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遼東戰史(上)通向燕王之路:三國第四諸侯公孫淵

文 | 江隱龍

三國時期之所以被後人命名為“三國”,乃是源於當時並存的曹魏、蜀漢、孫吳三大政權。不過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三國曆史都不僅僅是三個政治實體之間的對抗——在曹魏的東北方,還屹立著一個強大的軍事割據政權,那就是公孫氏所統治的遼東。

這一政權因其地理方位和統治者身份而被稱為遼東公孫氏政權,事實上以其自封的國號而論,稱遼東公孫氏政權為“燕國”亦無不可。當然,這個“燕國”君主雖然曾至百官有司並改元為“紹漢”,但並未像魏蜀吳三國的君主一樣踐位稱帝,所以若將燕國視為一國的話,那“三國”就應該被稱為“三朝一國”了。

雖然在國體上比魏蜀吳“低”了一等,但遼東公孫氏政權並不簡單。自初平元年(190年)公孫度“自立為遼東侯、平州牧”始至景初二年(238年)司馬懿平遼東,遼東公孫氏政權前後歷四任君主共存續四十九年,比起蜀漢四十三年國祚還要長了六年。蜀漢經諸葛亮理政之後兵力也不過十萬二千,而遼東公孫氏政權以半部幽州,在全盛時坐擁近十萬兵力,與蜀漢幾乎不相上下。從遼東公孫氏政權來綜合實力來看,“燕國”尚達不到與魏吳蜀“四足鼎立”的程度,但它的存在,卻的確是三國曆史中不可忽略的一道風景;而這道風景的極致,則體現在公孫淵與曹魏、孫吳兩國來往的“國書”之中。

三國遼東戰史(上)通向燕王之路:三國第四諸侯公孫淵

三國中的四方勢力

漢祚將絕,當與諸卿圖王耳

遼東公孫氏政權的“開國”君主,是公孫度。在《三國演義》中,稱雄幽州、武藝超群的“白馬將軍”公孫瓚似乎更為出名,但在歷史上,卻是公孫度及其後裔留下的印跡更深。

兩位公孫將軍都出身於遼東,但彼此間並無宗親關係:公孫瓚是遼西郡令支縣人,破劉虞後佔領幽州西部,成為中原諸侯之一;而公孫度是遼東郡襄平縣人,後於幽州東部分疆裂土,將其統治範圍“升格”為平州,自稱平州牧。幽州本已相對偏遠,公孫度自設的平州又位於幽州邊陲,是故其統治時間雖長,卻一直不為中原諸侯所在意。

東漢末年,能成為一方諸侯的大多為門閥貴族,相比之下公孫度的出身就顯得單薄很多。公孫度最初只是玄菟郡的一任郡吏,後因為同郡徐榮的舉薦才得以擔任遼東太守——這個徐榮也非等閒之輩,在關東聯軍討伐董卓時為董卓效力,曾有著大敗曹操、孫堅的驕人戰績。顯然,徐榮非但精通兵法,同樣也有識人之明,公孫度任遼東太守後,厲行嚴刑峻法,打擊豪強勢力,趁中原混亂之時很快便在遼東站穩了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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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度遊戲概念圖

三國時期的魏吳蜀看似呈三足鼎立之勢,其實蜀漢西南大部為南中蠻族,孫吳中部有山越,真正稱得上中原王化之地的區域幾乎盡數在曹魏治下。公孫度居於相對偏遠的遼東,其領土自然也與周邊的少數民族政權犬牙交錯。東漢末年,朝鮮半島上的“漢四郡”大多已被東北少數民族所佔據,公孫度任太守後以雷厲風行之勢攻掠高句麗、烏丸、夫餘等國,恢復一定範圍的漢朝故土,迅速成為了東北亞的霸主。

從戰鬥力來看,高句麗一直是東北亞的一支勁旅,在與中原的戰事中屢屢挫敗朝廷大軍,公孫度得以在這樣的環境中稱雄東北亞,其軍事統帥才能可見一斑。初平元年(190年),“東伐高句驪,西擊烏丸,威行海外”的公孫度自認為在遼東已經沒有人能與之抗衡,遂“自立為遼東侯、平州牧。追封父親公孫延為建義侯。立漢二祖廟,承製設墠於襄平城南,郊祀天地,藉田,治兵,乘鸞路,九旒,旄頭羽騎”。

“漢二祖”指的是西漢高祖劉邦和東世祖劉秀,公孫度雖然自立,但依的還是漢朝官制,尊的還是漢朝的正朔,所以為兩漢的兩位開國君主立廟。這是一著相對文件的政治選擇:一方面,公孫度可以藉此證明自己並無叛漢之心;另一方面,一旦天下有變,公孫度也可以以漢室忠臣的身份收攬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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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光武帝劉秀像

早在中原初顯亂象的時候,公孫度表達“漢祚將絕”,並鼓勵部下“當與諸卿圖王耳”;而在公孫度自立為遼東侯、平州牧之後,其儀仗更近於天子王公之間。鸞路即鸞輅,九旒指九旒冕,指天子王侯所乘之車和所戴之冠;旄頭為天子儀仗中擔任先驅的騎兵,羽騎更是天子御林軍。孫度雖然只是自立為侯,但其儀仗排場已經能與漢帝相媲美,這表明“立漢二祖廟”一事只是虛假的標榜。

事實上,此時的公孫度在遼東已與天子無異。這一年比袁術稱帝還早七年,曹操、劉備、孫權等人的政治圖景更沒有展開。當中原諸侯還在為董卓亂政而眼紅時,公孫度便已說出了“漢祚將絕,當與諸卿圖王耳”這樣的豪言壯語,其野心不言而喻。

赤壁之戰後,魯肅在與孫權談論天下大勢時說了相似的一句話:“漢室不可復興。”而此時距公孫度自立,已經整整過去了十八年,由此也能看出公孫度的戰略眼光。公孫度死後,其子公孫康、公孫恭分別繼位,遼東經過公孫氏的三代經營,以超然於中原之勢自成一體,形成了一股穩定而強大的軍事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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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中的魯肅與孫權

我王遼東,何永寧也

公孫度稱雄遼東時,曹操曾以漢帝名義封其為永寧鄉侯,深信“漢祚將絕”的公孫度曾放言“我王遼東,何永寧也”,言下之意公孫度寧可選擇自立的“王位”,也不要漢帝所封的侯位。雖然亂世之中當以實力說話,但公孫度的選擇依然需要勇氣:公孫度不過是一郡吏出身,這在極其看重門第的時代,是成就霸業的巨大短板。當時的曹操代表朝廷封公孫度為鄉侯,這是提高自己門第出身的重要契機,而公孫度就敢斷然拒絕,這背後既有不願從屬於曹操的政治考量,也有對自身實力的自信。

更為巧妙的是,公孫度之子公孫康即遼東侯後,將永寧鄉侯這個爵位封給了他的弟弟——也就是遼東公孫氏政權的第三代君主公孫恭。這一轉封其實正是“我王遼東,何永寧也”的升級:曹操能封公孫度為侯是因其背後矗立著漢帝和朝廷,而此時公孫康封其弟為侯,背後的自立之心已不言自明。只是公孫恭漸漸“病陰消為閹人,劣弱不能治國”,於是在公孫康之子公孫淵的脅迫下讓位,遼東由此步入公孫淵時代。

公孫淵政變成功之時,東漢已經滅亡。這一年是曹魏太和二年(228年),但這並不是九州大地上唯一的年號——同樣並行的還有蜀漢建興六年、孫吳黃武七年。曹魏與蜀漢的君主均已稱帝,此時分別是兩國的第二任君主魏明帝曹叡和蜀漢懷帝劉禪,孫吳君主孫權則在相機而行,天下早已不是公孫度時期的那個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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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淵遊戲概念圖

僭位之後,公孫淵立刻上報曹魏朝廷。天下雖未統一,但僅有曹魏與遼東相鄰,且曹魏的開國君主曹丕的皇位,是通過漢朝末代皇帝漢獻帝劉協的禪讓所得,這使得作為遼東侯的公孫淵面對曹魏朝廷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是向曹魏稱臣,還是進一步自立?根基未固的公孫淵自然選擇了前者。

而曹叡也力克眾議,承認了公孫淵僭位這一既成事實,拜公孫淵為揚烈將軍、遼東太守加以拉攏,這使得公孫淵能夠消解外患,專心清理公孫恭的殘餘勢力。

以公孫淵的視野放眼天下,除去遼東之外的江山已經三分,且依然處於多事之秋。就在這一年,諸葛亮發動第一次兵出祁山,拉開了蜀漢北伐戰爭的序幕,後《出師表》也正寫於這一年;魏吳邊境則爆發了石亭之戰,孫吳大將周魴斷髮詐降,最終大敗曹休大軍。三足鼎立的戰略態勢還剛剛穩定下來,便再次步入了動盪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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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遊戲概念圖

除了戰事上的再次活躍,魏吳蜀三國的政治局勢也暗流湧動。曹魏文帝曹丕剛剛逝世,政權尚在過渡階段,沒有完全平穩;蜀漢剛剛平定南中,諸葛亮在北伐的同時也在努力平衡著朝廷益州、荊州兩派大臣的衝突;而孫吳則處於更為微妙的時期——曹丕於建安二十五年(220年)受漢獻帝禪位稱帝,劉備於次年以漢獻帝已遇害、四海無主為名於成都稱帝、繼承漢統,三分天下中唯有孫權依然只是吳王,其地位無法與魏蜀兩國的君主相提並論。事實上,孫吳的國力還要強於蜀漢,魏蜀兩國君主已然都稱帝,孫權縱然自己沒有野心,其臣僚也要勸進了。

孫權之所以遲遲未稱帝,原因之一是名分不足。曹丕有漢獻帝禪位,劉備為漢室後裔,此二人稱帝皆可謂水到渠成,而孫權在荊州爭奪戰之後為防蜀漢復仇而只得暫降於曹丕受封吳王,稱帝實在拿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原因之二是是曹魏的實力大於蜀漢、孫吳兩方的總和,孫權需要在軍事上聯蜀抗魏以求生存,此時若貿然稱帝,很可能對吳蜀聯盟的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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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蜀聯盟破裂意味著三國終結

但在228年,情勢變得不一樣了。諸葛亮的北伐意味著蜀漢已經接受了失去荊州這個事實,轉而專心對付曹魏;而石亭大戰中陸遜大敗曹休又使得孫權有了與曹魏翻臉的底氣與雄心。於是在蜀魏兩國勢力的此消彼長下,孫權終於在黃武八年(229年)改元稱帝,從此魏吳蜀三國鼎立終於名正言順。

但是,孫權稱帝畢竟在法統上還是輸給了曹丕與劉備一籌。曹魏佔有中原,蜀漢佔有血統,那孫吳除了揚荊交三州的統治權還有什麼能與兩個對手相比呢?就在孫權糾結之時,遙遠的遼東送來了一份大禮:太和七年(233年),公孫淵稱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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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

臣不負魏,而魏絕之

這一年,是公孫淵僭位的第六年。千里之外,這位遼東事實上的統治者派使者踏浪而來,向孫權進了一份言語極其謙卑的表稱臣:

“臣伏惟遭天地反易,遇無妄之運;王路未夷,傾側擾攘。自先人以來,歷事漢、魏,階緣際會,為國效節,繼世享任,得守藩表,猶知符命未有攸歸。每感厚恩,頻辱顯使,退念人臣交不越境,是以固守所執,拒違前使。雖義無二信,敢忘大恩!陛下鎮撫,長存小國,前後裴校尉、葛都尉等到,奉被敕誡,聖旨彌密,重紈累素,幽明備著,所以申示之事,言提其耳。臣晝則謳吟,宵則發夢,終身誦之,志不知足。季末凶荒,乾坤否塞,兵革未戢,人民蕩析。仰此天命將有眷顧,私從一隅永瞻雲日。今魏家不能採錄忠善,褒功臣之後,乃令讒鬥得行其志,聽幽州刺史、東萊太守誑誤之言,猥興州兵,圖害臣郡。臣不負魏,而魏絕之。蓋聞人臣有去就之分;田饒適齊,樂毅走趙,以不得事主,故保有道之君;陳平、耿況,亦鷪時變,卒歸於漢,勒名帝籍。伏惟陛下德不再出,時不世遇,是以慺慺懷慕自納,望遠視險,有如近易。誠願神謨蚤定洪業,奮六師之勢,收河、洛之地,為聖代宗。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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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遼東,魏國後方不穩

這封表即《表吳主權》,將公孫淵得不到曹魏朝廷信任而不知依附於何方的迷茫心態描繪得淋漓盡致。“臣伏惟遭天地反易”二句,意在述說自身在亂世中保持忠勇,同時明確曹魏代漢並非正朔,“符命”——也即天命未明;“每感厚恩”二句,又解釋了自己先前未歸順實在是因為客觀地理因素。從“陛下”一詞開始,公孫淵一方面直截了當地承認了孫權的帝位,並開始為孫權的恩德功績大唱讚歌,另一方面又開始指現曹魏忠奸不分、政治昏暗,所以不得不尋找孫權這位“有道之君”。

《表吳主權》中反覆引用了田饒、樂毅、陳平、耿況四個歷史上著名的降將來美化自己“人臣有去就之分”的立場。公孫淵如此引經據典、對孫權歌功頌德,自然是因為急於外聯孫權。但公孫淵為什麼會突然如此急迫?

從《戰略》中“太和六年(232年),明帝遣平州刺史田豫乘海渡,幽州刺史王雄陸道,並攻遼東”記載可以看出端倪:太和六年,曹叡曾派田豫、王雄分別率兵從海陸兩方進攻遼東。這一次軍事行動雖然沒有取得足夠的戰果,但足以讓公孫淵重新審視自己的戰略處境,次年,公孫淵向孫權進表稱臣,也便不足為奇。

三國遼東戰史(上)通向燕王之路:三國第四諸侯公孫淵

三國帝王,孫權稱帝最難

客觀而論,公孫淵稱臣的形式意義遠大於實質意義。與蜀漢不同,遼東與孫吳相距冀、青、兗、徐四州,只能通過海運交流,在軍事上很難呼應。然而但在政治層面,這一封表,對於孫權來說猶如久旱之逢甘霖。正如孔子所言的“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公孫淵的稱臣給了孫權帝位以極大的理論支持,在魏蜀吳三國的正朔競賽中,孫權終於在形式上扳回一局。

幾千年後的人們透過《江表傳》所載的孫吳君臣間的一段對話,很容易能感受到當時孫權的利令智昏:

“是冬,群臣以權未郊祀,奏議曰:‘頃者嘉瑞屢臻,遠國慕義,天意人事,前後備集,宜脩郊祀,以承天意。’權曰:‘郊祀當於土中,今非其所,於何施此?’”

三國遼東戰史(上)通向燕王之路:三國第四諸侯公孫淵

《三國演義》中的張昭

就在公孫淵稱臣的同一年,志得意滿的孫權似乎已經感覺匡定中原的日子已經不遠,連例行的郊祀祭天活動都不願意進行,理由是郊祀應當在“土中”,也就是中原進行。言下之意,既然中原唾手可得,何不待平定天下之後再進行郊祀呢?

在一片反對聲中,孫權執意冊封公孫淵為燕王——正如同公孫康封公孫恭為永寧鄉侯一樣,孫權既然能封他人為王,他自己這個帝位自然也便水到渠成了。

(因篇幅過長,分為兩篇推送。歡迎關注“切割地球”,收看下篇《代州平定:魏吳外交的海外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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