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賈誼吊屈原



文|刀爾登

謬託知己的好處,是能令死者不寂寞。屈原行吟澤畔,只有一位打魚老頭同他說話,懷沙之後,汨羅江水,笑納春淚,洞庭湖魚,饜飫角黍,都是託了他的福。往來憑弔的,把江岸踏平,特別是未仕的士子,去官的官員,羈旅的旅者,失戀的戀人,胸懷大志的志士,不殺伯仁的仁人,或失意而後,或得意之前,國而將去不去,家之半出半入,自以懷瑾握瑜,不得展示;於是一臨清江,浪浪沾襟,乃知與屈老先生志同道合,命兼運齊,縱非靈均轉世,也是三閭託身,免不了要作兩首哀遠的詩,賦一篇傷近的文,方才轉悲為喜,懷金而去。

那麼賈誼呢?在《史記》裡,他與屈原合傳;吊屈原的文賦裡,他寫的一篇最有名。屈原的精神傳人,看來非他莫屬了。剛要獻上這頂高帽,又有些躊躇,想到《史記》裡的《日者列傳》,寫賈誼訪問長安肆中的一位高人,聽他講了些個天上地下的事,覺得很有道理,便問道:“我看先生的形貌,聽先生的講論,真是當世未見啊。但您如真有這麼大本事,為什麼住這樣的破房子,從事這樣的賤業?”此言一出,被對方大大嘲笑一番。看來,漢代有一些人,是把賈誼歸於俗流的。

後人又爭論賈誼到底屬法家還是屬儒家。其實荀子之後,法儒成了一家。賈誼的老師是李斯的學生,而李斯是荀子的弟子。李斯是被歸於法家的,其實他又何嘗不是一位圖窮匕見的儒者。李斯告辭荀子時,說:“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託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

這和憂道不憂貧的孔子,差距有點兒大。不過這差距暫時只在道德品格上,而李斯的帝王術多拐幾個彎兒,未必不能上溯到孔子那裡。儒家一半是人格的理論,一半就是君人的理論,像孟子這樣的儒者,能夠不把自己的學術,仨瓜倆棗地賣給君主,全在道德約束;但就像李斯說的,惡衣惡食地力學守道,畢竟非士之情,孔門七十二高弟,也只有一個顏淵,大多數人還是嚮往富貴的,而且無可厚非。再說,一種君人的理論,同君主做生意是遲早的事。好在戰國時,君主不止一位,士人尚有活動手腳的餘地。

這只是賈誼臨時的想法,他一生的事業與此相反,全在研究如何加強中央集權。他最大的見解就是反封建,第一個提出,諸侯王的勢力是對帝制的最大威脅,比後來的主父偃、晁錯都要早。和戰國士人不同,賈誼心中只有一位天子,沒有國王,他建言“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時,正做著長沙王太傅呢。漢文帝有意給淮南復國,賈誼立刻上疏諫勸,果然是先天下之憂而憂。

同樣是高潔的人,賈誼和屈原的區別在哪裡呢?在我看來,有很多。其中一點是,屈原在其位而謀其政,他是楚國的貴族,承擔著對家族、國家的義務;賈誼,和其他儒者一樣,強以天下為己任。心懷天下,本只是道德和智力上的好品質,說來說去,便成了義務,又成了權力。屈原若只是一位清潔的君子、受讒的直臣,大概不會有那麼多粽子吃。除了感嘆遭遇,他還有對生活的普遍思考,對世界的美麗想象,對自由的嚮往,對生命的讚頌。若把賈誼的《吊屈原賦》同《離騷》並讀,把《鳥賦》同《天問》並讀,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偉大的人,與一個嚮往偉大的人。

賈誼是個美好的人。他的品格,在帝王心中、眼裡是儒者的典範,先皇帝之痛哭而痛哭,先皇帝之流涕而流涕,先皇帝之長嘆息而長嘆息。漢代的諸侯國,承戰國餘風,是多種學術的藏身地,等到被剷平或削弱,把寶押在皇帝一方的儒術獨大。賈誼雖然早逝,在地下得知自己的計策最終為帝王所用,應該做鬼也幸福吧。

古代許多儒者,本性應是學者。如果所學的只有政治這一門功課,從政的身份就有些不尷不尬。本來該是副業的,成了主業,進則無以異夫犬羊,退則沒有別的知識可以追逐,除了種花、喝茶、讀邸抄,向鄉下人講講國家大事。學帝王術的,就更只剩一條路,因為只有一個買家,別人就是想買,也買不起,用不上。這麼多人圍著一個買家,自然奔走趨奉,稍微有點脾氣的,便要不遇,要流眼淚,吊屈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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