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的精神分裂是我們時代的症候|土逗放映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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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風格的不穩定,情節的迷亂,價值觀的分裂,最新改編的哪吒動畫如同一鍋努力融本土與舶來意識形態於一體的大雜燴,顯露出濃郁的拼貼感。但正是這種精神分裂,可以幫助我們一窺當今社會的身份迷失與掙扎。

我們容易被新版哪吒的改天逆命所打動,但在影片中,“命”卻從來不是一個抽象概念。哪吒與敖丙的命都有著複雜的外界成因。

由於太乙真人與申公豹之間的爭權奪利,魔丸在計劃外進入到了哪吒身體。如果細究,這種爭權奪利的起因則是元始天尊可能存在的種族歧視從而導致的利益分配不均。換句話說,是神仙集團內部的權力鬥爭引起了整場鬧劇。

敖丙被注入靈珠則是龍族與申公豹的合謀。龍族希望藉此翻身,離開海底,進入天庭。而申公豹則是為了讓太乙真人接受懲罰,自己藉機上位。可以說,敖丙是被家族和師父的利益所綁架的傀儡。

在哪吒身上我們也看到類似的命運。太乙真人多多少少是為了防止哪吒出去闖禍使自己擔負更多罪責才對徒弟如此上心。

當哪吒降生時,目睹了“魔丸”失控後的強大破壞力,以老人為首的陳塘關百姓向李靖請命,要求殺死哪吒。理由是陳塘關世代抵禦妖族。影片在此無疑將斬妖除魔視為了一種具有強大慣性的傳統。而民眾被塑造成盲從無知、遵循成見的“烏合之眾”,因而被認為是對哪吒加諸偏見的施害人。

這是十分令人遺憾的。所謂傳統,不過是歷史演進過程中社會習慣與規範的積累,是前人經驗的綜合,仍然有它的具體成因。如果把民眾對妖魔的恐懼和敵意視為傳統,這種傳統究竟從何而來,在什麼樣的社會機制下產生,卻被影片選擇性地忽視了。

面對百姓的請命,李靖的迴應實際上是缺乏說服力的。我們看到,作為陳塘關的至高無上者,哪吒的親身父母除去掌管軍隊,也如同技術官僚一般通過與神仙集團的關係壟斷專門化的除妖術來建立起統治的合法性。哪吒得以存活的結果足夠說明李靖夫婦在陳塘關權力結構中的位置,民眾可以請命,但李靖沒有義務遵從,他的權力是缺乏限制的。如果說,過去李靖對民眾的代表性體現為他的除妖,現在這種代表性則在明面上出現了裂痕。

而斬妖除魔不僅作為傳統,其實更是作為一種統治意識形態而存在。它的淵源甚至可以追溯到元始天尊那兒。在他的敘述中,作為天然存在物的混元珠是一種錯誤,這是他要把其分為魔丸和靈珠兩部分的原因,兩者分別對應著善惡,而作為惡的魔丸被施以天劫咒,將在三年後被天雷銷燬。這使得作為下游統治者的李靖夫婦不得不面對親手將哪吒進一步汙名化的現實。縱觀全片,對陳塘關百姓造成長期危害的“妖”不是別人,而是哪吒。而這隻“妖”所受到的庇護,正是來自於將自己標榜為斬妖除魔急先鋒的官府。哪吒的存在如同體制內部的“變質”,這也導致了整個陳塘關官府的統治合法性危機。這無意中充當了某種精準的寓言。

既然如此,為什麼李靖夫婦堅持要讓哪吒活下來,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用換身符救哪吒於天劫之中呢?影片的答案是親情。可究竟什麼是親情?父慈母愛在這裡又到底意味著什麼?這又是影片試圖遮蔽的。

哪吒三歲的慶生宴不可謂不奢侈。不僅排場驚人,李靖還請來了全城的百姓,說的好聽是情面,說的不好聽則是脅迫。李靖之所以希望哪吒獲得所有人的認可,倒像是他希望把這個慶生宴辦成某種儀式,指認哪吒為他的合法繼承人。為此他不惜抓來當初被放走的夜叉囚禁要他作證。在這裡,父慈母愛極大地意味著對權力繼承的要求。只有血親的繼承,才意味著權力的延續。而哪吒就是那個唯一的血統純正的統治者。被注入魔丸,屢屢闖禍,被百姓反對,這些都不是問題。

反觀敖丙,即便注入了靈珠,冒著風險救了李靖夫婦,只是因為身為龍族,李靖就仍視其為妖和敵。如果說李靖在拔去敖丙披風瞬間嗅到的是妖氣,我們在這裡則只嗅到了濃重的血統論和由此而來的父權等級制。

這些東西正是披著父慈母愛的外皮,實施著對哪吒及敖丙的壓迫。從出生到慶生宴,哪吒從來沒有自主把握過自己的命運,而剝奪這種機會,將他操控在手中的,正是他的父母以及他們背後的神仙集團。而這正是79版哪吒所致力於反抗的。以愛為名的壓迫,我們今天見得還少嗎?

在1979版的《哪吒鬧海》當中,哪吒先後具有兩副身體。第一副身體是陳塘關總督李靖一家的胎生之身,第二副身體則是道教師父太乙真人動用道術化成的蓮藕之身。捨棄前一個身體,獲得後一個身體,意味著哪吒對以父權等級製為根基的世俗社會的徹底反叛。這也是哪吒在雙重身份之中進行取捨的結果。如果要維護社會正義,徹底地反抗強權,就必須拋棄自己官僚家庭的優渥出身,放棄自己權力繼承人的位置。這種決裂在影片中凌冽地呈現為自戧,將父親給的還給父親,從而使哪吒的靈魂完成了獨立和統一。

反觀新版哪吒,導演試圖在它身上完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既不背叛父權官僚制家庭,又要獲得獨立人格。這是使影片帶有精分性格的根本原因。

影片前半程的哪吒段落多少像是一部帶有驚悚色彩的恐怖片。縣太爺家裡的惡少畫了煙燻妝偷跑出來嚇人,還要和全城的老百姓一起玩捉迷藏,藏得不好簡直要被吃掉,這架勢的確不是屁民能比的。聽上去是魚水一家親,實際上卻是喂啞巴吃黃連。父母作為掌管著整個陳塘關的官員,卻對兒子百般溺愛、縱容和包庇。

但影片的巧妙之處在於它在哪吒身上同時建立起另一層更誘人的敘事:這是一個險些被人們的偏見和歧視毀掉的異類,他生下來就揹負著魔丸的原罪,並註定要在三歲時遭天罰死去。慈愛的父母忍著悲痛千方百計來討她開心,甚至不惜撒謊。

後一層敘事顯然成功地遮蔽了前一層。當我們將自己代入到這位權二代主角身上時,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認同主角的受害者身份,而將民眾指認為充滿偏見、盲目愚昧的施害者。他們對哪吒的迫害甚至堪稱“多數人的暴政”。

而哪吒的精分之處正在於,他既被要求除妖,又被認作為妖。他既被要求成為一名合格的統治階級,本身卻又充當著統治階級合法性危機的癥結。透過哪吒,我們實際上看到電影中統治者與民眾被遮蔽的對立。

這種精分典型地表現在他抓捕夜叉並與敖丙爭功的情節中。為了追捕一隻偷雞的夜叉而毀壞了大半個村落,為了搶功而將已經救下的女孩重新推入虎口,哪吒想證明他不是妖,而是除妖英雄,卻造成了比妖更大的破壞。當他的目的落空,又對本該是保護對象的民眾大打出手。回看79版的哪吒,儘管彰顯著過於浪漫化的個人英雄主義,79版依然能將個人自由的追求與社會解放的責任統一起來。

而在新版哪吒中,哪吒與民眾,兩者之間已然不存在任何利益共同點。這也使得結尾的反轉缺乏有力的支撐。哪吒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對抗從天而降的巨冰呢?我們只能理解為他受到父親的感召,替他完成他此時已經無法完成的統治者職責。只是,這就更加彰顯了他與民眾的距離,因為在哪吒心底裡這些民眾仍然是“白痴”,他們並沒有獲得一種新的形象。在這裡,哪吒完成的是對統治者的體認,而不是對民眾的。

我們仍然回到對妖和魔的理解上來。如果正如影片大部分時候通過哪吒以及敖丙想要揭示的那樣,妖並不意味著絕對的惡,卻常常被偏見所傷,那麼我們應該譴責整個陳塘關乃至神仙集團(所有統治階級)斬妖除魔的意識形態,這種一刀切才是偏見的根源。而要實現對意識形態的改寫,哪吒要麼與家庭決裂,要麼說服整個統治階級接受。也只有這樣,哪吒才可能完成自己異類身份的建構,獲得獨立人格。但這兩者都沒有發生。

影片非常巧妙地利用了哪吒與敖丙之間的區別。哪吒是注入魔丸的人族,而敖丙注入靈珠的妖族。因而,李靖可以同時做到既仇視敖丙,又讓哪吒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這種抗命觀又通過哪吒與敖丙之間的異類身份認同得到了傳遞。就此,影片的目的達成了–作為父權代表的李靖不必承認他犯下的錯誤,他仍然沒有必要(也難以)改變偏見;哪吒也許擁有一種比李靖更為平等的觀念,他把抗命觀的範圍擴展到妖族,卻不與李靖發生直接衝突,因為自己的抗命觀直接源於李靖。

矛盾存在,但矛盾不必被解決。這大概是影片巧妙的緩兵之計。只是,如果情節繼續發展下去,父子矛盾就要必然暴露。為什麼李靖不能做一個徹底進步的父親?這要歸咎於李靖的社會身份。我們前面提到,斬妖除魔的意識形態是自天庭和元始天尊貫徹而下的。要實現統治意識形態的徹底改寫,意味著整個三界秩序的重新洗牌,並非易事。光靠哪吒一人的抗命,其實是無效的。哪吒的魔丸身體最終仍被銷燬,正暗示著這一點。

新版哪吒的悲劇正在於,他的改天逆命看似悲壯,實際上卻是蒼白的。偏見並不僅僅來源於傳統,更多的是出於維護統治秩序的需要。當他相信了父親教授給自己的個人奮鬥觀,他也許的確陷入到一個陷阱當中去–敖丙與他一樣卻又不一樣。他的未來可以是太乙真人,而敖丙的未來也許頂多是申公豹。這樣看來,這種抗命觀實在是對更深層次矛盾的遮蔽,卻成功實現了對哪吒的收編。接受規訓,完成對整個權力體制的認同,正是從對父親的跪拜開始。

兩版哪吒都具有雙重身份的設定。而新版哪吒用身份政治中以個體尋求尊嚴和認同為特徵的少數身份替代了79版進行社會鬥爭的革命者身份。很大程度上,這呼應著70年代以來全球傳統左翼力量所面臨的退潮、困境、轉化乃至變質。

在西方,身份政治無疑將一些過去長期遭人忽視的群體帶到舞臺的中央,比如女性、性少數、黑人、移民等。但身份政治的負面後果也在進一步發酵。它可以被利用為任何少數包括右翼極端團體的工具,而具有正當性的少數群體也容易由於彼此的分裂和隔閡而成為主流逐個收編(又可以隨時重新轉換為敵人)的對象。此外,西方傳統左翼政黨(主要是社會民主黨)長期推不出新的再分配方案以促進社會經濟公平,也使大量的白人工人階級感到被拋棄並被右翼民粹和保守宗教勢力所吸引。

一些影評人認為這種對西方政治正確的吸納作為一個新動向,是對標國際的進步。但我們想一想綠皮書和特朗普這兩個同時存在的例子就應該知道,兩者所代表的意識形態事實上並不矛盾,而是配合默契。綠皮書說,黑人當然值得尊重,但只有成為鋼琴家的黑人才配受到白人尊重–這種邏輯與新版哪吒是很相像的。而特朗普說,不,白人至上,這樣才能使美國重新偉大起來。這不過是不同語調的同義反復。現實中的身份政治總是與資本主義的個人成功學融合在一起,這多少有一點“小罵幫大忙”的意味。

將西方的身份政治無條件地移植到本土而不加反思,也未必帶來實質意義的進步,反而可能被移花接木,以假亂真。

在新版哪吒中,時髦的身份政治(少數人對抗多數人以建構起自己的身份)與仍停留在封建社會的官民結構媾和,凸顯了它可能帶來的高度迷惑性。面對意識形態機器的碾壓,以“大局”為名的脅迫,對個人權利的伸張和維護本來值得稱道。但當我們發覺這背後隱藏的邏輯是政治精英被看不清真相的庸眾所綁架,民眾就應該為官僚的過錯買單甚至謝罪時,就不能不斥之為謬論。這種扮成人權衛士為官僚體制背書的手段,著實進化。

此外,一個孤獨的異類不被社會上的大多數人所接受,最終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獲得了人們的認可。這種個人成功學的敘事對於新興中產階層來說也是適用甚至迷人的,他們自己的道路多少證明了這是個真理,而且相信這還會持續下去。某種程度上這的確是一個國族神話。當這個異類被塑造為一位為統治者身份帶來的原罪所困擾的權力繼承人時,它甚至可以和民族主義的本土敘事無縫銜接。

不過,動用身份政治來為哪吒續命,也反映出更深層次的文化危機。當傳統革命敘事在市場浪潮下逐漸失語甚至成為危險違禁品,講述叛逆故事的文化產品也就必須學會挪用異域治理術來自行填補空缺。但總體而言,這種挪用仍然是拼貼式的。

就像影片中模仿港式喜劇片的抖包袱,它們的高頻出現也並沒有帶來周星馳式的對任何“小人物”的關注,倒是一定程度上達成了對傳統革命敘事的消解。哪吒打退夜叉後在海邊唱了兩句帶有京劇樣板戲風格的小調:替天行道是使命,斬妖除魔我最擅長。儘管言辭正義,卻只算是對這一風格的戲仿。

精分的哪吒還呼應著這個精分的社會。

我們可以從資本主義的高度分工所帶來的意義剝奪來看待身份認同需要的大量產生。而資本主義的市場和技術發展使得身份認同的成本變得越來越低廉了。在日益原子化的社會,資本主義給那些極度渴望他人的認可,併為自己的孤獨而感到痛苦的個體提供了許多滿足此類需要的模式,而且無須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

在影片中,山河社稷圖的出現無疑讓人想到那些正在發展中的VR電子遊戲。市場環境下成長的年輕一代,常具備此類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精神症候,因而在不同角色的扮演中獲取各類認同所帶來的快感。這種快感甚至也可以成為商品,從而成為被製造的需要。針對身份認同,一類科幻作者認為未來的世界會因之而割裂為以身份為單位的無數個社群碎片。另一類則認為原子化個體將在無窮的選擇當中穿梭,時時刻刻通過電子嗑藥達到腦高潮。也許這兩種都在變成現實。

影片中一些法器的設計無比趨近於自動化機器,則不僅僅反映著工具理性對傳統仙術的祛魅,某種程度上揭示出傳統與現代性難以彌合的裂隙,而且傳遞著當下技術至上觀念(一種右翼加速主義的典型版本)對五四以來革命價值的“祛魅”,儘管這種觀念本身也多少是後者的遺產。山河社稷圖中的指點江山筆,呼應著技術賦予人類改造大自然的越來越強大的力量。技術作為當代宗教,被塑造成無所不能的神明形象。

這種症候在影片中的極致呈現便是結尾處的陰陽調和。魔丸(惡)與靈珠(善)合體組成的混元珠可以吸食天地一切能量,甚至擁有了險些能夠抗衡天劫的力量。儘管最終兩人的肉體被吞噬,靈魂卻得到了拯救。這似乎暗示著善與惡,對與錯,其實是無可無不可的。相對於價值(質)的判斷,力量(量)的積累是更為重要的事。79版那種善惡分明的敵我對立不見了,分界線被取消。這種改變當然有避免人物臉譜化的考慮,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影片趨向於犬儒化。

我們最終難以找到任何善或惡的一方,利益成為行動的出發點。世界展現出不同利益集團佔據各自地盤的封建化。斬妖除魔從價值問題轉化為技術問題。這樣,民眾最終選擇集體跪拜也就不難理解。這是弱小力量對強大力量的臣服,而不包含著對正義和邪惡的判斷。

面對這些去政治化的政治景象,也許我們要向79版哪吒中的太乙真人追部分責。在動畫的開頭,李靖尊稱他為神仙,他說自己不過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老頭子。他隱於深山,不求名利,將平生所學交予哪吒,支持他去大鬧龍宮,解救百姓。79版太乙真人身上,大概寄託了當年知識分子的美好理想,卻仍然是一種替代主義,充當著百姓的慈父。時過境遷,父親走了,父親又來了,父親也許從來沒變過,當年的一些理想主義者也變成了父親。李靖越來越好做了,但哪吒越來越難做。

曾經父親是難做的。魯迅說,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自己揹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相反,李靖總是守著這道閘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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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五

編輯:SOY機器

美編:阿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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