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畹農:梅派的唱唸及其他

 當代傑出的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先生逝世了, 我們戲劇工作者以及梅派藝術愛好者, 都感到萬分的悲痛。悼念之餘,感到梅派藝術深淵博大,需要進行認真的研究、探索, 使梅派藝術得到更好的繼承與發揚,這是我們戲劇工作者和梅派藝術愛好者應該做的一項極重要的工作,也是對梅先生最好的紀念。我個人對梅派藝術所知甚淺, 更談不上什麼研究。這裡所談的只是個人平時的一些點滴體會,目的在於拋磚引玉,希望更多的同志來一起研究。 

 梅先生的嗓音清脆寬亮,尤其是他那張口的炸音,非旁人所能及。過去金少山在房裡吊嗓,屋瓦都好象在震動, 我曾親聆,並非虛語。梅先生吊嗓時發音嘹亮,也到了使人不敢逼近的程度。他既有充沛的本錢,而又能掌握優美的唱法,運用自如,使人聆之如飲瓊漿,身心舒暢。而寬亮的嗓音, 越是在廣大的場子裡,越能發揮威力,所以梅先生演出時,不管是在幕內或幕外, 不管是唱或者是念,第一次聲音發出時, 就能使觀眾感到出乎意外的滿足, 所謂“先聲奪人” , 就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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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便裝照片

 他的唱腔,大方自然,起承轉折之間,都有分寸,而且能適當地表達人物的感情。唱腔能表達感情,並不一定要把它組織得很複雜,單純的腔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務。例如《霸王別姬》的第一段〔南梆子〕,“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那一段腔調,非常簡樸單純,加上後面“看,雲斂晴空,冰輪乍湧,好一派清秋光景”那一段獨白,把虞姬獨步月下,愁緒萬千的淒涼景況表達無遺。及至虞姬偷聽了眾兵丁私自談論,發覺軍心不穩,前途悲觀,非常憂慮,在念了一段說白之後,接唱第二段〔南梆子〕。這一段唱的胡琴過門,一開始就把節奏加快,唱也是如此,雖然唱腔很是簡單,但虞姬焦急不安的心情,卻全部表現出來了。 

 又如《四郎探母》中《坐宮》一折,鐵鏡公主聽完四郎敘述自己身世,洩露真情的一大段唱詞以後,接唱一段〔流水〕,中間有一句是“他思家鄉想骨肉不能團圓” ,梅先生的唱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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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骨肉” 三字唱得很單純,但卻充分顯示出四郎思念親人的沉重的心情,假如把它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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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變成輕鬆愉快的調子,與當時的情感背道而馳了。所以不要小看了一句唱腔,哪怕稍微的變動一下,對感情的表達也是影響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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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之《四郎探母》

 又如《貴妃醉酒》第二場,楊貴妃喝了三大杯酒,陷人沉醉狀態,高、裴二人急得沒有辦法,於是謊報萬歲駕到來喚醒她,貴妃在朦朧中唱出: “耳邊廂又聽得駕到百花亭”一句〔倒板〕,其中“又聽得”三字,梅先生有兩種唱法,一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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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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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第二個腔比第一個短,但是這個腔所包含那種迷迷糊糊的意味,比第一句要傳神得多。這種唱腔的設計方法很值得我們學習,不能忽略過去。

 講到韻味,我認為旦角的〔二黃〕唱腔比〔西皮〕唱腔的韻味,要來得厚,來得雋永。因為〔二黃〕唱腔多半用以表達悲涼纏綿的情緒,而〔西皮〕唱腔則多半用以表達喜悅舒暢的心情,雖然也有相反的例子,但並不多。提起〔二黃〕唱腔,我禁不住又要想到梅先生的《生死恨》“夜紡”中那一大段〔二黃倒板〕、〔散板〕、〔回龍〕、〔慢板〕、〔原板〕的唱腔來,它們在戲中被安排得那樣適當和動聽,情感是那樣的纏綿悱惻,聆之如哀猿夜啼,叩人心絃。而〔原板〕中“但願得我邦家兵臨邊障,要把那,眾番奴,一刀一個,斬盡殺絕,到此時方稱心腸”一段唱腔,卻又是那樣斬釘截鐵,振奮人心,不由人不擊節歎賞。韓玉娘臨終時唱的一段〔反四平〕,也是一個精采的傑作,我最欣賞“棒打鴛鴦好不傷懷”那一句,腔既動聽,胡琴的襯托,採取包圍的方式,更加強了悲涼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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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生死恨》影片

 講到字眼,我們都知道唱戲要字正腔圓; 但字正了腔未必圓;腔圓了字未必一定正,字正和腔圓是兩件事,往往存在著矛盾,假如能夠唱得字既正腔又圓,而又能結合感情,那就是上口的好腔了。《生死恨》那段〔二黃〕,就是屬於這一類,因為它的高低音安排得非常恰當,字音又沒有一點飄倒的形跡,而且充滿了淒涼的意味,所以至今成為梅派〔二黃〕唱腔中最動聽的唱段。

 但是也有例外,有時為了特別強調感情和氣氛,不得不把字音的準確性犧牲一下。例如《三擊掌》劇中,王寶釧唱“父不信與兒三擊掌”一句高亢激昂的散板,都是唱成:

楊畹農:梅派的唱唸及其他


 “父” 是去聲字,高唱已不合適,再加聽上去與陰平字的“夫” 字沒有區別,更不相宜,但為了表現出寶釧對父親強烈的鬥爭氣氛,除了這樣唱以外,也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腔,所以連最講究字眼的程硯秋先生,也只能如此唱。可是這種例子很少見,基本上我們最好還是要唱腔與字眼二者兼顧。梅先生的唱法,早年此較剛勁一些,中年則剛柔相結合,晚年因氣力關係,在柔婉上多下了一點功夫,唱腔比較有彈性,同時他的低音比較甜潤,所以還是很動聽的。 

 梅先生的唸白,非但吐字清晰,人人聽得懂,而且有抑揚頓挫,有感情,具有聲韻上的美。有的演員吐字雖也清晰,但咬得太緊,而且尖團不分,四聲不問,雖然也聽得懂,可是絲毫感覺不到聲韻上的美,雅俗之分,也就在此。 

 梅先生晚年的演出,比較集中在幾個常演的劇目上面。舞臺實踐的次數越多,體會與理解就越深。例如他常演的《霸王別姬》《貴妃醉酒》《宇宙鋒》等差不多經常在改動,使劇詞、結構、表演各方面都能達到完美無瑕的程度。有的戲一改再改,甚至改過了覺得不合適,再改回來。所以姜妙香先生最近發表的一篇悼念他的文章,標題用的是“演到老,學到老,改到老”。這話充分說明梅先生在藝術上是從來不知道滿足的。

 先拿《霸王別姬》來說,第三場項羽回宮,虞姬出迎,施禮歸坐,項羽起叫頭念: “可惱啊可惱!”,過去梅先生在項羽起叫頭,鑼鼓點子打第一次“空亢”(大鑼輕重兩擊)時,就折右袖左轉身注視著項羽,聽他念出這一句。演了三十年都是如此。大概是1954年左右,他的後臺管事李春林認為這個動作和表情做得太早,好象虞姬已經預先知道項羽要念這一句,有些不切實際,梅先生接受了他的意見,於是就改為項羽念出“可惱啊”之後,大鑼第二次“空亢” 時,虞姬再折袖注視著項羽,這就比較合理了。 

 項羽戰敗回營,虞姬陪他借酒消愁,又看他精神疲乏,勸他到後帳歇息片時,項羽叮囑她說: “妃子,你要警醒了!”意思是讓她小心守夜,提防敵人前來偷營或行刺,按過去演法,項羽進帳之後,虞姬持燈出帳在兩邊查看一下,進帳後坐在椅上,揉揉眼就支頤入睡了。試問這時如果來了個敵人或奸細把項羽殺了,那還了得?所以近幾年來演出時,就改為持燈查看入帳後,搓手搖頭嘆息,表現出處境惡劣,前途非常悲觀的神氣,然後坐椅上俯首凝思,不再睡覺了。虞姬聽見楚歌之後,急忙進帳報知頂羽,過去是在〔水底魚〕點子中,快步走一反圓場,然後進帳,好象是從離營帳很遠的地方趕回來似的,這簡直是擅離職守,比在帳中打盹所犯的錯誤還要嚴重,所以後來就把這反圓場取消,而直接轉身進帳喚著“大王醒來” 了。也許有人說: 虞姬出帳唱〔南梆子〕時邊唱邊走,走了一個正圓場,而且唱詞中有“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一句,所以回帳時應該走反圓場。殊不知營帳就是紮在荒郊之上的,所以一出帳就是荒郊,虞姬在月下散步,雖然走一圓場,左右離不開帳門口方寸之地,如果用快步走反圓場回帳,那就表示有相當的距離了。 

 談到別姬的舞劍,梅先生是抱劍出場的。有人認為只能背劍,不能抱劍,劍刃鋒利,會把衣服劃破的。我曾請教過梅先生,據他講: “舞劍用的是沒有開過口的劍,殺不了人,假如能殺人,則後來虞姬自刎時,也不必苦苦地向項羽要劍,自己的劍,倚在桌旁,拿起來自刎,豈不方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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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之《別姬》

 《宇宙鋒》一劇,經過幾十年來大改小修,與原來的臺詞及表演方法有很大不同,梅先生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以及其他一些發表的文字中已經寫得很多,不再贅述,現在談一點細節,聊供參考。 

 《修本》一場,當趙女做完“抓花容脫繡鞋扯破了衣衫”的虛擬動作以後,趙高走過去說:“兒啊,這是怎麼樣了?你敢莫是瘋了麼?”在很早以前,梅先生演出時是用左袖在左邊平舉作打背弓狀,面向觀眾,做出若有所悟的神氣,輕聲念出“呀” 字,鑼鼓起〔紐絲奪頭〕,接唱“ 聽說瘋我只得隨機應變,倒臥在塵埃地就信口胡言” 兩句〔散板〕。後來感覺到這樣表演太平淡了,就改為鑼鼓打“奔登倉” ,趙女雙袖同時向裡反折,叉腰向趙高瞪著眼一昂頭,吃在鑼上,接著起〔紐絲奪頭〕,在第一下和末一下大鑼上,左右揮拳向趙高作欲擊狀,嚇得他直往後退,待趙高轉身之後,趙女再接唱“他那裡道我瘋隨機應變,倒臥在塵埃地就信口胡言”兩句〔散板〕,其後覺得鑼鼓點子不大合適,於是把“奔登倉” 一下大鑼取消,先起〔絲鞭〕,趙女面向外,兩眼瞪直,讓觀眾先看見她的瘋象,緊接著起〔紐絲奪頭〕在第一鑼上,雙袖很快地向裡反折,叉著腰向趙高瞪著眼一昂頭,在第二下及第三下(即末一下)鑼上,向前衝兩三步,左右揮拳向趙高作欲擊狀,這樣處理,比較上更緊湊了。

 《金殿》一場,趙女唱完“我手中有兵刃決一死戰,把這些眾狂徒就斬首在馬前”後,秦二世念: “再若瘋癲,斬頭來見!”趙女的老詞是: “啊呀呀,我也不知道這位皇帝老官有多大的臉面,動不動就要斬人的首級下來。我想一個人的首級,若是斬了下來,難道說還能長得上麼?真個好笑啊哈哈哈哈!”梅先生覺得這臺詞沒有多大意義,於是改為“你可曉得,一個人的頭若是斬了下來,它還能長得上的喲!”用的是嘻笑頑皮的口吻,也不起多大作用,最後才改為“你要曉得,這一個人頭,若是斬了下來,它還能長得上哦!”唸的時候,聲色俱厲,意思是說,殺了一個趙女有什麼用,還有千千萬萬的被壓迫者起來向殘暴統治者作鬥爭,“頭”是永遠殺不完的。字雖改得不多,但表情完全不同,把趙女堅強不屈的鬥爭氣氛充分顯示出來。

楊畹農:梅派的唱唸及其他

梅蘭芳之《宇宙鋒》 

 《貴妃醉酒》一劇,情節簡單,表演則非常複雜,《舞臺生活四十年》一書中已談得很多。關於楊貴妃在亭內三次飲酒的內心活動,再補充一點如下:第一次是裴力士敬酒,楊見裴來了,馬上抑制著內心的妒恨,裝做若無其事的問: “敬的什麼酒?”裴答: “太平酒。”楊問: “何謂太平酒?”裴答: “黎民百姓所造(一作滿朝文武所造) ,名為太平酒。”楊念:“好,呈上來。”於是左手持杯,右手打開扇子遮面,一口一口緩緩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後,將杯子輕輕放在裴所託的盤內,因為裴力士進宮的年代淺,楊對他比較生疏,而且第一杯剛下肚,沒有絲毫醉意,還能剋制著自己的感情,所以對他的態度比較和善,杯子就放得很輕。 

 第二次宮女們敬酒,楊問: “敬的什麼酒?”宮女答: “龍鳳酒”, 楊問: “何謂龍鳳酒?” 宮女答: “三宮六院所造,名曰龍鳳酒。” 楊念: “好,呈上來。” 這句白口唸得很重,好象在賭氣。這時因為一大杯酒已經下肚,內心的妒恨有些抑制不住,而這些宮女又都是她貼身體己的丫環,不用在她們面前隱瞞自己心中的祕密,所以接過酒來,稍一思索,就舉杯一欲而盡,把杯子重重地放在盤內,臉上露出很鮮明的怒意。 

 第三次高力士敬酒,楊面帶笑容,用柔和親切的口吻問: “高力士,你敬的什麼酒?”因為高年歲較大,進宮年代久,而且是一個詼諧風趣的人,平時她或是萬歲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有高力士講幾句笑話,就會轉怒為喜,所以她這時看見高來敬酒,滿懷希望他能能幾句詼諧的話,給自己解解悶,不想高答: “通宵酒。”楊以為高故意出言輕薄,於是把臉一沉,同時用扇子使個身段,念,“呀呀啐! 誰人與你們通宵!”高念: “娘娘不要動怒,此酒乃滿朝文武不分晝夜所造,故名通宵酒。”經過解釋以後,楊才消除誤會,念: “如此,呈上來。”接唱“ 通宵酒” 那一段,唱完拿過杯子來,一飲而盡,感到一陣頭暈,左手扶頭,伏在桌上,右手的杯子讓它自己掉在高力士的盤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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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之《醉酒》 

 楊貴妃這三次飲酒,因為敬酒的對象不同,酒入愁腸以後,心情的轉變又不同,因此表演的方法也各不相同,即使連放下酒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也都是不相同的。我們學梅派藝術對於這些細微的差別,是不應忽略過去的。 

 以上是關於梅先生在表演方面創造革新的點滴體會,也許有錯誤的地方,也許後來梅先生又有新的改動,而為本人所沒有見過的,希望同志們指正。

(《上海戲劇》196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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