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怒放的生命

原創

當我站在夢繞魂牽的山村,太陽已經落向村後的山背。如血的殘陽映著山頂的天空,顯得有些悲壯。村莊已有點喑,三兩柱炊煙裊裊升起。

村前的田野長滿了參差不齊的無名野草,偶爾有幾聲土蛤蟆的咕嘓聲。村外的小河閃著片片鱗光,依舊無語東流。村口的老榆樹象一把碩大無朋的傘,一半罩著小河,一半罩著水泥澆築的停車場。有一隻小黃狗扭轉頭,興致勃勃地追著自已翹彎的尾巴,不時還唧唧幾聲。

從山谷裡吹出來一道涼風,揉散了炊煙。於是空氣中有了野花的芳香和青草的氣味,夾雜著燒柴禾裡的松香味。聞著這熟悉的味道,有些說不出的思緒湧上心頭。覺著少了近鄉情更切的忐忑,卻多了些失落。

"果然是你!”隨著一聲大喊,我的肩膀捱了重重一拳。回過神來一看,面前站著一個比我矮了一個頭的男人,只穿了一條大花褲衩,露出一身黑黝黝的皮膚,腹部收進去很遠,整個花白頭髮的腦袋前傾,顯出後背的一個駝鋒。細小的雙眼閃閃發光,咧開的嘴巴里,少了兩棵門牙,象一個黑洞。我腦子飛快地轉動,卻有些不敢相認。"是繼往“。"是呀!連我都認不出?走,去我家坐"。他收回張開想抱我的雙手,臉閃現一絲羞澀的神情。

繼往是扁擔叔的兒子,也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因為繼往從小鼻子上總有兩條鼻涕,又是駝背,講話又不利索,所以就沒有上學。每年我放了暑假,他就天天邀我下河摸魚,去樹上掏鳥。有時候玩的正起勁,突然聽到幾聲南竹丫條破風的尖銳響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扁擔叔在邊上,英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繼往就會一言不發地回家,接著就傳來我母親長長的呼喚,象一根長長的釣絲,拉動我的心絃。

長大後,我先成家並外出打工,就幾乎沒和繼往見過面。因為繼往的自身條件不好,一直沒有娶媳婦,後來聽說扁擔叔憑臉面要了自已妺妹的獨生女,許給了繼往,生了個兒子。

扁擔叔家是村裡唯一沒有翻建房屋的一家,依舊是三間土磚砌成的瓦屋。老舊的原木大門裂開一條大縫,隨著繼往的推動,發出一陣吱吱的響聲。二十五瓦的白熾燈發出渾黃的亮光,整個廳屋很昏暗,廳中的桌子上放滿了亂七八糟的碗碟,還有一股酒精和菸草味,邊上有兩張沒了靠背的椅子。

"來,坐。喝啤酒,再抽一下這個一千塊一包的煙“。繼往利索地啟了兩罐聽裝啤酒,丟過來一包金黃色盒子的香菸。也許他看出了我的疑惑,向我舉起了左手臂。只見手臂上有一條尺來長的傷疤,結了厚厚的痂。“我現在有錢,我在武漢工地上打工,碰上老闆的對頭來尋仇,我拚死護了老闆,現在每年給我發五十萬“。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老得這麼快,我想。

"扁擔叔呢?“我忽然想到半天了怎麼會不見扁擔叔。"死了,蘭花也死了。“繼往的眼神一下暗淡了下來。我剛喝的一口啤酒被我的驚恐逼進氣管,劇烈地咳嗽起來。"蘭花在廣州出車禍死的,開來初中畢業的那一年"。開來是繼往的兒子。“賠了十萬塊錢,我說留下來建房,老扁擔非讓開來上高中,為這個他生平第一次打我,下狠手“。繼往一口氣喝完一聽啤酒,又開了一聽,平靜得象說別人的事一樣。

扁擔叔一生未娶,卻有繼往這麼個兒子。長大後才聽村上人說,扁擔叔在大隊建水利時跟一個女孩好上了。可扁擔叔從小沒了父母,只有一個妹妹相依為命,長大後妹妹嫁到了村後的大山裡。扁擔叔就一個人,自然很窮困。那個女孩的父母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後來聽說嫁給了一個老師。但在出嫁前不知跟誰生了一個孩子,就求扁擔叔收養。以至於扁擔叔就光棍一生,就養了繼往。也不知道扁擔叔想的是什麼,除了吃喝穿戴,他跟繼往基本從不說話,也不怎麼理他。一直到繼往都快三十找不到媳婦,他才求妹妹把女兒許了繼往。繼往媳婦叫山花,長得十分水靈,按她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個吃國家飯的人,但經不起扁擔叔的軟磨硬泡,還是嫁了。婚後生了個兒子,扁擔叔取名叫開來。因為兩人實在不相配,所以無話可說,開來出生不久山花就同老鄉去了廣州打工。

"山花沒了的第二年,老扁擔得了胃癌,做手術要八萬,哪有錢。他就喝了農藥。那個晚上他叫了好多人來坐,說了一夜的話。誰知道早上起來發現他喝了農藥,沒氣了。怪不得他突然跟我說那麼多話,他叫我一定讓開來上大學,實在考不上大學也別回農村,他說農民太多,永遠沒有出路。象我們村兩千人,每人五分地,只能留下十個人才能富,還叫我也別回“。繼往又一口喝乾了啤酒,又開一聽。"你說他說的什麼鬼話,誰信?我就回。等開來大學畢業我給他買一套房,我就回,把屋翻新一下,再把老扁擔的墳修了,花個幾萬塊“。繼往說話時一臉蠻橫,可我分明看到他眼中有淚瑩然欲滴。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覺得世事無常。對扁擔叔更是象一團迷霧一樣的感覺,你若說他有情,對繼往,對山花,對她妹妹似是無情。你說他無情,可她對那個女人,寧死也要相幫。他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看透農村農業農民致富的根本。更能知道讀書的重要性。他對生的淡然和對死的平靜,令人不禁捫心自問,有幾個人能象他那樣。

"繼往,我要走了。"我站起來走向門口。繼往也馬上站起來,晃了幾晃說:"我送你。"

走到門外,我攔住了繼往,我想他喝多了。月亮剛爬上村頭的榆樹精,月光從樹葉間撒下來,銀恍恍惚惚的。

忽然,一聲嘶吼在村中迴響: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在無邊的曠野…

我回頭一看,只見繼往在站門口,雙手反舉在駝背上揮動,在沒有調地唱歌。

一會兒工夫,月亮跨過了老榆樹,明媚的月光水銀匝地般傾瀉向村莊的每個角落,亮恍恍的滿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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