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是熊十力的學生，都喜歡罵人。但據潘雨廷回憶，熊十力晚年不斷念《往生咒》，以求贖罪。未知牟宗三晚年之時，有沒有懺悔？我這次想說的是，今天看了牟宗三罵馬一浮的話，把我逗樂了。
據問玉兒博客中《牟宗三評馬一浮》一文透露，牟宗三的《康德第三批判演講錄》中罵過很多名人，還錄出幾段罵馬一浮的文字。當然，按照套路，一開始是恭維的話——
馬一浮先生更了不起。就博雅方面而論，他讀書比熊先生多。他下過死工夫的，中外古今都知道一些，但都不恰當的。馬一浮在清朝末年就成大名了，他是到德國去的留洋生。民國以來，二十幾歲就不見人了，住在西湖上，與社會上隔絕。瞧不起天下人，任何人來都不見。他不見熊先生，熊先生就把《新唯識論》寄給他。熊先生的《新唯識論》開首那個序是馬一浮作的，那個序作得漂亮得很，駢體文呀。文章很會作，博雅是博雅。但你以為他裡面的話都恰當嗎？我現在仔細看，他稱讚熊先生的話通通不對的。「將以昭宣本跡，統貫天人，囊括古今，平章華梵。」這幾句表示馬一浮先生的博雅。
誰知話鋒一轉，就開始批評了——
但「擬諸往哲，其猶輔嗣之幽贊《易》道，龍樹之弘闡中觀。」這幾句話是對熊先生不瞭解。你可知這只是隨意作文章。
為什麼牟宗三要說馬一浮對熊十力不瞭解，這篇序只是隨意作文呢？我們一段一段看——
甚麼叫做「其猶輔嗣之幽贊《易》道」呢？輔嗣就是王弼，輔嗣是他的號。這句話是稱讚熊先生著《新唯識論》猶王弼之注《易》，但這恭維話也恭維得不對。《新唯識論》是從儒家的立場講《易》，不是王弼的從道家立場講《易》。王弼注《易》完全不相應的，拿道家玄理注《易》不相應的，因為《易》是孔門義理。所以，基本的句子都講錯。儘管王弼著《周易略例》大體不錯，但那是反對象數，反對象數是不錯。這表示王弼注《易》馬先生根本沒有仔細讀，你看不出王弼的毛病。結果是瞎比附，恭維都恭維錯了。熊先生也看不出來，覺得還不錯。
熊先生的《新唯識論》是儒家的立場，他喜歡講《大易》，講「生生不息」。他批評佛教，則根本沒有道理，他對佛教的瞭解根本不對的，不相干的嘛。
我總結一下啊，牟宗三的意思是，王弼用道家思想將儒家的《易經》，還講錯了，錯在他不懂儒。而熊十力是以儒家的立場將《易經》，但熊不懂佛教。這個總結，我看了眼暈，覺得有必要給牟先三捋一下思路。
其一、假設王弼真的是用道家思想注《易》，那熊十力何嘗不是用佛教唯識宗的思想注《易》呢？畢竟，唯識等名詞都還是佛教的，要不然熊十力也不會在數易其稿之後，另起爐灶改名《體用論》了。所以，王弼、熊十力都是用儒家以外的思想談《易》，並無根本的區別。
其二、牟宗三認為王弼是道家立場，不懂儒家；熊十力是儒家立場，不懂佛教，看起來一個不懂儒，一個不懂佛，是有區別。但何嘗不是懂自己的立場的義理，不懂其他立場的義理呢？
其三、牟宗三還沾沾自喜地說「熊先生也看不出來，覺得還不錯」，言下之意，他比他老師還明白，見過於師啊。但實際上，馬一浮根本沒說錯，他以為看出了什麼，不反而顯出他不如馬一浮瞭解熊十力嗎？
別急，牟宗三還有話說——
馬先生稱讚《新唯識論》猶「龍樹之弘闡中觀」更不對了。甚叫做「弘闡中觀」呢？《中論》就是龍樹菩薩造嘛。中觀是龍樹自己造的，不是有一箇中觀在那裡讓他宏闡。而且熊先生的《新唯識論》根本是儒家的精神，根本不是「不壞假名而說諸法實相。」中觀學就是般若學，這個跟《易經》的道理毫不相干。可見（馬先生作《新唯識論》序）只是作文章，一點沒有了解。這怎麼能講學問嘛。中國的學問早就沒有了。
其一、牟宗三說「《中論》就是龍樹菩薩造嘛」，這有什麼好強調的，他作為熊十力的學生，難道不知道熊十力在《新唯識論》第二版時署名「黃岡熊十力造」嗎？《中論》龍樹造，《新唯識論》熊十力造，這不是很般配嗎？
其二、牟宗三說「中觀是龍樹自己造的，不是有一箇中觀在那裡讓他宏闡」，顯得很外行。菩薩造論的造，不是創造的意思。論是經的註解，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中論》等著作都是《大般若經》的註解，的確是宏闡而非創造。
其三、牟宗三說中觀思想和《新唯識論》裡闡發的儒家思想根本不同，這個我同意。但小孩子都看得出來，馬一浮這是在打比方，我不信牟先生看不出來。
接著往下看，才知道牟宗三之前說馬一浮「博雅」，也不是什麼好話——
清末民初這一百年來都是少年得志。馬一浮博雅得很呀，他知道得很多，但他一點客觀的瞭解也沒有。他二十幾歲就跟社會不來往，熊先生想見他，他都不見。他任何人不見。他清朝末年才二十幾歲就出大名了，住在西湖做名士。這種人不是浪費了嗎？把你那一點聰明，那一點智慧，那一點博雅的東西通通浪費了。你不能把中國的學問保存下來。
牟宗三罵馬一浮只有博雅，沒有學問，也沒有客觀，這些關乎義理，說不清楚。但他說馬一浮「他二十幾歲就跟社會不來往」「他任何人不見」「這種人不是浪費了嗎？」則純粹鬼扯。
看馬一浮先生的簡介可知，他在解放前曾應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之聘，至江西泰和浙大以大師名義作「特約講座」，為浙大作校歌，並在浙江大學講學；還曾應蔡元培邀赴北京大學任教。另外，馬一浮還在四川籌設復性書院任院長兼主講。建國後，馬一浮曾出任浙江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是第二、第三屆全國政協委員會特邀代表。
馬一浮一生著書立說，教書育人，怎麼到牟宗三嘴巴里，就成了二十幾歲就住在西湖當名士通通浪費了呢？將點兒事實好不好。
說實話，本來對牟宗三還是頗有好感的，但看他亂罵一通的架勢，看了實在忍不住。牟宗三號稱懂儒學又通西學，其實不過是懂儒學裡的人最通西學的，通西學的人裡最懂儒學的，欺負腐儒不通西學，西哲不懂儒學，所以有機會兩頭忽悠罷了。真要說水平，應該是有的，但罵人罵到演講稿都不敢公開出版，又是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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