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這天晚上，馬大善人照例要宴請夥計們。他的這個舉動一方面是為了答謝夥計們一年來的辛勤工作，另一方面是藉此機會辭掉一些不喜歡，不合用或者是不再需要的僱工。這種看似委婉的勸辭方法非常特殊，純粹是以整雞端上桌子時雞頭所指對的方向來決定夥計們的去留：雞頭朝向東家，表示大家全部都要留用，固然是皆大歡喜；雞頭如果朝向夥計，則正被對應著的人就要捲鋪蓋走人。
馬大善人對今年的尾牙宴似乎有些左右為難。先是漲大水淹了穀子，還好被夥計們齊心協力地幫忙操持著搶收了一些，儘管這樣收成也至少縮減了一半兒。好不容易巴望到了秋裡，忙活了半季子的苞谷，紅薯又趕上了蝗災，馬太太“噼噼啪啪”一打算盤，除去衣食開銷和夥計工錢，全年算下來幾乎折了老本兒。眼看憑著自己精打細算才彈掙下來的家業危危可及，馬大善人一籌莫展。看起來只得忍痛割愛，丟卒保車，才能把並不富裕的生計維持下去了。可是，這尾牙該怎樣做才能既照顧到夥計們的情面，又能落得個圓滿的收場呢？馬大善人著實傷透了腦筋。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咋說也得先把大家犒勞一番再說。馬大善人剛剛想去指派老婆置辦宴席，不想卻被匆匆而至的劉雲明撞了個滿懷，老實巴交的劉雲明不會寒暄，他開門見山地說道，東家，俺知道今年的光景不好。你要是辭人的話就辭俺吧！趙小六的老孃染病在身，他們孤兒寡母的可是真的太不容易了！趙小六又是個孝子，如果他沒有了營生，他老孃就一定活不下去了。快過年了，俺原本不能說混話的，不過那可是兩條人命呀！馬大善人心事重重地說，哎！都是老天誤人哪！你人好，我心裡明白著呢！你先回去吧，等會兒一定會有結果的！劉雲明看著老東家神祕兮兮的表情，就抹著眼淚豆子走了出去。馬大善人想起趙小六幹起活來那股子不要命的勁兒，彷彿又看見了他深明大義的老孃，心裡禁不住升起了一些莫可名狀的感動。能夠得到這樣的夥計，還真是咱老馬家的福氣喲！
劉雲明前腳走，趙小六後腳就到。他幽靈一樣地溜到了馬大善人的跟前，意味深長地說，東家，俺們今年已經算是盡力了呀！馬大善人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趙小六把剩下的話一氣呵成，他說我個小力薄，也不能幹個什麼樣的重活兒！承蒙東家關照收留，我趙小六感激不盡。今年你就辭我吧！馬能兒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全指望他一個人養活呢！他媳婦兒還挺著個大肚子，恐怕是又要生產。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吃不上奶水，嗷嗷待哺吧？看著東家還沒有表態的意思，急性子趙小六的話還沒說完，就一下子跪在地上。馬大善人面帶難色地扶起趙小六問道，孩子呀！那你和你娘怎麼辦呢？趙小六就哭出聲來，他說就算是拉棍兒要飯，我也不會差上我娘那一口的。東家你就放心吧！說著說著，他就悲慼地跑了出去。馬大善人真的為難了，馬能兒說是幫東家做活兒，其實就像是給自家做活兒一樣，老練細緻，一絲不苟。要是叫他走的話，自己還真的有些捨不得呢！
大概能有划著一根火柴的時間，馬能兒也闖了進來。他一看見馬大善人就撲通一聲跪倒在他的面前，光禿禿的腦袋瓜子直把硬邦邦的地板磕的咚咚作響。馬大善人趕忙去攙扶他，馬能兒卻怎麼樣也不肯站起來。他說東家，看今年這情形怕是一定要裁人了吧？我尋思著，要誰不要誰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你看我這憨頭憨腦的老是跟你惹麻煩，還不如就給個利索話兒把我裁了算球了！但是那劉雲明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走的，一群子小娃娃兒都在等著他做工養活哩！他一走家裡就沒了補給，這不是要命的事嗎？馬大善人真的愣神兒了，他有點好奇地問，那你咋辦呢？那你媳婦兒咋辦呢？馬能兒呆了一下就說，俺有的是力氣，真的不行俺就去老北山背煤塊子。要是死不了的話，那可比在你這兒強多了呀！這下子馬大善人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多好的幾個夥計呀！就說那趙小六也是精明能幹，乖乖巧巧的，一旦碰上買賣東西，趕個集市砍個價兒啥的還真的少不了他這個機靈鬼！
馬大善人心事重重地走進廚房，就跟老婆盤算上了。自己雖然說是東家，幾年來大家幾近都是以兄弟相處，誰有什麼樣的秉性，大夥兒都是心知肚明的。就是自己不託辭，依照他們的性格，也是會有人走的，說不定還會全部都走了哩！難道要讓自己後悔一輩子嗎？難道就忍心看著自己的兄弟們身陷苦海嗎？馬大善人許多年的私塾可不是白讀的，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大家圍坐一桌，有說有笑地喝酒吃肉，喝著喝著眼眶眶都忍俊不禁地紅了起來。馬太太把尾牙的宴首——一隻肥大冒油的老公雞端了上來，尾牙無頭，夥計們都不知道該怎麼下手。馬大善人笑呵呵地說，哈！準是夫人她貪小便宜，把雞頭偷吃了。
好了！大家明年都好好幹活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