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溪是誰？她常在話劇和文藝片中擔當主角，以演技著稱；清冷，和她的名字一樣，不被所謂的「流行」關照。最近兩年，在參演電視劇《春風十里不如你》以及登上綜藝節目《我就是演員》後，她在大眾群體的知名度快速提升，但依舊是那個不那麼著名的演員。「其實，如果一個人對於流行特別努力，特別有追求，她會流行的。人的展現，和內心的根本追求有關。我很早就知道，流行不是不好，只是對我沒有那麼重要。」齊溪說。歌手王菲是她心中的流行偶像，可以獨行特立，但同樣光耀奪目。「我同樣覺得，演員是一個職業，如果你太流行，演的角色就退到了第二，你的光環會蓋住角色。稍微退後一點，不那麼流行，觀眾的代入感會強烈一些。Daniel Day Lewis 這樣的演員，是我比較中意的職業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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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面，齊溪沒有客套話，也並不難以接觸。她很自然，素顏，想到什麼就說了，不特意修飾自己的詞句，也不用別人提醒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這可能和她獨立很久、心智成熟有關，但也有可能，齊溪並不那麼注重自己的外表是不是足夠漂亮。這一點也影響到了她的語言表達 —— 語言也是外表的一部分 —— 所以她用不著每個詞句都正確、圓融、閃閃發光。「我不是到了一個場合，就願意很多人關注自己的人。但是一演戲，當仁不讓的，我不會後退一點點的。這很奇怪。我從小跳舞，不跳舞時，我就是個誰也看不到的人，一上臺，沒辦法，我就是有那種自信：就算在最後一排，也相信所有人都在看我。」在練芭蕾舞時，即便她是把杆最邊上那個人，齊溪也能讓老師看到自己，而老師總是想要管束她，因為對於板正嚴格的芭蕾來說，她過於無拘無束了。齊溪是貴陽人。小學一年級，她就在學校門口被導演發現，開始拍攝短片。關於表演，她沒有想太多，後來，她上了軍藝，去學習舞蹈。她同時是一個很讓家長省心的女孩。從小到大，她讀的都是貴陽最好的學校，雖然她在那些優秀的女孩中，只是個鳳尾。「條件最好的孩子，最漂亮的孩子，都在那裡，我一直很懶，又不漂亮，又沒別人聰明，稀裡糊塗的。」
「以前，想考中戲這種願望我都不太敢和別人說，怕被說，就你這樣，還想考中戲，還想學表演？但我想想，那時候我心中就有挺強大的一個慾望了，我想要試試。」那時候，齊溪已經當了七八年的兵，吃穿用度都有國家補貼，也許再過幾年還可以分到房子，過上令很多人羨慕的日子。在少年時代的經歷中，齊溪很容易被塑造成一種模板，但也就在很早之前，她發現，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十七八歲，我就可以看到自己六十多歲以後的樣子，我想冒險。人的一生，是需要冒險的，安安穩穩是過一生，冒了險之後也是過一生。這中間有多少日子，以後再去安穩。所以，我放棄了那種肉眼可見的、體面安穩的日子。」不過，「冒險的過程，當然還是會慌的，沒有人不慌！」而自由，就出現在道路分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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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溪從去年底開始不更新微博了。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2019 年春天，王小帥導演的電影《地久天長》上映，齊溪沒有在微博上為電影做宣傳。「我並不是很擅長玩微博，不擅長在社交媒體上和大家溝通，我更喜歡長期、真實和有效的溝通，沒有辦法通過媒體去展示自己的某一個面。也是堅持不了，後來就算了吧。」停更微博期間，遇到過電影宣傳，遇到過工作需要，齊溪堅持了自己的選擇，但所有需要發聲助力的場合，她會讓工作室的微博去做。「工作室是我工作的一個出口，而我私人的那個不是。私下裡，我也不想做很多的解釋。」有的時候會差點動搖嗎？《地久天長》即將上映時，井柏然、王源和杜江都為宣傳發了聲，而這個時候，「不流行」的特質，拯救了齊溪的任性。「我知道我的微博就算髮再多，也不像其他人的關注度高。所以，工作室會配合所有宣傳，我的個人微博，依舊保持那個樣子吧。」當然會有人說，齊溪這樣子也太清高了。「但我自己明白，我完全不是出於孤芳自賞，或者做給別人看。我只是覺得微博不好玩了，我也沒什麼話想說的，我想說的，可能都在表演裡面吧。」
採訪一個半小時後，我們放齊溪出了化妝間。走入攝影棚後，她的玩心幾乎是立刻顯現出來，印證了她的很多話。她說，一開始演孟京輝的話劇，自己挺稀裡糊塗的，就是圖好玩；後來的很多時刻，她的表演是認真的，但都源自「好玩」—— 此刻，在女攝影師的鏡頭前，她掀起了大襯衫的後襬，讓它輕飄地搭在自己的臉側，完全忘記自己裸露出了背部這件事。這樣細小的、女演員們總會擔心的走光或者不美的顧慮，她好像沒有。「《戀愛的犀牛》是文藝青年們心中的聖經，尤其是之前郝蕾姐和小段哥（段奕宏）他們演的，簡直是炸了。可我大學期間，去孟京輝那裡，單純是覺得好玩。排練就是玩，沒人告訴你應該做什麼，你越會玩，越能排出東西來，但如果你不是一個有趣的、會玩的人，你在那裡可能存在不下去。我們的娛樂精神，是要把自己放在遊戲裡，肆意妄為。可能我的玩心當時還挺適合老孟的，大家天天做遊戲、說笑話，很開心，我輕輕鬆鬆地就進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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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就是在單位和團體裡的，有非常多的人際關係，有上下級，有前輩。我從小就是這麼過來的，後來我知道，我不想再重複這樣的生活。所以，一方面，我玩心很大，但另一方面，軍隊也培養了我的耐性，在表演上，有什麼苦和難的呢？什麼都不是困難。」齊溪有朋友去過孟京輝那裡面試。很多人告訴她，孟京輝那裡很難考，考一次失敗一次，比考大學難多了。「我可能站著說話不腰疼，那不是很輕鬆嗎？現在想想，可能，就是我適合這樣的路吧，只要這麼做了，我就覺得輕鬆。」
選擇窄門，不要選擇寬門。寬門是大多數人相信的安全，但窄門處，也許有喜歡的風景。齊溪想了想我的問題，笑著反問，「我後來的路越走越窄了嗎？那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其實人們窮盡一生都是在尋找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無非是自己最根本的快樂。」《戀愛的犀牛》演了 700 場以後，齊溪發現，自己真的快演吐了，「感覺身體被掏空。」那個時候，她沒有 B 角，每一次，必須自己上場。每一天晚上，齊溪就是明明，撕心裂肺的、全情全意的明明。這樣過了四五百場後，齊溪有點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了。「我覺得對不起每一場來看的觀眾，雖然導演和我說百老匯的演員可能一生就演一部戲，咱們為什麼不能呢？」她又堅持了一百多場，直到婁燁因電影《浮城謎事》找了過來。後來的時光裡，齊溪偶然還會夢到《戀愛的犀牛》。「會夢到自己演著演著，臺詞想不起來了。那三年半的時間，它一直陪伴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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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城謎事》則為齊溪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我曾經說過自己三觀挺正的，直到演了《浮城謎事》裡面的桑琪，發現人物不是那麼非黑即白。能說出自己三觀正這種話，還是人生閱歷太少。後來我知道，藝術是比生活更獨特的，如果我們所表達的故事，全都是同樣的主題，同樣的三觀，那有多麼單薄。」因為《浮城謎事》，齊溪拿到了金馬獎，還跟著婁燁導演去了戛納。「我早早地就嚐到了殿堂的感受。所以那之後，我的心理歷程是更有意思的，我有了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個階段：我的心對殿堂是嚮往的，我還曾經知道過殿堂的滋味，但同時，我又要解決正常的生活問題，我要掙錢，我要生活。電影是一個造夢的行業，田壯壯老師那一代人，是用生命去拍電影的，我們這一代人，依舊非常尊敬和享受電影，但同時，我們也更現實一點。」話雖如此，在可選擇的範圍內，齊溪也在任意地進行選擇。這麼多年了，她並不給自己設立太過努力的節奏，拍戲，拍幾個月，然後一定是要休息一段時間的。「我需要一個喘息的口子，在那個口子裡，我出去旅行，最近還看了劉震雲老師的話劇《一句頂一萬句》，甚至就是給自己家裡買一束花，給沙發套換一個顏色，整理庫房，我都會非常放鬆。」
「我向往仰望星空的時刻，我也需要腳踏實地地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下，我們勢必要去適應這個時代的稀缺和這個時代的豐沛。」電影殿堂，是齊溪心中的郊野。「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是在城市裡打拼的，很少去田園，雖然有很多人說自己嚮往田園牧歌、郊野炊煙的感覺。其實，我們這個年代，可能已經看不到真正意義上的郊野，或者它已經太過於稀有了。」以前，齊溪對郊野的喜好，更多像是一種文藝青年的追溯 —— 心靈在別處。而現在，她發現，自己變得不一樣了，「我不再用郊野作為自己的心靈寄託，然後去到那裡，發現問題並沒有解決，回來接著焦慮。一方面，我現在和郊野的聯繫更加親密，另一方面，我不再有目的地去接近它。以前，為了感受而去感受，是一種假象。」
齊溪這兩年拍了一個科幻片《拓星者》，是去新疆沙漠拍攝的。那一次經歷，讓她實在難忘。她穿著像電影《流浪地球》裡的那種沉重機甲，在新疆溫差巨大的實景中拍攝，每天對著六七級的大風，還要做出各種各樣英雄熱血的事。「每一天，沙子都刮在臉上，我們又在沙裡摸爬滾打，拍各種動作，我還拍到骨裂，但當時，我每天的心願特別簡單，就是拍攝結束回去能洗個熱水澡……沒有什麼問題是一個熱水澡解決不了的！」齊溪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眼神裡沒有因為吃苦而後悔的神色。「可能我腦子有點進水吧，當時就覺得這種類型的女英雄挺酷挺帥的，沒演過，演一下。科幻片，也是沒有嘗試過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了齊溪的一頭長直髮。這一頭黑髮，毫不捲曲，似乎有著精神上的倔強，不過，它也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適應人類的腦袋，在每一個季節中，在每一個環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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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說，現在是一個浮躁的年代，真正有演技的人會缺少機會，但我不這麼覺得。每個人吃的苦，嘗的甜，其實是均等的，誰也別說誰。但是你確實需要知道，你自己喜歡什麼，追求的是什麼，而不是別人都去做什麼，你就去做什麼。這些年，我也感覺到了很多外部的變化，城市中那種熱切的、快的勁頭已經慢慢消失了，社會的速度變慢了，物質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可能我們應該去追求的，確實就是精神上的東西了。」2008 年，齊溪第一次和孟京輝導演合作，主演《戀愛的犀牛》。10 年以後，2018 年，在烏鎮，她又主演了孟京輝的話劇《茶館》。這像是一個隱祕的、具有關聯性的輪迴。編劇廖一梅對她說，齊溪，你出去的這幾年，沒白混，感覺你長大了。「這種感覺挺好的，首先是我的舞臺表現力沒退步，對於角色，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理解力的提升，我也更成熟了一些。我合作過很多優秀的導演和演員，有很多能量，我是吸收了的。」這一次的《茶館》，齊溪發現自己身上一個特別明顯的變化是，她知道了努力。「以前我是憑藉天分和本能演戲的人，這一次拍《茶館》，我敢說，我是真的付出努力了，我用心了。當然，沒有天分，只憑努力，也不行。」
就像以前那樣，將自己扔到舞臺上，無拘無束，憑藉本能表演，那可能也並不是不行，「大家可能還是一樣會誇我好，但我自己知道，我想更好，我不想只靠著以前那幾招混飯吃。」排練完畢，其他演員都去烏鎮的飯館吃飯了，齊溪自己留在舞臺上，也不吃飯，也彷彿忘了疲累，一直一直地練下去。當然，她的練習並不是苦苦地研磨，或者一遍一遍地看書，背臺詞，她還是有自己靈動的一面，比如，舞臺上有個大轉盤，齊溪就拿了根繩子綁在大轉盤上，自己爬上去盪鞦韆，玩得特別高興，「我想探索舞臺空間的各種可能性，我想老孟也是這麼想的吧。」
齊溪說，有很多年輕的演員會驚訝 —— 姐姐，我們一直以為你是天賦型的演員，沒想到你這麼努力？她的回答是，對不起，我以前確實不努力。如果不改變，做一個我們認定的「郊野」型的人，那也沒什麼不好，甚至總是會發生這樣情景：先表示羨慕，然後再嘆口氣，我們這些為俗世所累的人啊，不能像你那樣的。不過，現在的齊溪，不願意再這樣吃天賦的本錢，也不想成為別人認為的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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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婁燁對齊溪說，你要和各種各樣的導演合作。齊溪也覺得，雖然有人認為自己是個文藝片女主角，但是其他的東西，她也不排斥。「我是演話劇出身的，我什麼角色和類型的片子都能演，而不止是文藝那一掛。我不可能永遠憑藉直覺演戲，這不是一個職業演員應該追求的。你看英國和澳大利亞一流的演員，他們的技術極其過硬，他們都能演各種各樣的角色，你讓他們拿起來吹拉彈唱，鋼琴、舞蹈、唱歌，他們沒有一個是不行的，語言能力、表達能力、模仿力，都特別特別好。但是在我們這裡，好像你運氣好，就能成為超級明星，這是為什麼呢？但是好在，這兩年，大家對專業度的要求和認可，也真的越來越高了。」
不少人一度以為齊溪存在於靜默中，隱藏於郊野，不同於那些熱鬧處盛開的花朵，被賦予了某種清流的意義。但所有的符號與定義，都關不住一顆生動生長的靈魂。一棵樹的枝繁葉茂，自得其樂，並不取決於它身處都市的街道，還是郊野的田地。齊溪的生動在於，她知道自己的真實屬性。但令人欣慰的是，城市和郊野，都經歷過人類努力並留下了痕跡，無論是曾有爭鬥、痛楚，還是融洽。
撰文：孫潔
攝影：範欣
造型：郭哲
髮型：澤南 at 澤南Studio
化妝：王璐
製片：Feifei Li
時裝助理：Charlie
編排：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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