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不要她,孃親不要她。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裡。因著山神爺爺的護佑,她的心裡從未感覺到孤獨。
1
春日和暖,玉蘭樹開出大朵大朵的花,散發的甜香似霧一般,籠罩了整座安昌城。這樣的天氣,讓人不由得生出歡喜來。
濟世堂門前圍滿了看熱鬧的父老鄉親。眼看著一箱箱聘禮,流水一樣送進了濟世堂後院。
“嘖嘖,瞧瞧這排場,這聘禮得多貴重啊。是哪裡的良家子求娶綰綰大夫?”
“聽說是京城葉太傅的長子葉笙。供職於翰林院,很受皇帝器重。”
“綰綰大夫可真有福氣啊!”
“那葉笙能娶到綰綰大夫也有福氣得很啊!”
“就是就是!”
濟世堂前廳是醫館。從前廳穿過一個晒滿藥草的庭院,便到了後院。一間客廳,連著兩間廂房,便是莫大夫和施綰綰日常起居之地了。
下人們小心翼翼地將聘禮從馬車搬到後院。不甚寬敞的客廳,堆放得滿滿當當。
太傅府上的崔管家微微弓著背,恭敬地遞上一張單子,“莫老先生,這是聘禮禮單,您請收好。”
“好好好。有勞崔管家。”莫老大夫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長久歲月裡累積成的老褶子,隨著嘴角揚起,形成更深的紋路。
綰綰雖說不是他親生女兒,但這些年,他收養她,教她醫術,眼看她從一個脾氣古怪的小姑娘,成長為鄉親們交口稱頌的女神醫。她已然是他的愛徒,也是他的女兒了啊。如今她能嫁得好郎君,他心中甚是寬慰。
崔管家身後站著一個小丫頭,十四五歲的模樣,頭頂扎著雙丫髻,可愛討喜。一雙大眼睛神氣活現,東張西望好似在找什麼。
崔管家伸手指向小丫頭,笑道,“這孩子名叫青兒,是太傅府上的丫鬟,別看她年紀小,女紅手工做得倒很是精巧。少爺擔心,婚期將至,施姑娘趕製嫁衣累壞身子,便差這小丫頭過來幫把手。”
“葉笙心思周全,如此甚好。”莫老大夫慈愛地看著青兒,說道,“綰綰在廚房,你去尋她吧。”
青兒眼睛亮亮的,矮了矮身子,做了福身,便撒丫子跑了。
她對這位少夫人充滿好奇。葉笙少爺可是全京城公認的翩翩佳公子,多少豪門千金醒著睡著惦記著,少爺為何會獨獨傾心於她呢?
青兒從客廳往後走幾步,便聽到切菜的聲響。刀落在案板上,不疾不徐,極有規律。不曉得為何,心跳驟然加快。她拍拍胸口,放慢了腳步。走到了廚房門口。
鍋裡蒸著東西,升騰起白茫茫霧氣。一片煙熏火燎中,女子身上卻周身清清爽爽,絲毫不沾染煙火氣。一身天青色襦裙,梳著百花分肖髻,髮尾束結垂於肩膀。
施綰綰察覺到門外有人,抬眼望去,一青衣小丫頭正偏著頭,好奇地打量著她,姿態嬌憨。
施綰綰對著她微微一笑。
青兒怔住了。 她突然明白“美人在骨不在皮”這句話。在京城,容貌昳麗者多如過江鯽,唯有氣質可分高低,有的刁蠻潑辣,有的端莊秀雅,有的高傲凌人,卻未見有少夫人的秋月之韻,讓人心生寧靜安然。好似寺廟裡供的藥師菩薩。
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可是青兒?”施綰綰輕啟朱脣。
青兒一怔,“我是……我是青兒。少夫人如何認識我?”
“前些日子,阿笙捎信來說,要給我一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鬟。看到你,我便曉得是你了。”
青兒窘迫,方才反應愚鈍,當不起“聰明伶俐”四字。急忙想著要彌補,於是殷勤地找活幹,“少夫人,您去歇息吧,要做什麼,我來幫您做。”
“那你幫我弄個酸辣藕片吧。”施綰綰也不推辭。
青兒下廚。施綰綰把酒菜放進食盒。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一切收拾妥當。
“走吧,青兒,陪我去山神廟。”
馬車軲轆碾壓在青石板路上,窗外,江南水鄉風景如畫。
相對於比賞美景,青兒對這位少夫人的好奇心更盛了。那些貴重的聘禮,少夫人連看都沒看呢。婚期將至,要忙的事情多了去了,這會竟然要去拜山神?
“少夫人,我們為什麼是去拜山神啊?難道不應該是拜月老嗎?感謝他老人家給您和少爺牽紅線,結了這天下人豔羨的好親事。”
施綰綰笑了,目光幽幽地望著窗外,聲音輕靈如水,“如果不是山神大人,我不會有命活到今日,也就談不上遇到阿笙了。”
2
綰綰七歲那年,被母親遺棄在山神廟。
爹爹一直想要的是男孩。她從沒感受過爹爹一絲一毫的愛。唯有無盡的嫌棄和責罵。孃親後來一直沒有懷上,被爹爹休掉,連同她一起趕出家門。
孃親帶著她回孃家途中,在山神廟中歇腳。一覺醒來,孃親不見了。她哭著在附近找了許久,嗓子都喊啞了。迴應她的,唯有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
兜兜轉轉,日暮時分又繞回了山神廟。她頹喪地坐在門前,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抽抽噎噎,眼淚都哭幹了。
孃親不要她了,那種厭惡的眼神,和爹爹看她時,一模一樣。冰冷而刺骨。她想到寒冬時節,她穿著最厚的棉衣,全身裹著棉被,而寒冷依然穿過層層阻礙,遊絲一樣鑽進她的皮膚裡。
爹爹不要她,孃親不要她。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裡,她很快就要死了吧,不是被山裡的狼吃掉,就是被妖怪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恐懼、傷心、絕望一股腦衝擊小小心靈。肚子傳來一陣又一陣咕咕聲,她都不在意了。
咚地一聲響。好像有什麼重物掉在她身邊。她正憂愁著,腦袋依然埋在雙膝,沒有理會。
“咚”,又有重物掉落,這次正好砸中她的腦袋。她吃痛地摸摸頭。
兩顆紅透了石榴,落在她的腳邊。顆粒飽滿,晶瑩剔透。一咬下去,汁水在口腔裡迸開,甜味佔據了味蕾,似乎連愁苦和悲傷都沖淡了。
綰綰就這樣在山神廟裡住下了。
每日總有各種野味無緣無故跑到她眼前。
一日,兔子撞暈在門前的松樹下。
又一日,鴿子飛到屋簷下,腳一滑,掉在地上。
再一日,她在河邊打水,有魚兒自動跳到岸上,生龍活虎地撲騰著,被她捉回去烤了吃。
凜冽冬日,外面下著鵝毛大雪,寒風嗚嗚吹了整夜,她在山神廟中竟然感覺不到絲毫寒意。
還有一次,漫天洪水在深夜來襲。她在睡夢中聽到轟隆巨響,甫一睜開眼,大水像巨獸一般,從門外湧進來,她還來不及驚呼便被裹挾進去。水猛地流入鼻腔和口。不論她如何掙扎,都掙不開水的包圍。死亡的恐懼,從心底慢慢擴散到全身。
就在她即將窒息昏迷之時,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纏繞著她的腰,一把將她帶出水中。
咳出鼻腔和口腔裡的水,呼吸才順暢起來。這時候,她才發現腰間纏繞著一圈樹根。
山神廟後面有一顆參天古榕樹,獨木成林,無數的樹根從樹冠上垂落到地下,遠遠看過去就像一整片樹林。
是樹根將她帶離水中,安置在榕樹高處的枝丫上。讓她倖免於難。
種種異象,唯有神靈之力才能辦到。
洪水退去後,綰綰跪在山神塑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山神爺爺,多謝您救了綰綰。”
春去秋來,山中歲月,一晃已過三載。
綰綰學會了自己製作彈弓,打下停在樹杈上的鳥。也學會把樹枝削尖,當做魚叉,到河邊捕捉活魚。
山神廟附近,生長了許多野果。春日裡有枇杷、楊桃、番石榴。秋日裡有柚子、櫻桃、百香果。四季鮮果,從未短缺。
雖然沒有人煙,綰綰一個人,倒也活得快樂自在。因著山神爺爺的護佑,她的心裡從未感覺到孤獨。
每天吃的東西,她精心準備好後,必先供奉於案桌上。給山神爺爺結結實實地磕三個響頭,請他老人家先享用。約莫一頓飯的功夫之後, 她才將食物從案桌上拿下來吃。
3
青兒聽得目瞪口呆。少夫人如此經歷,比說書人講的還要精彩百倍。她簡直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後面的故事,“然後呢?您一直在山神廟中長大嗎?您又怎麼又去到濟世堂,當了女神醫?”
“後來我離開山神廟,因為山神不再庇佑我了。”
綰綰在山神廟中長到10歲。終於見到除了她之外的另一個活人——濟世堂的莫大夫。
莫大夫進山採藥。無知為何,青天白日,山林中竟然起了大霧,伸手不見五指。他慢慢偏離了原本常走的路線。誤打誤撞來到了山神廟。
小姑娘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服,看起來就像一個邋遢的小乞丐。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猶如積雪初融時,那明晃晃的陽光。
她似乎許久未見生人,十分好奇地打量著他。卻又懂得保持適當的距離,眼底有著警惕的戒備。
莫大夫花了好大功夫,才消了綰綰的戒備心。聽她說,被親生父母拋棄,獨自在山林中長大,他便感覺心臟一陣陣抽疼。
莫大夫的妻子身體羸弱,過門三年後便亡故了。後來他一直無心再娶。如今年過四十,膝下無兒無女。見到綰綰,便感覺莫名地親近。
“綰綰,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下山?我會把你當女兒來疼,你一切吃穿住行,由我來打理。如果你願意學醫,我也會把這身醫術統統教授於你。”莫大夫蹲下身,慈愛地看著綰綰。
這樣溫柔的眼神,讓綰綰心中一熱,她甚至從未在她親生父母眼中看過。
綰綰低垂著眼,雙手揪著衣角,語氣很低落,“可是我走了,山神爺爺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山神爺爺有走獸飛禽,花草樹木作伴呢。綰綰如果去山下生活,會有很多和綰綰一樣大的孩子,每天陪你玩,和你一起長大。”
莫大夫對於所謂“山神爺爺”的存在,是抱著懷疑態度的。山中歲月孤寂,小孩一個人太孤獨,幻想出一個山神爺爺來陪伴她,實屬正常。但不管怎麼說,綰綰是一個人,總不能一輩子遠離人群,在山林終老。
綰綰沉吟許久,下定了決心,“我不走。我要和山神爺爺在一起。”
莫大夫嘆了一口氣,想了想,說道,“我兩天後再來,如若那時,你還是不想跟我走,我也不勉強你。”
當天晚上,綰綰第一次感覺到冷。深秋寒風從殘破的窗戶直灌進來。這三年來,即使在寒冬,山神廟中也是溫暖如春。當晚卻一反常態。綰綰蜷縮成一團,被凍得瑟瑟發抖。
第二天晚上,外面傳來狼嚎,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利爪劃拉木門,發出刺耳的撕拉聲。她在山神廟附近玩耍,從未見過虎狼之類的猛獸。這會都出來作威作福了。
綰綰氣呼呼地,跟著莫大夫下山去了。
她明白山神爺爺不要她了。他不會再庇護她。他要她跟著莫大夫走。
4
馬車將她們送到山腳,再上只能步行。綰綰帶著青兒,在荒草叢中彎彎繞繞,半個時辰後,終於到了山神廟。
青兒第一次見到如此殘破的廟。京城廟宇多,哪一座不是金碧輝煌,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擠破門檻。
而這裡,久無人煙。屋頂破了個好幾個洞,天光漏下來,灰塵在光柱中起起伏伏。山神塑像朱漆剝落,倒還能看出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爺爺,長長的鬍鬚垂落在胸前,雙手持笏板,端坐在椅子上。
整體破敗,卻不失整潔。應該是少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來祭拜、打掃的緣故。
角落裡放著掃把和掃帚。青兒殷勤地忙活起來,把地上的落葉都清理乾淨。
綰綰將食盒中的東西一一拿出。陶罐中的醉蟹,用黃酒浸泡了足足七日,開了封口後,濃郁的酒香頓時溢出。一罈上好的女兒紅,是她去年就埋在桂花樹下的,醇厚甘鮮,香飄十里。還有一碟酸辣藕片,一碟醬牛肉,一碟五香花生米。滿滿當當,擺滿了整張案桌。
“青兒,你去採些玉蘭花來。出了門往東走,有幾株玉蘭樹。這裡煙塵多,氣味不好聞,權當做薰香用了。”
“誒,好咧。”青兒笑著應聲,出門去了。
綰綰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山神大人,我要嫁給阿笙了。跟著他去京城,或許不會回到這裡了。”
綰綰幽深地注視著山神塑像,焦距卻落在其他地方,那目光遙遠而虛幻,就好像她是透過塑像在看另一個人。她慢慢收回目光,低下頭沉吟許久,鼓足勇氣說道,“山神大人,您能再見我一面嗎?”
山風穿堂而過。空蕩蕩的山神廟中,唯有綰綰一人。再沒有第二個人出現。
她曾經見過山神大人。自從那次之後,她對山神的稱呼,便從“山神爺爺”改為“山神大人”。
彼時,她拜莫大夫為師,已經整整六年了。從前,她只是作為小跟班,學藥理,採藥,晒藥,搗藥。跟在師父屁股後面,觀察他如何給人診脈開藥。
十六歲生辰那日,師父告訴她,她有能力獨當一面,允許她當濟世堂的坐堂大夫。
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要將這消息告訴山神爺爺。
當初她氣呼呼地下了山,沒過幾日便想明白了。山神爺爺這樣做,其實是為她著想。後來每逢初一十五,綰綰都來山神廟祭拜,雷打不動。
案桌上擺滿了綰綰精心準備的酒菜。檀香緲緲。綰綰坐在蒲團上,興奮地說個不停,“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一名大夫了。雖然師傅說,我現在醫術只能算是過關,不過總有一日,我會成為天下聞名的女神醫。”
“我想向天下人證明,女子也可以做出成就。我不想再有女孩遭遇被父母丟棄的命運。不是每個女孩都有我這般好運,能遇到善心的山神爺爺和莫大夫。不論男孩女孩,都應該得到父母的愛護。”
那日雨過天晴,破漏的窗戶外面,一條七色彩虹橫跨青空。
綰綰驚喜地望著那彩虹,喃喃自語,“山神爺爺,你看,連老天爺都顯現神蹟了。這是不是說明,我的願望總會成真的?”
她轉過頭,望向山神塑像。眼前的一幕,讓她渾身定住了。久久忘了動彈。
一白衣男子,憑空出現。身姿慵懶,倚靠在山神塑像的腳下,周身隱隱有光澤流動,綢緞似的黑髮似綰非綰,眼睛裡閃動著琉璃般的光芒,朱脣輕抿,似笑非笑。有著神明的悲天憫人,也有著神明的遠不可及。
一束陽光從窗戶外照過來,恰恰籠罩在他身上。聖潔如蓬萊仙山上,一株獨自開放的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
柔軟的衣角垂落下來,夏日涼風掠過,猶如吹皺一池春水,泛開層層漣漪。
綰綰的心裡,恍若投進了一顆石子,也泛起了層層漣漪。
男子左手倚靠著曲起的左腿膝蓋,右手懷抱著酒罈,一邊喝酒,一邊欣賞窗外的彩虹,似乎完全沒有發覺,綰綰看到他這件事。
那是,山神爺爺?為何和塑像完全不一樣?不是須發皆白的老爺爺,而是風華絕世的爾雅男子?
綰綰的呼吸都放慢了,生怕驚動了他。
她呆呆地注視著他,半晌後,她聽到他說話,嗓音低沉而溫柔,恍若深山中,溪水在山澗逶迤而下而發出的泠泠聲響。
他說,“嗯,綰綰一定會成為女神醫的。”
綰綰面容沉靜如水,不動聲色。心臟卻不由自主地劇烈跳動。被肯定的歡喜,被信任的感動,以及某些莫名的情愫交雜在一起。讓她紅了眼眶。
很多很多年後,在那些寂靜無人的時刻,綰綰腦海中總會浮現一幅畫面:十六歲的少女,跪在蒲團上,呆呆地注視著,凝望窗外彩虹的白衣男子。那時正好有涼風穿堂而過。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著。
那是綰綰一生難忘的白月光。
半晌,男子的身影漸漸淡去,直至完全消失。
綰綰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哪還有什麼白衣男子?剛才那一幕,好像真實存在過,又好像一場華麗的幻覺。山神大人和彩虹一樣,都是神蹟,可遇而不可求。
從那之後,她不再稱他為“山神爺爺”,而是“山神大人”。
5
綰綰出嫁那天,十里紅妝鋪滿長安街。全京城議論紛紛,熱鬧非凡。
綰綰在成親前三天抵達京城。因著新娘新郎在成親前不能見面的習俗,葉笙安排崔管家,將綰綰妥善安置在城南的湖心小築。
一路吹吹打打,過了大半個時辰,還沒抵達葉府。綰綰掀起紅蓋頭,挑開簾子一角。外面一群看熱鬧的百姓,還有調皮的孩子跟著花轎前後跑動。
突然有人驚呼一聲,“彩虹!”雨後初晴,七色神蹟顯現於天幕之上。
大部分人紛紛抬頭看彩虹的瞬間,唯有一人目光灼灼,望著綰綰。她對上那人的目光,不由得怔住了。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長衫,全身隱隱有光澤流動。朱脣輕抿,似笑非笑。他不知道是何時出現的,也不知道是否會突然消失。
那雙琉璃色的眼睛,越過人山人海,靜靜地鎖住她。
在短暫的對視中,綰綰忽然有種溺水的感覺,彷彿潮水憑空從四面八方湧過來。
心臟再一次,不受控制,蓬勃地劇烈地跳動著。咚咚咚。飽漲的情感,恍若一場突然而至的雨水,鈍重有力地落在大地上。
熱淚慢慢集聚在眼中,斷線的珍珠似地,滑過臉龐。
那個人,不,是那位神,永遠站在她可望而不及的地方。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遠至近,唯有一個你啊。
綰綰眨眨眼,好似幻覺般,看見山神大人做了一個嘴型:“綰綰,別哭。”
綰綰擦乾眼淚,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她在決定嫁給阿笙之前,去過一次山神廟。
她盤腿坐在山神塑像腳下。說起她和阿笙後之間的點點滴滴。
“阿笙是京城來的采詩官。在山裡收集民歌時,不小心崴了腳,山民便把他送到濟世堂。其實也沒有多嚴重,好好休息十天半個月,也就差不多了。可那個人呀,還是天天來。腳傷好了,一會說頭暈,一會又說風溼。這種用爛的招數,也虧他想得出來!”
“《管見集》《懸袖便方》……好多古籍孤本失傳已久,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也不知他從哪找來的。後來他的小廝說漏了嘴。我才知道,他打聽到弘福寺主持釋空大師手裡有。他跪在寺門外,求了兩天才求來的。”
“他說,他回京後在翰林院當差,每年俸祿有二百兩。以前頗有些紈絝,手上花錢如流水。以後不會了。”
“他問我,是否願意嫁他為妻。還指天發誓,每月給他五兩零花就好。攢下來的銀子,給我開一家醫館,教養一些女弟子,給窮人看病不用錢,像他這種有錢的敗家子來求醫,便獅子大開口,讓他們大出血。呵,真是個傻瓜。淨出些餿主意。”
“山神大人,你說,阿笙是那個與我相攜到老的人嗎?”
山神塑像依然端嚴肅穆,沒有出現任何異象。
綰綰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錢,“這樣吧,如若是正面,說明答案是‘是’,若是背面,答案是‘否’。”
皓腕一拋,銅錢在半空中升騰翻滾,落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魏武通寶。正面。
綰綰雙手合十,向山神塑像俯身一拜。轉身離開時,眼中迅速浮起一層水霧,一行淚劃過臉龐,落入土裡。
有一件事,綰綰沒有說出口。第一次遇見葉笙時,他站在濟世堂門口。一身月白色長衫,夕陽斜照過來,周身像是鍍上一圈光暈。
恍惚間,她以為見到了神明。
6
綰綰和葉笙伉儷情深,成為京城的楷模。
許多婦人和丈夫吵架時,總愛指著丈夫的鼻子罵,“你看看人家葉大人,對他的妻子多好,每天下了朝就跑到城東買桂花糕。我也不指望你天天對我那麼好,那你好歹偶爾體貼下我呀。”
丈夫一肚子氣,“你要有施大夫一半好,我把你當祖宗供起來都行。”
綰綰三十歲那年,一舉成名,成為全國聞名的女神醫。
初時,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順利。綰綰開了一家醫館。有些風言風語說得難聽。不論男女都譴責她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出來拋頭露面,不單自己丟了名譽,也丟了夫家的臉面。
後來流言漸漸消散了。
綰綰醫者仁心,許多沒錢看病的窮人來到她的醫館,都是賒的賬。雖說是賒賬,但依照他們食不果腹的情況來看,這賬有可能一輩子也還不上了。綰綰也不計較。
倒是病人們下回再來看病,反倒自己不好意思了。
綰綰想了個辦法,讓他們在醫館裡負責灑掃,晒藥、搗藥之類的活兒,以此抵賬了事。
綰綰仁心仁術的美名漸漸傳播開。
彼時,皇后頭疼多年,一直無法根治,太醫也束手無策。綰綰以古籍記載的一套針法治好了皇后的頭疾。被皇帝親封為“女華佗”,一時名聲大噪。
太醫局特聘綰綰為醫師。收徒授課。綰綰一生招收學生三千餘人,其中女學徒有一千多名,成為舉國名醫的不在少數。令天下父母,生男生女同等看重。
雖說每日要給人看病,還要授課,事情繁多,然而每到日暮時分,綰綰都把時間留給葉笙,為他親手烹製晚餐。
夏天在湖心亭中,伴著荷香,飲楊梅酒,等明月高懸。冬天在房中溫黃酒,聽雪落的聲音。
離開安昌城之後,綰綰從未忘記祭拜山神。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晨,綰綰淨手焚香,在庭院裡擺上豐盛酒菜。面朝安昌城山神廟的方向,跪拜叩首。
春去冬來,飛鳥撲稜著翅膀,帶走了幾十載光陰。
葉笙早在五年前故去。清晨喝過一碗粥,說是困了想小睡一會,便再也沒醒來。
綰綰身體健朗,活到九十高壽。秋冬之際,偶感風寒,在病榻上纏綿大半個月,終日昏昏沉沉。兩兒一女輪流在病榻前伺候著。身為醫者,她自是知道,自己是大限將至。
某日晚上,綰綰意識昏沉,好似有一股黑暗漩渦,拉著她一直往下沉。
恍惚中,綰綰見到多年未見的神蹟。
那人憑空出現在她床前,周身光澤流動,一襲白衣無風自動。
綰綰的眼簾幾近合上,嘴脣微張,卻無力發出聲音。
她曾經在龍門石窟見過盧舍那大佛。端莊肅穆,眼簾低垂。當她注視著大佛的眼睛時,大佛也回視她。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大佛在芸芸眾生中,只照見了她一人的痛苦和迷惘。
可那悲憫的回視,不獨獨是對她,而是對著芸芸眾生啊。
所以,山神大人護佑她一生,也只是因為,神愛世人嗎?
綰綰的意識越來越遠,直至墜入黑暗。這一生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疑問,她終究還是沒能問出口。
一滴淚劃過綰綰的眼角和鬢邊白髮,落在枕巾上。
當時是,山神大人周身爬滿裂紋。彷彿一隻傳世的冰裂紋瓷器,被一把重錘從內部打破,頃刻間分裂成無數碎片,飛散在空氣中。
綰綰不在人世,山神也隨之隕滅了。
山神番外
世人皆以為,神是法力無邊的存在。神力凌駕於人力之上。
事實恰好相反,神的誕生,倚靠人的信仰。失了人的供奉,神便失去了神力。
從前山神廟香燭鼎盛,日日有世人進香供奉。我在睡夢中醒來,便成了守護這一方水土的山神。
後來,山下廟宇如雨後春筍,這座山野小廟無人供奉,我的神力也日漸衰弱了。
以前還能化成人,實實在在,有血有肉。如今只是一團虛體,透明無痕。指不定哪天就消散了。
我漸漸忘記,沒人來供奉的日子有多長了。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真的記不清了。
從前,日日有人在我耳邊念念叨叨,各種許願,什麼財源廣進,嫁給隔壁老王,生個兒子……
人的慾望無窮無盡。我隨意挑幾個,如了他們的心願,一整日也夠我忙得似個陀螺。
那時嫌世人太吵,如同六月的知了。後來沒人來了,日子又太清靜。
我常常坐在廊下,看著樹葉從枝頭墜下,晃晃悠悠落在地上,發出啪地一聲響。
後來,這樣安靜到寂寥的日子,被打破了。
綰綰因著找不著孃親,張開嘴巴鬼哭狼嚎,眼淚鼻涕一起流,那模樣可真醜。過了一會,鼻涕泡冒出來,噗地一下破了,又委實好笑。
我耐著性子哄她,“綰綰,別哭了。”可惜,她什麼也聽不見。
我只好施法摘了一顆紅石榴,丟她頭上,好叫她吃點東西,安靜點。
這小傢伙,也是個心寬的,就這樣在我山神廟中住下了。哭累了,吃飽了,趴在我塑像腳下睡得酣甜。
午夜,狼群在廟外逡巡。哼,鼻子倒是靈敏得很。我動用所剩無幾的神力,將它們扇到百里外獅王的地界,去嚐嚐苦頭。
此舉也是為了警告附近各種吃人的精怪和畜生,滾遠點,這小傢伙是我山神罩著的。
有了這麼一個小傢伙要看護,日子似乎沒那麼無聊了。
只是苦了路過的鴿子兔子,被我施法,莫名其妙撞暈頭,崴了腳,最後統統變成小傢伙果腹的食物。
小傢伙也是有趣得很,知恩圖報,每日飯前,必先敬貢於我,我的神力也因此恢復了不少。
山中歲月悠長,我不再感到日復一日的寂寥。有綰綰作伴,自然歡喜。可我還是狠下心,將她趕走了。
莫大夫在山中迷路,是我故布迷霧,引他到山神廟。他是我為綰綰找的,亦師亦父的一個人。我只能護她周全。而莫大夫能伴她成長,教她立身之本。
事實一如我所想。綰綰從一個滿山亂竄的野丫頭,成長為自信沉靜的女醫者。聽她說起,如何救回一個個病入膏肓的人。她臉上的笑容,比六月的陽光更耀眼。
每月初一、十五,我在山神廟中坐不住,總要在山下等她。
她從馬車上施施然下來,拎著食盒,在山徑中穿行,一路靜默。
我走在她的身側,和她隔了一寸的距離。不知為何,就這樣和她並肩而行,便讓我心生歡喜。
綰綰身量張開,臉上褪去稚氣,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我側過頭看她柔美的側臉,晨光照射過來,她額間的汗水,閃耀著晶瑩剔透的光芒。
鬼使神差,我伸出手想為她擦汗,透明的手指穿過她的臉頰。綰綰毫無知覺,舉步向前。
我渾身一僵,打了一個激靈。我在做什麼?我只是一團虛體,連幻化成人都無能為力,連為她拂去汗水都做不到啊。我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酸脹而疼痛的情感。
綰綰是個好姑娘,值得一位好兒郎,珍之惜之。
那日,綰綰問我,葉笙是否是她的良配。當然是。葉笙是我為她選的夫婿,否則他怎會無緣無故在山路上崴了腳,被送去綰綰的醫館?
綰綰出嫁那日,我去見她。戴鳳冠穿霞帔的綰綰,恍若九天神女。
那日正好雨過天晴,彩虹現世。每當這時,空間會產生裂縫,有緣人能夠藉由裂縫,看到神的世界。
綰綰看向我時,眼睛裡盛滿了淚水。
我對她說,“綰綰,別哭。”一如我第一次見她。只是這次不用紅石榴來哄。
她果然馬上止住了淚水。真是我的乖女孩。
在她看不到我的地方,我護佑了她一生。而我活著,靠著她一生的供奉。這一世,誰拯救了誰,誰又欠了誰?
在她生時,我無法現身陪伴在側,可我能夠選擇,在她死去那一刻,同時消失在天地間。
沒有了綰綰,又何來山神?
世人敬我愛我,皆因我有通天神力,企盼我實現他們的心願。作為山神,我對世人的愛,與菩薩普度眾生,別無二致。
是的,神愛世人,可我愛你。(作品名:《綰綰,別哭》,作者:埃及藍。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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