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裡森林火災倖存消防員出現急性應激反應,心理專家介入援助

木裡森林火災倖存消防員出現急性應激反應,心理專家介入援助

李曉景為戰士們提供心理援助。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圖

4月4日上午,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舉行悼念儀式,哀悼在“3·30”木裡森林火災中犧牲的30名撲火烈士。當日,西昌市和木裡縣降半旗,涼山州暫停一切文化娛樂活動。

當天下午,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的森林消防指戰員回到營地後,受應急管理部森林消防局委託,來自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的專家李曉景與大隊三中隊倖存的6名隊員圍坐在一起,互相傾訴了近日的感受和疑惑。李曉景介紹,目前評估下來,倖存隊員們存在一定程度的急性應激反應,這是正常的。專家們初步制定了為期一年的規劃,以消防員自願為前提,為其提供有針對性的心理援助。

後怕、閃回、睡眠障礙

在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的學習室,李曉景見到了6位從火災現場回來的森林消防指戰員。

李曉景還未提問,隊員趙一兵(化名)首先說道,他曾參加過雅安地震和塘沽爆炸的搜救工作,在現場看到了很多遺體,但他感覺和此次(木裡火災)情況很不同。“我現在很害怕。當時在參加天津搜救時也經手了很多遇難遺體,那時沒有怕的感覺。但這次,現在我往這一坐,就老想這事,而且越想越怕。”

趙一兵說,當時他在山上時一點感覺不到害怕,哪怕是在找到隊友的遺體並把他們運下來時也沒有太多恐懼。但幾天後後怕慢慢上來了,自己從煙盒裡拿根菸手都在抖。他擔心,自己害怕的程度可能會在往後的幾個月裡越來越大,甚至超出自己能承受的範圍。隊員孫善(化名)也有相似的感受。

“我當時在山頂,看到那個火,還有煙,心裡是嗡嗡地響,根本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跑。前一秒隊友還在身邊,突然一下子沒人了,後來看到遺體被薰得認不出來,說實話是怕,因為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孫善說,回來後除了後怕,他總感覺隊友們還在自己身邊。隊員錢仁禮(化名)的感受更深,“站哨的時候,前半夜還好,後半夜總感覺他們跟著我們,一個人坐在那裡心裡一陣亂想。有時候晚上睡覺,一下子會驚醒,覺得他們回來了,打火的片段在腦子像放電影一樣,一遍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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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降半旗。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圖

李曉景說,這種情況在心理學上叫“閃回”,出現這種情況屬於正常現象,但要看這種情緒是否在可控範圍。

當趙一兵還在山上時,累了就能睡著。但第三天晚上回大隊後,按理說應該很困很累,躺在自己床上也很舒服,但是根本睡不著。孫善接著說,“特別是昨天,真的是睡不著,感覺心跳老快,怎麼睡也睡不好,故意想些美好的事情,立馬又轉了回來。”他表示自己怎麼躺都不舒服,有時候感覺連呼吸都困難,“要是白天讓我睡覺還比較安心,但晚上必須找個東西,比如看看手機,否則一直躺著只會越想越深。”

睡眠障礙普遍出現在從火場回來的消防員身上。李曉景向他們解釋,事件發生後的這段時期叫“英雄期”,參加追悼會、接受採訪、接待家屬等活動會讓他們的神經持續緊繃,處於備戰狀態,就像打了興奮劑一樣。但到了真正需要休息的時候,悲傷和緊張的情緒沒有得到緩解,就會影響睡眠。“就像高速公路的車,到了服務區還是停不下來,這是正常的,事件對我們影響很大,高度緊張狀態持續了這麼長時間,肯定一時慢不下來。”李曉景建議,隊員們可以適當練習深呼吸,關注自己吸氣和呼氣的節奏,讓心率慢下來,同時把注意力轉移到呼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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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裡火災烈士遺物。澎湃新聞記者王鑫圖

互相傾訴,直面負面情緒

李曉景在談話中發現,消防隊員們對出現在自己身上的情況察覺得很準確,他認為首先這些狀況的出現是正常的,同時他們能夠表達出來,也是一個積極信號。當問起隊員們是否會互相傾訴這些狀況時,孫善說道,“說害怕感覺有點丟人,說實話,我不可能(對隊友)說我真的害怕。”

李曉景鼓勵了他,“首先很多人不敢說害怕,可能就說想隊友了,能夠把害怕的情緒表達出來並不容易;其次,你能夠直面‘丟人’的情緒,這更加了不起。”他解釋道,消防隊員因為自己職業和身份的原因,不會輕易表達出脆弱或傷痛的一面,於是他們把這種情緒積壓在心中,催生更大的問題。

孫善就坦言道,“比如我們下次上山打火,肯定會帶著心跳上去,肯定都會害怕。包括昨天站哨,真是咬著牙下去的,我不去就沒人,中隊就剩那麼幾個人。去了就左右觀望,就是害怕突然有什麼東西在旁邊,就是有心理陰影。但是還是堅持過去了。”李曉景對他說,表達恐懼並非丟人的表現,反而是一種自我接納。隊員們可以通過互相傾訴,把對方作為自己表達情緒的出口,在集體生活中互相支持鼓勵,有助於負面情緒的消退。

隨後許久不發言的隊員李石峰(化名)開口了,“我現在有點想回家,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逃避的表現。”李曉景說,作為消防隊員,他有著極強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認為這時候回家就是逃避,有違軍人的形象,道德的約束和本能情感就會發生衝突。

他建議,無論回家還是留守,勇於傾訴都會有所幫助。親人和隊友都屬於一種社會支持系統,迴歸家庭也是一種尋求社會支持的途徑。但他也發現,隊員們存在物質依賴的問題。

趙一兵就提到,自己動不動就是嘆長氣,抽菸比以往頻繁了很多。“以前抽一根就感覺嗓子受不了,現在悶的時候兩根還不夠。”李曉景建議他引起重視,抽菸是替代性滿足,可能一時很爽,但永遠解決不了問題,比如餓應該吃飯,但沒有飯,只能去喝水。而且吸菸有害身體。

他建議隊友們互相之間多溝通理解,直言恐懼並不是懦弱的表現。很多人關注到的只有英雄的一面,卻很少有人注意到英雄背後面臨很多現實的責任、壓力和恐懼,這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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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裡火災烈士遺物。澎湃新聞記者王鑫圖

心理援助的長期規劃

4月3日、4日,陸續有烈士的家屬前往大隊營地,帶回烈士的遺物。同一個中隊的隊友陪伴在旁,幫著安撫家屬情緒。一位森林消防局領導擔心,過了這些天之後,未來對於森林消防指戰員的關注度會越來越少,而且是一個急速下降,在關注度上會造成一種落差。

孫善就提到,這兩天很多退伍老兵從全國各地趕來,為烈士送行並來到大隊營地看望昔日隊友,場面十分暖心。“這兩天大隊人山人海,感覺比較熱鬧。如果今天明天人陸陸續續走了,一個星期後這個大隊就剩幾個人了,我會面臨什麼?以前大夥打籃球的打籃球,突然之間一個大隊二十多個人沒了,老兵們也走了,後面的事情我也不敢去多想。”孫善說。

李曉景在分發心理科普材料時,給了一沓到孫善手中。孫善表示用不著這麼多,中隊沒幾個人了。錢仁禮提到,以後大家還是會打打籃球,但是不會像以前熱鬧了,人多人少肯定不一樣,“你可能接受不了,至少半個月,如果調整不過來,說不定就是跟著一輩子。而且當時看著那麼多隊友躺著,從山上到山下,全躺著,一開始是心酸,後來是害怕。”

有森林消防隊員因為睡眠不足,出現了頭昏、頭痛、四肢乏力的狀況。對此,李曉景的建議是,多組織一些團體活動,幫助隊員減壓,比如吶喊、體育運動。同時他也給隊員們介紹了一些心理測試、減壓遊戲和快速入眠的方法。但他也提到,目前評估下來,隊員們存在一定程度的急性應激反應,這是正常的,初期的建議並不會立即見效,後續還需要長期規劃。

“我們規劃三個階段,目前處於第一階段,也就是應激期,通常在事故發生後的首個月內。“李曉景介紹,在這個階段,心理專家的主要工作是協助安撫各類應激情緒問題,並逐漸開展系統的干預工作,包括災後心理知識科普,心理健康狀況篩查並建立檔案,團體和個體心理輔導。”第二個階段為安置期,通常為應激期的後兩個月,專家們將持續開展科普、團體和個體輔導工作,組建當地(以及消防系統內)心理健康骨幹隊伍並開展持續系統的培訓,建設服務於消防系統的心理健康中心並配備相應心理學設備設施。

第三個階段為恢復期,他們將持續開展骨幹隊伍培訓和團體、個體心理輔導,更重要的是總結出一套適用於當地的心理健康工作模式,並協助當地骨幹力量逐漸接手心理援助工作。

(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除李曉景其他人均為化名。李曉景,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全國心理援助聯盟副祕書長,曾參與雲南魯甸地震、天津港特大爆炸火災事件等災後救援人員的心理援助工作。此次心理援助的經費由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等通過全國愛心人士募集而來。)

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王鑫 實習生張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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