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藥郎君
1
八月初，豔陽高照。
秦雪如掌著方向盤，行駛在已經十分陌生的村路上，路兩旁，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知了聲讓人憑添幾分煩躁。
“媽媽，外婆家到了嗎？”後座的小男孩兩手扒著車窗，黑溜溜的大眼睛貼著玻璃好奇地向外張望。
“快了，”秦雪如隨口應道，目光微沉，抓著方向盤的手在無意識地收緊。
幾分鐘後，黑色汽車停在一個農家院外，下車的瞬間，秦雪如聽到母親顫抖的聲音。
“雪如，你回來啦！”
是啊，她回來了，離家十年，她本以為，再也不會回來。
“女婿呢？”
“他在國外做項目。”
張翠吶吶地點頭，搓著手一時無言，即便把女兒叫了回來，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十年的時間，到底是生分了。
後座的小男孩打開車門下來，秦雪如摸著他的頭，輕聲道：“天賜，叫人。”
“外婆。”天賜有些靦腆，抓著秦雪如的闊腿褲不放。
“哎哎！”張翠連聲應答，臉上掛著笑容，眼周的褶子愈加明顯。
“噠噠噠——”沉重的腳步聲緩緩響起，秦雪如抬眼望去，皮膚黑黃的中年漢子正蹲身坐在門檻上，周身縈繞著煙霧，手裡夾的煙條已經快燃到一半。
秦雪如走過去，低聲喊道：“爸，我回來了。”
秦始抬眸掃了眼，半晌，點頭，聲音沙啞：“嗯。”
2
到了晚上，秦雪如帶著天賜回房休息。
家裡有三個臥室，恰好夠人員分配，可天賜剛來到外婆家還有些怕生，拉著秦雪如非要和她睡一起。
秦雪如想了下，便也同意了。
夜半三更，秦雪如望著天花板，始終難以入睡，身旁的天賜已經熟睡許久，他的呼吸聲有些重，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叮鈴鈴——叮鈴鈴——”
座機的默認鈴聲突然響起，秦雪如心裡頓時一突，順著聲源，她看向隔壁的房間，目光惶惶，渾身的汗毛莫名倒豎。
“叮鈴鈴——叮鈴鈴——”
沉寂的夜晚被打破，刺耳的座機鈴聲不曾停歇，堅持不懈地響了許久，天賜依舊在睡夢中，全然沒有被鈴聲吵醒。
沒人接電話嗎？
幾分鐘後，秦雪如咬著牙，下床穿上拖鞋。
“嘎吱——”
被推開的木門發出陳舊的響聲，秦雪如打開燈，乾淨整潔的房間映入眼簾，難以想象，這個房間已經空曠了十年，想必，每天都有人來收拾吧！
她抿緊脣，慢慢走進去，書桌上，老舊的白色座機肆無忌憚地叫囂著。
十年了，這個座機竟然還放在這！
秦雪如目光沉沉，鬼使神差地接起電話。
“喂！”
“咚咚咚——”
細微的電流聲中，奇怪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
電話那端沒人說話。
秦雪如捏緊話筒，突然知道了那奇怪的聲音是怎樣發出來的。
恍惚間，她看到一個小男孩在水裡彈彈珠。
駭到極致反而冷靜了下來，秦雪如掛上電話，原路返回房間。
次日，太陽早早升起，秦雪如拉著天賜準備提前回城，張翠把粥端到桌上，連聲挽留：“再待幾天吧！起碼，過了明天再走。”
“讓她走，再走個十年，”秦始坐上桌，語氣嘲諷：“待過明天又怎樣，她有那個臉待嗎？”
秦雪如咬著脣，內心天人交戰著，愧疚、恐懼……種種情緒猛地湧上心頭。
“媽媽，”天賜被秦始的態度嚇到，緊緊拉住秦雪如的手不放。
秦雪如垂眸看著天賜，一瞬間，她似乎看見天賜白生生的小臉突然變得黑溜溜，塵封的記憶霎時破開。記憶中，和天賜同樣大小的小男孩打著光腳，咧著大白牙跟在她的身後。
秦雪如到底還是留了下來，不管怎樣，待過明天再說吧！十年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當初錯得有多離譜。
3
下午，堂哥們帶著幾個孩子過來敘舊，農村的孩子活潑，不一會兒，天賜便和他們打成一片。
孩子們在家待不住，擁著推出去玩。
院子裡，少了孩子們的玩鬧聲頓時安靜許多，秦雪如話少，大多都是堂哥們在講話。敘舊完畢後，大堂哥突然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都十年了，事情也該過去了，你和二叔也該放下心結，以後多回家看看，畢竟，二叔只有你一個孩子了。”
秦雪如沒說話，垂著眸默默無語。
見她這模樣，大堂哥再一次嘆氣：“小……”
“爸，不好了不好了，天賜掉河裡了！”
大堂哥的話被自己兒子的呼喊聲打斷，聽清話裡內容後，他愣了一秒，回過神時，只見秦雪如已經向外面奔去。
秦雪如趕到的時候，天賜已經被附近的村民撈了上來。
“天賜，天賜！”看著一直吐水的兒子，秦雪如急得心都揪了起來。
吐完水的天賜有些知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秦雪如聽見他喃喃道：“媽媽，河裡面有人拖著我……”
話未說完，天賜已經暈了過去。
晚上，秦雪如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天賜只有七歲，小孩身子弱，嗆了水必須得休養幾天。
“雪如，出來吃飯吧！”
“媽，我沒胃口，你們吃吧！”秦雪如搖頭，心裡始終想著天賜說的那句話。
河裡面有人拖著他？
農村人迷信，聽到天賜那句話的村民都說是水鬼找替身，那條河淹死過很多人，最近的一個就是……她的弟弟。
這晚，秦雪如還是睡不著，她有種預感，即便睡著，到了那個時間，她照樣會被喚醒。
“叮鈴鈴——”
果然如此，秦雪如莫名地鬆了口氣，她想，是時候將事情做個了結了。
打開隔壁房間的門，她徑直走進去接起電話。
“咚咚咚——”這是彈珠在水裡彈跳的聲音，也是他最喜歡玩的遊戲。
“小弟，”秦雪如輕聲喊著，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靜了幾秒，一個童聲幽幽地傳來：“姐姐。”
“我有罪，小弟，你要找替身就找我吧！”
4
秦雪如八歲的時候，弟弟秦寶被孕育。那十個月，她對秦寶的出生充滿了期待，她想，她會做個好姐姐。
可秦寶出生後，她的期待慢慢變成了怨恨。
“雪如啊！爸爸媽媽都喜歡弟弟，不會喜歡你了！”放學回家的路上，秦雪如總會遇到一些村民，他們都喜歡用這句話來調侃。
有沒有人想過，有時候，一句無心的玩笑話會在一個孩子心上留下怎樣的痕跡？
秦雪如發現，自從秦寶出生，她在家裡的地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本來還算慈愛的父親對她非打即罵，母親會勸導，卻從來不會阻止，而向來重男輕女的奶奶則刻薄地辱罵她是賠錢貨。
終於，九年的義務教育結束，沒有人願意供一個賠錢貨上學，刻薄的奶奶建議將她嫁給隔壁的光棍換取彩禮錢，她親耳聽見父親道：“把錢存著，以後給兒子娶媳婦用。”
初三畢業的那個暑假，秦雪如想了很多很多，如果沒有秦寶，她會是父親唯一的孩子，父親會不願意供她讀書嗎？會把她嫁給老光棍換彩禮嗎？
一念之差，成佛或是成魔？
秦雪如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下午，烈陽高懸，刺目的光讓她眼睛發紅發痛。她看見，秦寶蹲在河邊清洗髒汙的彈珠，眨眼間，“噗通”一聲，秦寶不小心掉進了河裡。
她看著七歲的弟弟在河裡掙扎，腦海裡閃過很多很多東西。
就這發愣的短短時間，秦寶已經沉入了河中。
她葬送了她弟弟的生命。
“就這樣吧，小弟，我欠你的，明晚還給你。”秦雪如掛上電話，擦拭快被風乾的淚漬。
第二天，秦雪如請來大堂嫂照顧天賜，她開車去鎮上，買了香燭和紙錢回來。
秦寶七歲夭折，不能進祖墳，秦始在後山開了一小片荒地，正中間，鼓起的墳包赫然可見。
秦雪如拿出打火機，點燃香燭和紙錢。
火光愈烈，薰得人臉頰發燙，秦雪如垂著眸，嘴裡喃喃低語：“天賜是無辜的，如果你要報復就來找我吧！”
話音剛落，火光突然一下子暗了下來，慢慢的，最後熄滅。
“啊！怎麼溼了？”張翠的驚呼聲傳入秦雪如耳中，她怔忡地望著，那團黑色的灰燼竟然緩緩浸出一灘水。
秦始猛然站起身，滄桑的臉上有著幾分癲狂：“回來了，他恨啊！”
對呀！他恨，要不然，他為什麼會找天賜做替身呢？
5
三更，夜深人靜，秦雪如穿上鞋子，緩緩打開院子的大門走出去。農村夏季的夜晚，知了聲與蛙鳴聲交雜，“噠噠”的腳步聲混在裡面與其形成了三重奏。
慢慢的，三重奏裡似乎又混進了清晰可聞的心跳聲，愈接近河邊，秦雪如的心臟跳得愈加厲害。終於，她走到了河邊，藉著月亮灑下的清輝，她甚至可以看見自己在河面上的倒影。
秦雪如靜靜望著河面，片刻後，倒影中的臉漸漸起了漣漪，跳動的彈珠映入她的眼簾，最後，倒影中的臉變成了一個小男孩的臉。
那是她的弟弟——秦寶。
“小弟，我來了。”秦雪如緩緩道，酸意湧上鼻尖，眼淚似珠子般顆顆掉落。
河中慢慢伸出一隻手，她閉上眼，不準備做任何掙扎。
冰涼的，被泡得腫脹的手觸到她的臉上，抹掉她滑落的眼淚。
秦雪如怔然地睜開眼，她看見，河裡的秦寶也在哭，淚水一串接著一串，最後與河水混作一堆。
“姐姐，你為什麼不回來看我啊……”
秦雪如顫著脣，喉嚨深處發出陣陣嗚咽，她為什麼不回來？
因為……她後悔，因為……她愧疚，因為……是她間接害死他的啊！
6
秦寶沒有如秦雪如所想般報復她，他只是看著她，一直重複地喃喃那句話。
不知道過去多久，秦寶在河面上的倒影早已經失去了痕跡。
秦雪如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雙眼紅腫，始終止不住淚水。
凌晨時分，天賜半醒半眯著眼喚人。
秦雪如抹了把臉，輕聲的問：“怎樣，還難受嗎？”
天賜搖搖頭，突然說出上次昏迷前未說完的話：“媽媽，河裡面有人託著我把我舉了起來。”
秦雪如一愣，不敢置信地反問：“舉你起來？”
“嗯，他託著我的腰，把我往上面舉。”
託？原來，竟然不是“拖”！
一瞬間，秦雪如什麼都明白了。原來，小弟不是在找天賜做替身，而是在天賜落水後救他。
她也終於知曉，為什麼給小弟燒紙的時候灰燼會浸出水來，因為他委屈，因為他心心想念的姐姐冤枉他，那是他的眼淚啊！
秦雪如又笑又哭，突然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可笑，她打開門，再一次跑到河邊。
雙膝無力跪地，淚水順著臉頰滴落打溼地上的青石板，她哽咽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安靜的河面再次泛起漣漪，抬眸間，她看見小弟緩緩綻出一個笑容。
在河裡待的第十年，姐姐終於回來看我了。（作品名：《往事》,作者：藥郎君。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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