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師父敬若神明，可師父卻是偽君子；他與師妹青梅竹馬，可師妹卻所嫁非人；他曾被關進大牢，卻因此練成絕世神功。他命運悽慘，道貌岸然的師父差點把他殺死；他情路坎坷，曾深愛過的女人死在丈夫手中；他看穿人世險惡，最終隱居在藏邊雪谷。

他不是令狐沖，他是狄雲。

一

金庸小說有兩個特點，一是長篇比短篇好，二是後期作品比前期作品好。因此很多人看完金庸最負盛名的六部作品——《射鵰英雄傳》 、《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以及《鹿鼎記》之後，再去看其他作品，就會有味同嚼蠟之感。

但《連城訣》卻並非如此。這部僅有30萬字左右的小說，沒有蕩氣迴腸的故事情節，也沒有令人豔羨的兒女情長，有的只是不到五十個出場人物在節奏密集的文字中，塑造了與其他作品迥然不同的氣質：壓抑、全篇無俠，讓讀者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主角狄雲是金庸小說中最平凡的主角，他資質一般，相貌一般，剛登場時與莊稼人無異。進城後，狄雲先是被師伯的眾多弟子群毆，後是含冤入獄。在獄中被獄友丁典毆打折辱，又得知青梅竹馬的師妹嫁給仇人。眼見前路一片灰暗，再無可留戀之處，狄雲選擇上吊自殺。

然而故事在這時卻發生了轉折。丁典救下了狄雲，並將剛練成的神照功傳授於他。而後兩人成為摯友，互訴衷腸，丁典知曉了狄雲的遭遇，狄雲得知了丁典的悽美愛情。原本絕望、壓印的氛圍竟在獄中生出一絲溫馨。

但這種氛圍僅持續至二人逃出大牢。丁典深愛的凌霜華已死，凶手正是其父淩退思。丁典出獄後撫棺痛哭，卻因此中了淩退思在棺木上塗的金波旬花劇毒，最終殞命。好友一死，狄雲又變成了孤身一人，繼續苟延殘喘的活著。

緊接著就步入了不見天日的隧道。狄雲被血刀僧追殺，受過侮辱，吃過老鼠，拔光頭髮，命在旦夕之時卻被血刀老祖救下。逃到藏邊時，在血刀老祖與落花流水的打鬥中見到人性最黑暗的一面——原本正義的武林俠客吃起了結義兄弟的屍體。

期間狄雲與水笙二人逐漸熟悉對方，產生微妙感情，猶如在黑暗中尋找到一道曙光。可黑暗卻又忽然而至。雪化了，眾人逃了出來，花鐵幹顛倒黑白，極力汙衊水笙狄雲二人。最終，狄雲走出了山谷，回到故居，尋找師父的行蹤。

本以為他要報仇血痕，憑藉一番神奇武功揚眉吐氣，卻沒想到見到的盡是人間黑暗：師父、師伯、師弟三人為了連城劍法謀害恩師；師父故意教錯自己劍法；曾參與謀害自己入獄的小桃紅精神失常；師伯萬震山殺了師父並砌在牆裡；師妹戚芳被萬氏父子恩將仇報給殺死；從牆裡逃出來的師父想殺死自己；所有人都發現了大寶藏的祕密所在，但都瘋了，也都死了……

二

整部小說，幾乎沒有一個讓人蕩氣迴腸的情節，有的只是壓抑、黑暗、人性的醜惡。偶爾綻放出的一些光輝，如丁典凌霜華之戀、狄雲水笙藏邊產生微妙情感，所佔的篇幅都很小，並很快就會繼續回到黑暗之中。

如此故事，使得小說出場的人物中沒有幾個俠客。丁典或許能算，但困於愛情，人生大部分都在牢房，沒有過多俠義之舉。其餘人等，如戚長髮、萬震山、言達平之流，典型的大壞蛋；花鐵幹經不住考驗，在危難中露出了本來面貌，變得醜陋不堪；反倒是血刀老祖，壞得坦蕩，在一群偽君子之中，顯得十分高大。

所以曹正文在《金庸小說人物譜》中說：“東方人的卑鄙和人性的邪惡，在《連城訣》中可謂變現得太淋漓盡致了。”而倪匡則是更進一步，在《我看金庸小說》評價道：“《連城訣》是一部壞書。壞書寫盡天下各色人等的壞。”

一部壞書，這是給《連城訣的》評價。這不僅指的是書中人物之醜惡，更指的是金庸筆力之深厚。試想下，有誰敢在書中塑造粗如此一個孤苦的主角？有誰敢在書中講述一個壓抑到令人絕望的故事？換做其他人，怕是讀者早就在罵娘了。

或許是小說太過壓抑，因此結尾顯得光芒萬丈：

他離了荊州城，抱著空心菜，匹馬走上了征途。他不願再在江湖上廝混，他要找一個人跡不到的荒僻之地，將空心菜養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來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出場時是在湖南鄉下，三個人生活在一起，師父、師妹和自己。結尾時，是在藏邊雪谷，也是三個人，自己、空心菜和水笙：

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那是水笙！她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來，叫道：“我等了你這麼久！我知道你終於會回來的。”

故事在此戛然而止。我們可以想象到，狄雲在接下來的日子會繼續過莊稼人一般的生活，鋤地種植、撫養師妹的孩子、與水笙成親，或許還會生幾個小孩……

狄雲與令狐沖的經歷有些相似，但卻做不到瀟灑自如，最適合他的生活是平淡，正如水笙所想的那樣——“我知道你終於會回來的。”

水笙懂狄雲，也懂自己，所以她才願意在雪谷裡等他。本質上，水笙和狄雲是一路人，兩人的再度相逢就像打開了一扇窗，讓《連城訣》的灰暗世界多出了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