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的葬禮(民間故事)

民俗 故事 七彩風箏 2018-11-30

在遠離縣城的大巴車上,鄰座的一位老人講了這樣一段故事。

T縣,麻村,有一位無依無靠的老人,一輩子未娶,他打小從外地逃荒跑到這裡來,說是改河,為的能掙口飯吃。後來,他死在了外鄉,是餓死的,他說原本他可以活下來的。

那時五九年,中國大地上颳起了一陣邪風——大躍進——浮誇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三年超英五年趕美、與火箭爭速度,與日月比高低……

老人說,那時候光景很差很差,人們吃不飽穿不暖,曾一度出現了人吃人的慘象。

我問,是不是那時候天旱不下雨,加上田裡沒有施肥,才造成莊稼減產?老人搖搖頭說,事實並不是這樣,那時候搞農業合作社,大夥一起幹活,搞集體生產,吃大鍋飯,本來人的積極性就不高,莊稼也種不好,自然沒個好收成。要命的是,生產隊還瞞產私分,上面為了做政績大放衛星,把糧食都收走了。

"全部沒收了嗎?"我問。

"什麼全部!五九年那會連籽種都收走了!"

"籽種?沒籽種怎麼活啊?"我很驚訝。

"對啊!問題就出在這裡,並不是田裡有沒有放化肥的問題,當然放在今天來說肯定有影響,主要是沒有籽種,怎麼種?田裡也荒了,自然沒收成,人就挨肚子……"

"春天還好點,有榆錢吃,後面就吃榕樹皮,燒成灰,燒粥喝,那個難喝啊!死老鼠、野菜根……你們現在的孩子根本想象不來,有餓死的、凍死的、自殺的,甚至人吃人的……"

老人一直搖著頭,像是不願再提起那段揪心的歷史,那段無法抹去的恥辱。

說了有關五九年的好多悲慘歷史,老人頓了頓,從身上點了支菸,話題轉到一位老人的身上。

"其實,在那個年代,他能那樣做,當時我覺得他就是一個瘋子,人們都這麼說,可如今,這個冷漠的社會裡,我算是懂了,早就懂了,他不是一個瘋子,他是個有情有義的英雄。"老人把"英雄"兩個字重複了幾遍。

我有點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嘴裡的"他"究竟何人?看著老人一副凝靜的面孔,我欲言又止。

"我農業社的時候,唸了五年級,後來在村學當教師,一當就是六年。我父母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連餓帶病最後只剩下我和他了。"老人長嘆了一口氣。

"他?你是說哪位死去的老人是你的家人?"我打斷了他的話

"他是我弟弟,比我小兩歲,他一天校門都未進,大字不識幾個,但很懂事,從小就挑糞擔子掙工分,幫家人分擔憂愁……"他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

"時間好快啊!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的影子卻一直留在我的心裡,忘不掉啊!"老人把"啊"字拖得很長,很重。他是在慨嘆歲月易逝,物是人非。

"其實,你不知道,他原本不會死的,可是,他那個笨蛋,為了一頭牛,一頭牛啊!就為了一頭牛把自己給逼死了……"老人苦笑。

"一頭牛?是牛發瘋……還是發飆……把他給擠死了……"我很搪塞。

"那樣倒好了,我剛不是說了他是一個大英雄,這一輩子我都很少做過錯事,我是謹記了他是怎麼死的!"

"那……那他是怎麼死的?"問題出口了,我突然想收回了,我是怕再問下去老人會傷心。

老人使勁抽了口煙,他沒有理我,轉過頭看著窗外。外面的世界,陽光很暖,山路的塵土沒心沒肺地自由喧囂、升騰。

"對不起!我不問了,讓你老人家傷心了……"我有點不知所措。

"……他是為了一頭牛而死的,你說他是不是個瘋子!我的傻弟弟!"他有些激動。

我再沒有插話,聽老人慢慢講述關於他弟弟的那段不堪往事。

"五九年,我弟弟剛滿16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你說哪有吃的?身子骨瘦的跟火柴似的,一陣微風就能將他吹倒。老母親因為肺炎死得早,家裡只剩下老父親,我還有弟弟,一天吃不了幾頓飯,與其說是吃飯,不如說是喝粥,說喝粥不如說是喝水,天天能有這樣的水喝算是好事,可有時候一頓吃完得等好幾天,肚皮餓得都粘到一塊去了……"

"他16歲那年,是饑荒最嚴重的一年,家裡沒吃沒喝,聽鄰村的後生說,他們那裡有些人去改河了,能填飽肚子,弟弟聽了,跟父親爭著嚷著要去改河,說是掙白饃饃給家裡人吃。父親堅決反對,說要去他去,怎麼能苦了娃呢?可父親畢竟年齡大了,身體欠佳,最後拗不過弟弟的牛勁,一家人還是同意他去了。"

"這一走,他再也沒有回來,後來他就死了,我和父親去的時候,當地人已經把他埋了,埋得很淺,等找到的時候,屍體已經不全了,當地人說是野狗餓吃掉了。"

"我……愧對我弟弟啊!"老人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我就四處打聽弟弟的消息,我是想搞個明白,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後來,一起改河的一位老人告訴了我一切,他姓孫。"

"我弟弟雖然身體瘦,可人幹活很實誠,很賣力。孫老頭說,他膝下無子,看我弟弟人老實,就把他收留在自己家裡,老人心很好,把我弟弟跟親生的一樣看待。"

"孫老漢告訴我,外面的人都往這邊跑,其實到處都一個樣,也好不到那裡去。家裡有一頭老牛,在最飢餓的五九年,哪有柴草飼養那麼大一頭牛?吃不飽,脊背瘦的跟兩簷屋的脊樑一樣高,拉到田裡沒跑幾個來回就累得直喘氣。在我們村,人們餓極了都把牲口宰了救命,可我一直沒捨得殺,我不忍心啊!那牛陪我整整12年了,我能捨得宰了它吃肉?我沒有孩子,我把他當做是我的兒子啊!那些年,要不是它陪伴我,我想我早孤獨死了。春天放牧,播種,我們"父子"相依為命……"

"日盼夜盼,總盼著這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可他孃的就是一天比一天難過,食不果腹,餓死的比比皆是。我是個老人,少吃點還可以,可那逃荒來的娃,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年紀輕輕,吃不飽整天餓得哇哇叫,咱人老了,看不過去啊!後來,我還是狠下心準備把牛宰了救濟,可娃也懂事,看得懂我的心思,就阻止了我。娃說,他家裡也養牛,打自己記事起,家裡就養著一頭老黃牛,每逢春天來臨,草芽剛剛探頭,他就和哥哥牽著牛去野外放牧,一直到前年,實在養不起了,一大家子人商量把牛買了換了糧……瓜娃啊!那捱餓的滋味誰都曉得,忍啊忍總有忍不住的一天,娃都餓得昏死過去了,就算天天有野菜湯喝,可總歸沒有一絲營養,身子跨得厲害,沒轍,我瞞著娃把老牛的尾巴割斷了,次日,我給他煮了吃,一點都沒有留下,吃了個精光,總算緩過來了。"

"後來,他問我,孫大爺,這是什麼湯這麼好喝!我說是牛肉湯,他一愣問哪裡來的?我說是路上撿來的,娃不信,是不是你把咱家牛……話還沒有說完,娃趕緊跑到牛圈裡,果然牛尾巴不見了,娃傷心地哭了,他罵我太殘忍,也罵自己肚子不爭氣,他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腹部解恨,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本來,牛的身子很弱,那晚我割了牛尾巴之後,用破布隨意包紮了一下,誰想血沒有止住,一夜之間流了很多血,早上牛沒有起來,但還好好的,而沒過第二個夜,牛死了,它失血過多死了……"

"哎!是我孫老漢親手殺了我的"孩子"啊!我姓孫的真不是人!記得當時孫老漢說這話的時候恨得直跺腳,他還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孫老漢說,牛死了已經沒有辦法了,他原本打算把牛肉刮下來醃了救急,可那娃堅決不同意,我說這是救命肉啊!扔了多可惜?可娃就是不同意,他說要吃你自己吃,反正我一口不吃,就算餓死也不吃,我家以前養的牛很乖,脾氣好,我很愛牛,幫人耕田種地,我們怎能吃它的肉呢?"

"孫老漢無話可說,可畢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說這些都顯得蒼白無力,活命要緊,就當這老牛為主人報恩,怎麼說那娃就是不聽,但不管怎樣,保命要緊。"

"孫老漢說,最後他還是把老牛的肉颳了醃了,再於心不忍可挨肚子要緊,他說他只好昧著良心把牛肉當做救濟糧了。三四天過去了,娃還是沒進一口牛肉,還是喝一碗菜湯,人瘦的皮包骨頭,眼珠子一轉,才知道他還是個活物,就這樣扛了一段日子,娃實在受不了了,最終他還是吃了,每吃一口他都哭一次,彷彿嘴裡吃的就是自己的祖宗……"

"一缸瘦牛肉救活了我爺倆,後來,娃出於報恩,他把牛身上的骨頭包起來,他說他要為牛挖個墳,把它埋了,還要給它立個碑,老黃牛啊,它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孫老漢說,他當時被娃的想法逗笑了,不過想想也於情於理,可娃非要買個小小的棺材什麼的,簡直就像胡鬧,我狠狠地批評了他,你這不是胡鬧嗎!這什麼時期,人死了都沒有像樣的棺材,破缸啊草簾什麼的捲了埋了,一頭牛哪能如此大費周章?簡直是笑話!瓜娃子,一口棺材要多少錢知道嗎?舉行什麼葬禮,簡直笑破肚皮了,你丫不是餓迷糊了就是中邪了!他堅決阻止!"

後來的日子,我的弟弟再也沒跟孫老漢提起過這事,只是每次把啃過的牛骨頭收集起來,他給孫老漢說,我不埋了,我只想留著做個紀念,畢竟是這頭老黃牛救了咱們的命。

孫老漢不再理他,但對他能有這份心表示讚歎。

"就在後來有一天,晚上,孫老漢一直沒有等到弟弟回家,他四處找還是不見蹤影。直到夜半時分,弟弟突然敲門,孫老漢趕緊去開門,果然是弟弟!可人剛進門就昏過去了,老人把他抱到炕上,燈光下,弟弟的臉上滿是血,他被人打了,老漢不知道他做了什麼錯事。直到後來才知道,弟弟為了給老牛買棺材偷錢被人打了!"

弟弟傷得很嚴重,孫老漢說,那些壞人一定是用棍子打了他的腦袋,頭皮破了,血染了頭髮。自那以後,弟弟變得神志不清,說話胡言亂語,他可能是瘋了。

果然,他的病情沒有好轉,當時窮啊,沒有錢也沒有去找大夫,弟弟的病情每況愈下,後來徹底成了一個傻子,瘋人就喊:我要買棺材!人們問給誰買?他說給我家黃牛!做什麼?他說,我要買棺材,給老牛辦一場的葬禮!人們捂著嘴笑了:這個瘋子!

接下來的日子,弟弟每天外出,扛著一把老斧子,他砍了好多別人的樹,人們不敢對他怎樣,他是個瘋子,誰敢惹?等木頭攢夠了,弟弟就用斧頭劈了好多木條,找了好多繩子、釘子,把木塊一根根連綁帶釘,花了幾天功夫,終於給牛做了一個棺材。

牛埋葬的那天,弟弟抱著棺材哭得很傷心,他選擇了一片野草肥嫩的山溝,那裡有水,他把牛埋了,他為牛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

打牛埋了以後,弟弟再也沒有進過一口食,每天,他都會過來看看牛墳,陪它說說話,一週後,弟弟被餓死了!孫老漢說,自娃傷過以後,他就變得翻臉不認人了,他說什麼都聽不進去,為了勸他吃飯,老人還捱過打。

弟弟死了,兩天後,人們發現的時候,他還躺在牛墳的身邊,人們把他和牛葬在了一起……

老人濁淚縱橫,他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在那個飢餓而恐慌的年代,人都能吃人……恥辱啊……給牛一場葬禮……他是個英雄啊,英雄啊……

老人的聲音很低沉,像是在為他、他們哀悼。

我使勁點點頭:他的確是個英雄!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情不自禁,眼裡滲出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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