈安娜推託說要回上海看一眼家人,然後便一去不歸。新中國成立後,沈安娜和華明之分別進入國家安全局和上海國家安全局工作,直至離休。

有人說,共產黨人都是特殊材料做成的,這話說的並不完全準確。

沈安娜夫婦當時儘管都有較為體面的工作,但薪水微薄,再加上物價飛漲,也只能勉強餬口,他們一日三餐吃的都是摻雜著許多砂石並帶有黴味的“平價米”,而且還要常常忍受飢餓的折磨。沈安娜每日精神高度緊張,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本來就有胃病,後來又染上了肺結核。她擔心讓人知道後被解僱,只能隱瞞病情,在會上強忍著不咳嗽,不管多累也要強打精神支撐。其實,像沈安娜這樣的情報工作人員,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普通人,他們不是生來即為英雄,長期深入虎穴的戰鬥生活磨練著他們的意志,他們之所以能在那個不見刀槍和硝煙的戰場上隱忍數年,也許有兩個詞就足以概括—信念和承諾。(本文摘自《文史參考》)

參考資料:

《纖筆奇兵—蔣介石身邊的中共情報員》,何蜀著,《紅巖春秋》,1998年4、5、6期;《教導勉勵 永記在心—憶周恩來指導我做情報工作》,沈安娜著,《黨的文獻》1998年第1期;《鑽進蔣介石腹中的“鐵扇公主”》,歷華著,《文匯報》2009.02.05;《小兵沈安娜》,《解放日報》 2009.09.11;《羅青長之子追憶中共情報女傑沈安娜》,羅援著,《北京青年報》2010.06.25;《蔣介石身邊的紅色女諜沈安娜》,李榮剛,《人民日報海外版》2008年11月26日;《和沈安娜一起速記》,居正修著,《紅巖春秋》,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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