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乾清宮的大門朝南開，陰謀詭計滾滾來。公元1620年8月18日，農曆七月丙子朔二十二日丁酉，隨著大明王朝的第十三屆乾清宮守門員萬曆皇帝朱翊鈞的撒手人寰，整個明帝國即將迎來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危機。萬曆皇帝死後的第二天，他的接任者朱常洛將要面對以下幾個重大難題：遼東九鎮官兵欠餉久久不發，兵變和國防危機勢如累卵。內閣官員所剩無幾、政府運作接近停擺。地方徵稅搜刮民財的程度無以復加，民變只在旦夕。宗室藩王覬覦皇位之心昭然若揭，明裡暗裡的操作已然架空了這個還未正式宣佈登基的明光宗朱常洛。

如果把此時的朝政局勢看作是一場足球比賽的話，那麼朱常洛這個守門員，不僅要時刻繃緊神經來應對敵人一波接一波的遠射、突破、角球、任意球和點球，還要處處提防隊友們在禁區附近惡意製造的各種烏龍球。這個被萬曆皇帝雪藏了近三十八年的東宮太子，甚至都沒有接受過系統教育的明光宗朱常洛，有能力來挽救這場比賽的危局嗎？等待他的是一場災難？還是一次機會？且聽我為您細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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梃擊案，朱常洛的劫後餘生

讀過我上篇文章的讀者，對梃擊案的始末緣由應該有了一個大致瞭解，這裡我將不再贅述。這場鬧劇將原本極有可能接替皇位的種子選手，福王朱常洵拽落馬下。而那個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傀儡太子朱常洛，卻戲劇性地逆襲上位，萬曆皇帝自此開始在文武百官面前秀起了他與朱常洛的父子情深，正式承認了朱常洛太子地位的合法性與權威性。

不過，保住太子位置的朱常洛並沒有乘勝追擊，外廷的文官和內廷的宦官似乎也並不買他的賬。從梃擊案事發到萬曆皇帝死去的這5年時間裡，朱常洛依然困縮在慈慶宮內，在萬曆皇爸爸面前，他時刻維護著自己乖兒子的好形象，老實憨厚，逆來順受的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因為他知道，萬曆皇帝最終會退出時間的賽道，他要做的只是等待。

紅丸案事發前，朱常洛幹了哪些事？

萬曆皇帝終於死了，對朱常洛來講，這絕對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儘管他在外人面前仍然需要表現出喪父之後的沉痛哀傷，但內心的狂喜卻促使他毫不猶豫地將父親生前的妃嬪，統統收於自己麾下。兵科給事中魏應嘉上書諫言，希望朱常洛將“怨女出宮”外放，但這封奏疏遲遲沒有得到皇帝的答覆。與此同時，鄭貴妃（朱常洛的後媽）送給新任皇帝的八個美姬，卻受到了他日以繼夜的熱情接待。

紅丸案事發時的內外關係網

除了貧兒乍富之後的任性妄為，朱常洛似乎還做了一些“好事”。從萬曆皇帝死後的第二天開始，朱常洛就像模像樣地處理起國家大事了。他首先宣佈罷免天下礦稅，召回外放監稅的內廷官員。任命戶部尚書張問達擔任都察院（明代監察機構）左都御史（這個位置已經空缺很久了），重開言路。請回萬曆時期辭職的內閣首輔葉向高，重用東林黨官員。調用內帑（皇帝的小金庫）發放邊防軍一年的軍餉。緊接著冊封瑞王、惠王、桂王就藩（去京城外各自的封地）。

朱常洛以上的這一系動作，確實讓人感覺耳目一新。以至於許多東林黨人為此歡欣鼓舞，在下班後的聚餐活動中，這些“飽學之士”、“官場清流”們舉杯慶賀道：“朝廷有救了，咱大明出了一個好皇帝”！然而，這個好皇帝很快就要死去、大明的朝廷也即將全面崩盤。

紅丸案事發，一場內外勾連、全“明”參與的大謀殺！

罷免礦稅，宦官集團心生暗鬼！

東林黨人的樂觀來自於他們的天真，正如明光宗朱常洛在八月初一正式登基的時候一樣。朱常洛認為皇帝的權力可以擺佈天底下所有的一切，他的意志終將主宰整個明帝國的未來。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從朱常洛乾的第一件“好事”，罷免天下礦稅說起。

從萬曆二十四年六月開始，神宗皇帝朱翊鈞（朱常洛的爸爸）就開始著手安排國家採礦的相關事宜，當時安排戶部、工部及錦衣衛三個政府機構前往採礦地點，以官督民辦的方式大探大采天下礦脈，但因為外廷官員行事不力，萬曆皇帝漸漸任命內廷宦官前往礦區負責一應事宜。到了後期，南方的稅收權也交由宦官負責，將礦稅兩權攬於一手的宦官集團，此時已經掌控了大明王朝的半條經濟命脈。大量宦官的切身利益都與礦稅密不可分，誰動他們的奶酪，誰就要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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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免天下礦稅、召回內監所帶來的嚴重後果，其實在萬曆三十年二月就已預演過一次，只是朱常洛當時不是皇帝，他還只是一個窩窩囊囊的“假太子”，並不瞭解具體細節，如果當時朱常洛就在事發現場，他或許就要重新掂量一番罷免天下礦稅的決策了。《明史·沈一貫傳》中有這樣一段記載：萬曆三十年二月，萬曆皇帝以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留下“遺言”希望內閣立即廢除採礦相關事宜，將稅收權政重新歸交給府相關職能部門。哪知道遺詔剛剛下發內閣沒幾天，萬曆皇帝的病就好了，他立即吩咐宦官去沈一貫處討要這份遺詔，並告訴內閣之前他說的話都不算。但沈一貫堅持不交出那份“遺詔”，還和前來討要“遺詔”的宦官發生了肢體衝突，史料原文如下：“搏顙幾流血”。

從上我們可以看出，在礦稅權分配的問題上，萬曆皇帝和宦官集團的利益已經捆綁到了一起。外廷文官以浙黨沈一貫以及後來的方從哲為首組成的內閣，則試圖從對方的手中奪回這份本應屬於官僚集團的奶酪。作為首輔的沈一貫，連起碼的形象都顧及不上，甚至還與一幫自己十分鄙視的小宦官打起了群架。可見當時的衝突已經公開化、白熱化。

朱常洛罷免礦稅，實則就是直接拿宦官內廷開刀。而在此之前，宦官內廷一直都是明朝皇帝的左膀右臂。

重用東林黨，方從哲內閣積怨漸深

萬曆後期，外廷官員之間派系林立。但大體可以分為兩派：一派為東林黨，一派為非東林黨。非東林黨中，又以地籍、科舉師門、姻親等關係派生出了浙黨、楚黨、宣黨、昆黨等等小門小派。在朱常洛登基伊始，他就下詔請回東林黨領袖葉向高、重用楊漣、左光斗等人，給當時內的閣首輔方從哲（浙黨領袖）造成了空前壓力。事實上，非東林黨人雖然傾向與宦官、勳貴們妥協，給人造成墮落腐化的不良印象，但他們務實、細緻的工作方式卻能起到緩和各個利益團體之間矛盾的作用。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東林黨人，他們的行事風格就大不一樣了，這些人往往以衛道士自居，對官員、宦官及勳貴們的一言一行都上綱上線，特別善於拿道德做文章。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官非聖賢，誰能無私？一切以公平正義為鬥爭原則的東林黨，最大的問題就是，他要求每個人都無私，恰恰就是最大的自私。而這種自私，只能將利益大多數推到自己的對立面。還是以朱常洛罷免礦稅為例，當明政府按照東林黨的思路停止開礦和收回內廷收稅權之後，為了彌補財政收入的損失，勢必要提高其他領域的徵稅額，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全體種地的農民。停止開礦和歸還稅收權，得益的只是官商集團，他們可以少交稅也可以合法侵吞明政府的礦產。但平民的生活質量卻不會因此提高，反而變得愈發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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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當朱常洛擬旨召回葉向高的同時，也將方從哲以及其他非東林黨各派人馬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這些人將更加傾向於和宦官集團合作，積極向鄭貴妃勢力靠攏。

後院著火，後媽和悍妻沒有擺平好

在梃擊案中，鄭貴妃算是一個重要人物。他為了自己兒子朱常洵能夠順利繼承萬曆的帝位，可以說耗費了一輩子的精力。朱常洛登基時，這個已經六十多歲的鄭貴妃，早已經熟諳了內廷外廷的過門關節，人情網絡遍佈朝野。當朱常洛八月初一正式登基時，她以一個後媽的身份為朱常洛獻上八個美姬的做法，充分表明此人在處理人際關係上的老道和潑辣。雖然是一個女人，但她的威脅遠遠比外廷的文武百官來得大，除了自身的處事能力越來越強以外，宦官和非東林黨人在背後給她的支持也是重要的因素。

但朱常洛顯然低估了這位後媽，他兩次下詔要求冊封鄭貴妃的上諭都被內閣駁回。東林黨人以倫理道德為說辭，拒絕配合朱常洛冊封萬貴妃的指導精神，似乎也正中朱常洛的下懷。但鄭貴妃顯然對此洞若觀火，她一眼就看穿了朱常洛和東林黨人唱的雙簧，眼下兒子已經遠赴外地就藩，自己如果得不到皇太后的名分，那麼很快就會遭到朱常洛的政治迫害，自己的兒子不但皇帝沒得做，可能連福王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李選侍除了是朱常洛的一個妻子以外，還是後來明熹宗朱由校的監護人。對她來講，獲得皇后的名分比獲取朱常洛的愛情更加實惠，因為朱常洛的接班人朱由校的親生母親並不是李選侍。如果她得不到皇后的名分，那她手中唯一的那張王牌：“儲君監護人”的身份隨時都有可能被其他人奪去。這也就是為什麼後來會發生李選侍要求朱常洛冊封鄭貴妃為皇太后，鄭貴妃要求朱常洛冊封李選侍為皇后的根本原因了。然而，朱常洛照樣沒有滿足她的這個要求。從常理上看，朱常洛把自己的長子，也是未來的太子交給李選侍照看，充分表明李選侍在皇帝心中的重要地位，李選侍的許多行為言語將給朱常洛造成足夠重的分量，而朱常洛顯然忽視了這個關鍵因素，把自己可能是唯一的至親盟友也推到了對立面。

紅丸案梳理

即位後的第十天，“上不豫, 召御醫陳璽視脈”。第十四天，宦官崔文昇（鄭貴妃死黨）下瀉藥給朱常洛服用。第十六天，朱常洛告知外廷官員“朕以頭目眩暈, 四肢軟弱, 不能動履”。第二十三天，朱常洛詔內閣進宮，立下遺詔。第二十九天，李可灼獻紅丸（朱常洛死後方從哲還獎賞他50兩白銀），第三十天，朱常洛服用兩顆紅丸後駕崩於乾清宮。以上內容來自於《光宗實錄》、《明史紀事本末》和《明史》等相關史料。

從參與該案的相關人員上來看，有鄭貴妃和崔文昇為代表的宦官一方，有方從哲、李可灼等非東林黨的一方，還有在私生活中沒有起到規勸和照顧好皇帝的李選侍，這三方都與朱常洛登基後所制定的各項政策有著直接的矛盾衝突。而慫恿朱常洛制定各項政策的東林黨人，此時彷彿憑空消失了，他們此時正在籌劃著如何打擊方從哲和宦官勢力，朱常洛的生死已經與這些人毫無關係了。

隊友統統變成了對手

儘管方從哲對明光宗朱常洛滿肚子的意見，但在他最後決定將李可灼推薦給皇帝時，還是把醜話講在了前頭，他告知朱常洛，這個紅丸曾經給兩個人服用過，一個人得救了，另外一個人卻死了，希望皇帝服用前仔細考慮。而另外一方的東林黨，在此之前的十幾天裡，已經得知了朱常洛的病因，並且也詳細瞭解到了太醫的正規治療方案，當時的太醫甚至還跟楊漣這麼說道：如果按照太醫院的診療方法加以治療，皇帝的病情可以得到控制。然而，這個連死都不怕也要阻止朱常洛加封鄭貴妃為太后的“忠臣”，卻並沒有以死相諫皇帝按照太醫的治療方案進行治療。細細想來，著實令人費解。

結語

紅丸案，連正史都把所有責任歸咎在了朱常洛這個暴發戶自己身上。所有史官都認為，這個長期被壓抑的慫包皇帝，是因為得志以後的肆意放縱把自己害死了。但談藝卻認為，一個掌控著天下所有大權的人，卻沒有具備行使權力的能力，充其量也只是各方利益擺佈的一個棋子罷了。朱常洛將所有可以團結的人都推到了對立面，又把希望全都寄託在了誇誇其談的東林黨人身上，是斷送他皇帝生涯的根本原因。如果他能用權力去團結大多數，那麼至少不會稀裡糊塗的死掉，而且還被後人冠以好色的惡名。

南開大學醫學院理療科主任李光新大夫、中醫科宗志敏大夫從朱常洛的“病歷單”上得出了一個結論：朱常洛並非死於紅丸，而是長期精神壓抑後導致的內分泌功能失調、引起的肺癆和心臟病。當他在服用崔文昇開的大黃瀉藥後，誘發的心率衰竭才是他死亡的直接原因，《何孝榮·明光宗死因分析》。事實上，即使不服用紅丸，朱常洛也即將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由此可見，朱常洛或許並非真的死於縱慾好色，他缺乏智慧的施政手段讓所有人都變成了潛在的殺人凶手，這才是他職業生命和生理生命同時終結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