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美術 山水畫 朋友圈 陶淵明 華聲在線 2017-06-25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

——說說莫湘怡的畫

文丨周實

自從我在《新湖南》發了寫他的一篇文字《莫湘怡的畫:清厚平和》後,不少朋友微信我,都說喜歡他的畫。有位朋友還寫道,他的畫讓他想起了瀏陽鄉下的生活,那裡的山,那裡的水,那裡的田,那裡的樹,就是他畫的那個樣子。看著朋友們的微信,我不由得想起了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他在信中這樣說:“今天我們會去一家澳洲朋友家裡玩撲克牌遊戲。我們每年大概相聚三四次,輪流做莊。兩口子都七十出頭了,和我們是二十多年的交情。男的是澳洲一流的職業畫家,那年他畫了一幅時任總理的彩色漫畫,一副大腸彎下來,屁眼出口處變成了總理的口。一等獎,登載在雜誌封面上。講話直率。比如說,因為文化不同,他無法理解中國的山水畫,就說:‘世上沒有這種東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由此鮮明可見了。

我說過,他的畫不是我所能夠說的,因為我不是一個畫家,我不懂畫畫。不過,即使我不懂,但我看了他的畫,心裡還是有感受的。雖然我的這些感受不是一個畫家的感受,只是一個看畫者心裡自然浮現的,但我如果說一說是否也是可以呢?我想也是可以的。於是,我決定對他的畫說說我的觀後感。至於我說得好不好(完全有可能口齒不清,甚至還可能語無倫次),對不對(但願不會有瞎說之嫌,但也難說,難得保證),我想也是不要緊的。大家對我所說的,也可盡情地自由評說,一點都不用客氣的。下面我就開始說了。

人生長勤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高山上太冷。田裡的水長年裡不是泛著一層鏽斑色就是浮著一層薄冰。

“高山開出大寨田”,“敢叫日月換新天”,管你什麼高山冷浸田,硬要作出雙季稻來。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

辦隊的幹部來了,一輪又一輪,硬是要把上頭的政策往山裡人身上罩。山裡人聽多了,麻木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不過,人還是得活命。靠山還是隻能吃山。竹筍乾、晒簟、涼蓆、籮筐、簸箕、火籠、火箱、腳盆、木桶、毛邊紙,竹木製品一擔一擔地往山下的供銷社收購站裡送,換回一點錢、一點糧食指標、一點尿素化肥,還有熟石灰。

晨霧還沒有散去,這些山裡人挑著擔子,已經走了七八里了,到鎮上還有七八里。

各種年齡的漢子。上了點年紀的手裡不知不覺就多了根木棍幫點勁。十二三歲的伢子肩頭上壓著幾十斤,儘管走路還有點一跌一撞,那註定要挑擔子走一世山路的胚子已經出來了。

清一色的乾瘦,清一色的滿臉汗水,清一色的表情木然,呼吸急促,脖子上青筋直爆。

到了收購站,買賣兩清,把幹谷尿素石灰等都買到了手,身上就只剩那麼一點錢了。

想得通的,膽子大的,無牽掛的,這時就會兩三一夥,一毛八分錢二兩水酒,斜靠著櫃檯,就著汗水,抿上那麼幾口暖暖身子。不一陣,那瘦臉和脖子上的幾根筋就泛紅了,嘴裡也噴出幾句帶著酒味的粗鄙話來。於是,彼此取笑著,挖苦著,笑著,罵著,拍拍屁股就起了身。

回程又是十幾裡,遠遠地能看得見高山上的家,幾點淡白色掛在綠色的巖壁上。

心遠地自偏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一灣秋水,小路逶迤,莊稼田土遠近,幾隻鴨子悠悠然。

一個正在翻紅薯藤的農夫和路過的老鄉打招呼。老鄉陪著客人走向屋場,屋場外的狗興奮得來回猛跑,尾巴直搖,大聲汪汪。

這在農村是再平常不過也再親切不過的一個場景了。

他把這一切推到遠景,推到你要揉眼睛才依稀可辨的距離,而在中近處,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路邊樹叢、紅薯土、收割後乾涸的稻田以及那不登大雅之堂的灰棚茅坑。

看著這樣一幅全景,自然而然的,我們就會感覺到,人在大自然前面,其實真的是微不足道的。

再配上孟夫子的這首詩: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孟浩然有些好詩真的是清且近。與王維的相比較,王詩給人的感覺就有點是清且遠了。

什麼是清?沒有銅臭就是清。什麼是近?對自然對人生充滿了一種親切的感情就是近。

當然,他並不是用畫面去逐字註解這首詩,而是通過對這一再平凡不過的鄉間景色的描繪,一種清澈、恬淡、親切、平和的描繪,去體會那種澄淨的胸懷以及那種和泥土接觸的喜悅。

清澈、恬淡、親切、平和,自然就會讓人覺得舒展,覺得氣順,面對這樣的情景,不知不覺中,你可能就會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他喜歡長。萬里長空,長歌入漢關,長河落日圓。這種長,使人感受到一種幾乎無法言傳的舒展。

和長截然相對的當然就是短,短者,促也。

我們現代人活得那麼侷促,那麼憋氣,多少人終日裡只是彷徨在名利場上,打滾在錢眼裡,即便是身處名山大川的觀光途上,也還是微信股市,榮辱升沉。

我們離古人的那種境界是多麼的遠了呵。

很難看到這樣的山水畫。畫這樣的山水,畫家的學養、膽識、胸懷自不待說,更重要的,是一種對自然的親和近。在這裡,筆墨技法確實是遠遠地排在後面的東西。

遠景,全景,有助於這種對自然的親近的表達。

我覺得他畫這樣的長幅山水,是想提醒自己,也順帶提醒世人,在那些還沒有被現代物質文明汙染的角落,有著多麼美好的東西。

我記得他曾說過:實際上,他的那個真正的自我,已經留在且永遠留在鄉間田野的小路上了。

月是故鄉明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雙搶”剛結束,那打稻機的轟隆聲還在耳邊隱隱可聞。

鄉里人吃過了晚飯,穿著用稻草灰洗得乾乾淨淨,又用米湯漿得硬挺挺的大布衣,坐到屋門外的晒穀坪上歇涼。話不多。

堂屋裡,微弱的煤油燈下,堂客正在鍘豬菜,那鍘刀鍘紅薯藤的聲音帶著節奏,嚓,嚓,嚓,嚓。

兩三耍伴過來了,帶來了二琴子(二胡)。照例,從泡壺裡給自己倒了碗煙燻粗茶,咳兩聲,那花鼓調子就著胡琴聲就吼了起來。

聽順了耳,你一點都不會覺得它粗俗。

送郎額的哥呀 哈——

賢妹子野老婆呀 哈——

月光皎皎。琴聲遠近,螢火明滅,蛙聲高低。稻草的味,牛糞的味,輕輕地飄呀飄。

四十多年過去了,一切宛如在昨天。

他用畫筆追他的這種感受,這種感慨,這種感悟。但,它們已經逝去了,已經變得那麼久遠。如今的鄉里人和城裡人一樣,變了。

他追那種和泥土緊貼在一起、自謂羲皇上人的感受,他想把握住那種感受,想用他這幅《月是故鄉明》來撫慰自己,以及很多和他的感受相近的心靈。

我們已經失去了一種那麼值得珍惜的東西呀,但它到底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吧。

他的這幅畫基本上表達了他想表達的東西,但我看完後心裡仍覺得稍稍有那麼一點遺憾,那就是,如果那微風的感覺能稍稍明顯一點就好了,那皎皎月光下的琴聲歌聲鍘豬菜聲蛤蟆叫聲,等等,就會聽得再稍微清楚一點了。

清晨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天朦朦亮,晨霧瀰漫,鄉里人就已經忙開了。

通常,作田的要在田裡做上一兩個時辰才回家吃早飯。

那灶屋裡的堂客,天冇亮就起來煮豬潲,這下子正在灶腳下忙得不可開交,被那生溼柴火的濃煙薰得眼淚巴沙的。

那挑著農副產品往供銷社送的山裡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少說也已經走了十里八里。比起下山,塅裡的路好走多了。

挑著沉沉的擔子走遠路是要本事的,那雜木扁擔在肩上一彈一彈的,與那穩穩的腳步合著節拍。

扁擔有節奏的吱呀聲,草鞋軋地聲,猛烈的咳嗽聲,嘩嘩水聲,也許還帶上那濃霧擦過耳邊的微弱絲絲聲,還有田裡用牛的偶然間一兩聲吆喝,所有這些聲音,構成了清晨的旋律。

而,色,則是孕育著生命的泥褐與那一片青綠了。

大自然多麼美,鄉下人多麼苦。這是他時時想著的,也是他念念不忘的。

搖籃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細妹子還不會走路,就隨著孃老子下地了。

當然她是坐在籮筐裡被孃老子挑著去的。

孃老子把籮筐放好,就埋頭整紅薯土了。晨霧中傳來幾聲鳥叫,還有小溪的流淌聲。

孃老子喘著粗氣,哼哧哼哧用鋤頭翻土,呀呀學語的細妹子想找大黃狗打講,黃狗子不理她,繼續警覺著四周的動靜。

細妹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長大了。

等她也變成了孃老子,她也照樣把她的細妹子放到籮筐裡帶著下地。

籮筐,搖籃,大山裡的人生。

相見無雜言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沈從文說,藝術家都是懷舊的鄉下人。

他覺得自己真的也是一個從骨子到外表都懷舊的鄉下人。

他喜歡畫普通農家的平淡生活。真味只是淡,一如陶淵明的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尋常景物,隨處可見,然非至閒至靜,不能到也。在這至閒至靜中,心靈會在不知不覺中淨化,淨,化。

一男子從紅薯土裡回來,撮箕裡是順帶的一蔀豬菜,和正在給小菜洇尿的鄰舍隨口搭幾句講,講講作菜,講講收紅薯,講講餵豬。

微風送來那兌了水的尿的清香 (科學家說,按一定比例釋稀的尿的氣味和薔薇花幾乎一樣),夾雜著屋頂麻雀嬉戲的吱吱喳喳聲,還有那潺潺流水聲。

除此之外,一片的清靜。

這是他當年常見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農家景,也就是這麼一個情景,裡面有我們這些忙忙碌碌的現代人城裡人文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所以,他採用了幾乎是朝拜的仰視角度,來表達他對這種生活的景仰和嚮往,而且直接用了兩句陶詩作題。

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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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曠,遠山歷歷,帶著枯草甜味的微風,帶著涼意的溪水。

牛在草坡上嚼著枯草,時而發出心滿意足的哞哞聲,偶爾高空上傳來一兩聲鳶鷹的淒厲。

秋色秋聲。

兩個放牛伢子在興沖沖地玩水,大小石頭壘起堤壩,再擱上自己做的小水車。

籮筐就放在溪邊,放牛伢子回家的路上要捎上枯枝樹葉當柴火。

一個放羊細妹子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她的小肩膀上,照例背了一隻撿豬菜的籮筐。

“童孫未解供耕績,也傍桑陰學種瓜”。在這麼美麗的詩句背後,他們的一世辛勞,早就已經註定。

千百年來,多少年,多少代,都這麼定了,都這麼過來了。

然而,這畢竟是這些細伢妹子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他把天空處理得那麼空曠,並不是想引什麼詩情到碧霄,而是覺得,多些空間,讓他們氣順些吧,很快就要成人,就要做牛馬了。

人生最惜是兒時。

山寺秋霽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除了畫農家生活,他也喜歡取材於古詩詞。

鐘聲遠帶斜陽。

真靜,真美。

秋氣清清,連那斜暉都被一片雨後蒼翠融化了。這不是宋玉筆下那種草木搖落,而是一種沁人肺腑,清淨得使你在不知不覺中就會閉起眼睛作深呼吸的那種清淨。

那寺院鐘聲遠遠地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你抬頭望向那遠山,人都要醉了。

他曾告訴我,當年老電影開禁時,他和王經文(他夫人)一連看了五遍《五朵金花》。蝴蝶泉邊,阿鵬就唱了這麼兩句:陽雀飛過高山頂,留下一串響鈴聲。那種味道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吧:你抬起頭來遠眺著藍天白雲下的高山頂,那一串響鈴般的陽雀叫聲過後,讓你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人融進了自然深處,就連那鐘聲,都變成天籟了。

要想表達這樣的意境,他的心,他的筆,來不得一絲一毫的浮躁。

郎士元詩意圖

時時想著 念念不忘丨說說莫湘怡的畫

他想給自己出個難題,看具體到一幅畫上,他到底能畫得多清多厚。

因心造境,當然不能憑空去捏造。以境會心,就看自己願不願意置身其中,在那山間微徑上走走。

青山霽後雲。

雲氣所起,雲氣所在,雲氣所行,大抵如蘇東坡所云,“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其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而此間一涉功利心,也就難得救藥了。

看到太多的山水畫,滿紙烏煙瘴氣不可收拾,那實在是畫家心照,源於心神不定,不淨不靜,這和畫技沒有什麼太大關係。

追求畫得美和追求畫得合理,進而自然而然,是很不一樣的幾個層次,它直接就反映了畫家的學識修養,畫家的人品。

關於這幅畫,他曾跟我說:畫中微徑旁邊,在草稿中有一條水溝,讓山林中因暴雨而形成的大小山洪有個渲洩之處,生活中就是如此。但畫著畫著,無意中就去追求山泉和小路之間那一組石頭的“畫味”去了,結果就有悖常理,它記錄了他的心態,也表現了他的修養的不足。

一幅所謂的好畫,只是相對來說,合理一點,自然一點,錯誤少一點,僅此而已。

沈石田詩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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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友直老前輩曾對他說過,在畫中,一隻麻雀飛哪裡,怎麼飛,都是有講究的。

這個講究當然就是原因了。

作為有明一代吳門畫派的領軍人物,沈周(石田 )一生閉門讀書不問仕途,對惡濁的政治現實以及庸俗繁瑣的市井生活充滿了蔑視和厭倦。

石田翁的這首詩,短短二十八個字裡,表達的就是和這些東西截然相背的一種境界。

那幾個關鍵字眼,“疎”、“淡”、“微”、“輕”和“閒”,就構成了這幅畫境界上的骨架,沿著這思路,就會感覺到他的這幅畫,還是稍嫌忙碌,中景右邊的秋林的設色還稍嫌過濃過豔。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雖然,從總體上來看,這幅畫已經很不錯了。

文衡山詩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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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畫的使命,說到底,是在紙上絹上創造這麼一個視覺環境,讓那些身心俱疲且缺乏安全感的讀書人(或者說君子階層)得到暫時的精神上、情感上的放鬆和解脫。

文徵明(衡山)的這首詩就非常生動地描繪了這種心態。

宗白華先生所謂“在天地外另造一種神奇”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說是心境,又不完全是。說是物境,也不完全是。它是心物合一的產物。這些全都指向一個畫家的修養,也和筆墨技法關係不大。

山水畫不同於西畫的寫生,而且和那些所謂“筆墨當隨時代”的東西也是涇渭分明。正如一首好詩,他覺得,山水畫的措辭同樣要微而婉,正而有禮。“文衡山詩意圖”基本上做到了正而有禮,但微而婉似乎就差了些,有些地方仍然顯得侷促,實際上就是一種心態侷促的反映。要提高別無他途,用他的話說就是,只能在人品上繼續努力。

雲無心以出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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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一一年九月十一日,他給我來了一封信:

我們房子的翻修與擴建已經在六月份正式完工,各種勞心費神的事終於成了歷史,我終於有了自己畫山水的一個角落,當年被窩在報社十三棟時我便夢想,總有一天我要有一個畫畫的地方,現在我可以一頭扎到自己的夢裡去了。

剛把宣紙繃到畫板上。坐下來給你打幾行字。

記得那一天你走進美術組的辦公室,金絲眼鏡閃閃發光:

“孃的咯蛋,莫湘怡呃,等老子學好古文,好好來批判你!”

如今的周實,還是一樣足的中氣麼?想起來好親切呵。

你希望我畫出有境界的畫,謝謝老弟的鞭策。我欠你一幅畫,畫好點再送你。總之,我家裡掛什麼畫,就送你一樣的畫,作數。

這幅《雲無心以出岫》就是他送我的了。

我和他一樣也是一陶派,也就是在這一年,二○一一年,我還給心中的陶淵明一口氣寫了八封信,發在北京的《文史參考》上。

不過,我這個陶派分子比起他這個陶派分子那就無法比的了。

別的不說只說他曾與夫人王經文特地沿著陶淵明辭官歸家的那條路走了一趟這件事,我就不會做的了。

我還記得他說過:我把剩下的幾十年全都賭在陶淵明,也不悔。

現在更不會悔了吧?想悔也沒有時間了!

這些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事。

[責編: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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