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天，張方勇即將迎來他碰到過的最強敵手。賽前稱重儀式上，對手前川龍鬥舉起兩個拳頭，表情泰然，而張方勇比出力士姿勢，肱二頭肌線條隆起，一張留著圓圈胡的臉上圓眼怒睜。
13年，前川龍鬥成為東日本新人王，截止目前職業生涯僅嘗一敗，被視為是日本拳擊的天才角色。前川龍鬥完成職業首秀的2011年，張方勇還在西安某個“健身為主拳擊為輔”的拳擊俱樂部，不痛不癢地訓練著。
這麼些年他最亮眼的成績是17年那一場，比賽開始他被對手牢牢壓制，被逼到死角的張方勇，背水一戰，上百拳打得血飛肉綻，最終贏下金腰帶，成為WBA中國區中國青年拳王。
張方勇在賽場 圖片來源：成都商報
然而這個金腰帶在拳擊圈內人士來看，是分量最輕的金腰帶，能拿下只能算是“入圈”了。並沒有東日本天才王的說服力。
張方勇和前川龍鬥之間，熟勝孰敗？張方勇自己也沒有多大把握，對他來說，每次登上拳臺，便已算作“成功”。
職業拳擊手17000名，只有400個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擁有財富、名氣、聲望。張方勇不幸不在其列，剩下如他這般的芸芸拳手，為了換取一次珍貴的亮相機會，大多要以跑出租、擺地攤、體力活來維持生活。
張方勇的方式是送外賣。
媒體給他想了一個好記的標籤，替代“拳手張方勇”成為他的新微博暱稱——外賣拳王張方勇。
3月30日，“外賣拳王”對戰日本天才，張方勇從臨時在北京租下的半地下室出發比賽，這個地方除了床有點硬，沒有陽光，別的地方他都覺得還好。
一
見過張方勇的人，覺得他風格變換挺大。拳臺上豁出去拼，異常凶猛，臺下溫和細膩，有個工資比他多的女朋友，還養了一條小型犬。有回他帶著狗去游泳，脫掉衣服下水，秋天水冷，他叫了一聲，狗本能地跳了進去試圖救他，張方勇上岸後，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還不太會游泳的小狗仍在水裡。這事被他一直記著。
他去年回了趟重慶雲陽的老家，一個因為麵食產業而被標記的地方。這次回去是因為母親重病，他要去自家的麵坊幫忙，而第一次進入這個麵坊工作時，他還只有12歲。作為張家的第三個孩子，唸完小學便輟學幫工——另一個“殺魚弟”的故事。
08年的時候，張方勇15歲，暫時回到了學校。炙熱的暑假來了，某天，他像所有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一樣，掏錢走進了不用身份證的黑網吧。網吧逼仄昏暗，混雜了煙味、汗味和泡麵味，張方勇的腦袋埋在一排排方正的顯示器裡，點開了一個視頻。
視頻上正是一位黝黑臉孔的拳擊手，帶著東南亞人種的特徵，打起來很帶勁。出於好奇，張方勇搜索了了這位拳手的資料。帕奎奧，菲律賓人。10歲時，夜裡藏在大紙箱或報紙下過夜，白天賣甜甜圈、賣煙養活底下5個弟妹，卻逐漸成長為菲律賓的國民英雄——被稱為征服西方的男人，扭轉了自己和家人的命運，憑藉的就是一雙赤手空拳。
此前張方勇在母親打工處，見到母親跪下請求老闆發工錢交學費。生活多半是窩囊的，拳擊卻是痛快的，且能掙錢。15歲的張方勇想要打拳。
帕奎奧
他先進入重慶萬州摔跤隊。前文說到，他的對手前川龍鬥15歲時已經進入職業賽場，約等於武俠小說中一方15歲時已經進入武林大會比劃了兩招，另一方卻還剛剛開始扎馬步。
萬州雖小，教練也是愛挑揀人才。張方勇被教練認為年紀太大，陪練的命，哼哧哼哧練了一年，有天教練也看不下去，把他拉到一邊，教他認清摔跤是條死路的現實。
2010年，他離開摔跤隊，帶著2000塊錢，北上西安一家拳擊俱樂部。2000塊裡，1000交了半年學費，剩下的先租了個100塊一個月的單間。為了維生，張方勇幫小姨夫搬送麵粉，每次搬運150斤三袋麵粉，每天搬運180餘次。每個月1000塊薪水，悉數用在拳擊學費、器具和繃帶上。
這個地方的人沒人抱著成為職業拳手的想法，多半都是為了強身健體。那段時間張家的麵坊開始虧損，張方勇自覺要快點打比賽掙出場費了。
張方勇在麵坊幫工
2012年3月，他打包好行李，買了張粉紅色的硬座票，坐了36小時到達熊朝忠練拳的昆明眾拳威拳擊俱樂部，熊朝忠是中國自己的拳王，因為曾在工礦工作，被稱為礦工拳王。在城中村安頓好行李的第二天，張方勇在樓道里撞見熊朝忠。這個單間月300塊的城中村小樓，原來熊朝忠就在張方勇樓上2層。
從同門師兄處張方勇得知，這太正常不過了。在中國不是鄒市明那樣大眾熟知的明星選手，即便是熊朝忠這樣的洲際拳王，也只有零星少得可憐的出場費。
打拳？在國內掙不了錢的。
二
“他是在一邊送外賣，一邊在打拳練拳……”聽完嘉賓的介紹，控場的何炅說“哇，這個好特別呀。”紅色帷幕升起，張方勇胸口彆著名牌出場，快速擊拳打破了幾個事先立在場上的黃色笑臉氣球，引起舞臺另一側幾位流量小生和何炅的驚歎。
這次來北京比賽，他沒有買雲南直飛的機票，在中轉的機場大廳湊合著眯了一晚。算上快樂大本營的這一次，18年和19年是張方勇密集曝光的一年。首個發現他的是某個家鄉媒體，送了“外賣拳王”這個響亮的名頭給他，隨後主流媒體跟入，綜藝通告也來了，這些並沒有給他帶來錢。
張方勇的兄弟們，多半都有一份工作。他們有的做保安，有的擺攤賣拖鞋或香水，張方勇一開始選擇賣錢包，賣了一陣後，拿積攢的錢買了輛摩的拉起了客。他並不是吃這碗飯的料，臉皮薄不會搶客人，夜場門口一等等到半夜，張不開嘴，揣著空兜回家了。
外賣行業漸漸在昆明起來，張方勇穿上黃色服裝、戴上頭盔，成為了一名穿行於昆明街道的外賣配送員，每天約兩三百的收入。
每天早上5、6點，張方勇在出租房醒來，套上衣服出門跑步，結束完十幾公里的跑程，再回到小屋，在白瓷磚貼著的浴室裡仔仔細細洗把臉，換上乾乾淨淨的外賣制服，制服不整潔要扣錢。
10點鐘，張方勇抵達工作的站點，和同事列成一排，聽站點負責人當天的安排。剛開始送外賣半個月後，他的電動車便被偷了。他追著那個狡猾的賊跑了幾公里，最終放棄，拎著一份外賣癱倒地上，坐了半個小時。
下午的2點到5點，則是張方勇的拳場訓練時間。他換了新電動車，沒多久也把手機從安卓機換成蘋果，據他說是因為定位更好一些。
外賣行業有個說法“單王”，即一個地區單天送餐最多的配送員。張方勇成為單王那次，跑完了全天，電梯等不及，就用跑的跑完十幾層樓梯，一天吃了一個麵包。那天他拿下的69單記錄，在半年後被打破。
有回，休息時間的張方勇，也點了一單外賣。外賣延時了，配送員幾個90度鞠躬，連道“對不起”。張方勇安慰他說，我也是外賣員。
三
2014年4月2日，張方勇獲得站上賽場的機會。首戰告捷。
隨後他被帶去日本泰國比賽，被對手絕對性的實力碾壓擊敗。回國時逢春節，到處在噼裡啪啦放鞭炮，紅紙包紅炮屑紅色的春聯橫批，張方勇頂著斷掉的眉骨和鼻樑，躺在老家的床上瞪著灰白天花板，感到堅持似乎並無多大意義。
他用前輩的故事勸下自己，重新開始訓練-送外賣-比賽的生活。2015年12月，張方勇對戰全運會拳擊冠軍董壯壯。比賽開始後，臺下一邊倒，幾乎全是給對手的加油聲，張方勇頂著壓力，將對手擊敗。
2016年12月25日，張方勇對戰同門侯廷龍，拼拳貼靠整整6個回合。那場比賽現場的記者回家後激動地寫下，鮮血是如何飛了出來，灑在解說員的資料紙上。這是他被公認打得最好的一場比賽。
2017年7月1日，張方勇在昆明雲南大劇院的拳王爭霸賽上，對戰董川。張方勇本來是50.8公斤級別的選手，而董川是54公斤級別。
為了要比賽打下去，張方勇提出把量級定在53.5公斤，在拳擊比賽上，兩個量級的差別堪稱巨大。
比賽開打，大燈射下，張方勇汗流浹背，對手一拳接一拳，打得自己耳朵嗡嗡響，觀眾席的聒噪聲都漸漸小了。
張方勇甩開雜念，他運用技巧，微微後退一點，引得對方來主動攻擊，再有效反手；在高速的出拳來回空隙中，他捕捉對手眼神變化，拳擊場上，誰洩掉那口氣，誰就完了。
他習慣了被視作弱小的那一方，去挑戰了一個實力公認超過自己的對手。正如這次面對前川龍鬥。整場中日爭霸賽中，張方勇在中方實力不算出挑，在M23戰隊尚且為訓練生。這個殘酷認知和大眾媒體給予的”外賣拳王”的榮光不符，但卻是事實。
3月30號晚，對戰前川龍鬥，比賽開打。
賽前張方勇希望今晚只有一個人站著離開拳臺，即便那個人不是自己，他也祝福對手。
事實上他沒把這個機會給對方，從一開始，他就高密度地主動出拳，在場面上獲得壓制，這是一種不惜代價的打法。
命運這回向張方勇傾斜了一些。前川龍鬥意外磕到眼角，裁判商議後判定，張方勇贏得比賽。
張方勇只說了五個字：我是幸運的。
這次獲勝後以頭貼地的張方勇
這個故事卻不完全和幸運相關。張方勇有一雙拳擊手套，橘紅色的，跟著他去了早晨的長蟲山頂，傍晚的拳場，從重慶雲陽、雲南昆明又帶到了北京，就躺在他的揹包裡。
手套的指尖處和虎口內側、掌心都是褶皺，固定用帶的邊緣被磨損的毛茸茸。
新手套多半看起來柔軟有光澤，這雙手套卻被無數次的出拳變得斑駁，褶皺裡的髒汙擦也擦不掉。
張方勇已經用了它四年，可能還會接著用下去，直到下一次比賽的機會，再次到來。
圖片來源：@外賣拳王張方勇、南方週末、成都商報、快樂大本營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