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姬傳藝壇漫錄：記拍攝《遊園驚夢》

梅蘭芳言慧珠許珂俞振飛戲曲崑曲舞蹈上海朱家溍藝術楊春霞牡丹亭音樂鍾馗夏衍合歡朱傳茗汪洋蕙蘭湯顯祖柳樹牡丹北京電影學院百戲薈 2019-05-27

一九五九年，夏衍同志向梅蘭芳先生建議拍攝《遊園驚夢》彩色電影片，由梅飾杜麗娘，俞振飛飾柳夢梅，言慧珠飾春香。梅先生表示同意。

文藝界歡度了一九五九年國慶節後，十一月上旬，北京電影製片廠廠長汪洋邀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國京劇院院長梅蘭芳，上海戲曲學校校長俞振飛，副校長言慧珠和我到北京西長安街全聚德烤鴨店聚餐。汪洋即席宣佈了在年內拍攝彩色戲曲片《遊園驚夢》的計劃，並於席間介紹導演許珂、攝影師聶晶、美工秦威、化妝師孫鴻魁、製片主任胡其明等和梅、俞、言見面，還談了化妝、音樂、佈景等問題。

影片《遊園驚夢》劇照梅蘭芳飾杜麗娘俞振飛飾柳夢梅

三天後，梅、俞、言、朱傳茗、許伯遒（我的堂弟，上海戲校教師；梅劇團巡迴演出時，特向上海戲校借調為梅蘭芳吹笛伴奏崑曲）、姚玉芙、李春林、許姬傳、許源來、朱家溍等到北影參加攝製組成立會。藝術指導崔嵬、導演許珂發表了意見，他們打算用故事片手法拍攝古典劇《遊園驚夢》，規定了閨房、庭院、花園、小橋畔、牡丹亭幾堂景。導演又說：“國慶節裡我在民族文化宮看過梅、俞、言的《遊園驚夢》，崑曲的規矩，在歌唱進行中是沒有間斷的，電影裡打算插一些音樂過門，使身段、臺步更適合寫實的情景。”梅先生說：“我們要根據導演的意圖，拍好這部片子。”慧珠說：“我拍過戲曲故事片，在實景中必須改變身段臺步才能和諧。”梅先生建議：“既要適應電影藝術的特點，又必須保持戲曲的風貌，使後人可以根據這部電影來參考提高。”

十一月下旬響排錄音，梅先生與言慧珠同錄〔步步嬌〕、〔醉扶歸〕、〔皁羅袍〕三支曲子。梅、言都是寬嗓子，事先梅對慧珠說：“杜麗娘是閨門旦，年齡十七八歲，我近年嗓子寬了，要控制音量；春香是花面丫頭十三四歲，更要收斂。還有春香的唱、做尺寸都要比杜麗娘快。當年喬先生（蕙蘭）教《遊園驚夢》很合適，因為他在宮裡專唱閨門旦。春香是貼旦，非其所長。我請李七（壽山）先生教《春香鬧學》，李在三慶科班初學貼旦，後因個子長高改花臉。你是朱傳茗教的，朱也是唱杜麗娘的，你要放快些才合拍。”

錄〔皁羅袍〕是杜麗娘唱，春香夾白。唱“兀聲聲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時，許伯遒的學生顧兆琪（近年已為上海崑劇團主要笛師，為俞振飛伴奏）用玻璃鳥灌水吹鳥聲效果。慧珠的夾白“小姐，你看鶯燕叫得好聽嚇”她根據先生的囑咐，竭力壓低音量。錄音師呂憲昌認為鳥聲的效果太低，慧珠的音量太弱，需要重錄。於是慧珠提高了嗓子念，顧兆琪把玻璃鳥的水灌足，吹起來就響了。

影片《遊園驚夢》劇照梅蘭芳飾杜麗娘言慧珠飾春香

閨房內的身段、臺步、部位與舞臺上出入不大，進花園後，在象徵性的佈景中就有了變動，師徒二人反覆推敲試驗。梅先生對慧珠說：“我們要很自然地表現這位富有詩意的古代少女的日常生活，又不能脫離傳統程式，從立體舞臺到平面銀幕，演員必須按照導演的意圖，進行創造。

你我都拍過多次電影，積累了不少經驗，這一次要下功夫把它拍好。”慧珠說：“有您的指路明燈指引，我相信是能夠完成任務的。”錄後，慧珠興奮地說：“我能和兩位藝術大師合演湯顯祖的名曲，感到幸福，這在我的藝術生活中是光彩的一頁。”

那次，上海戲校全體師生參加了拍攝《遊園驚夢》的工作，楊春霞是杜麗娘的副演員（代梅蘭芳做身段，試角度），蔡瑤銑是春香的副演員（代言慧珠做身段，試角度）。花神全部用戲校女生，由鄭傳鑑、方傳芸設計舞蹈，華傳浩在《驚夢》中飾杜母。花神的唱詞〔畫眉序〕，是上海戲校改寫的，這段唱詞華麗切題，茲錄出如下：

好景豔陽天，萬紫千紅盡開遍，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督園工珍護芳菲，免被那曉風吹顫，使才子佳人少繫念，夢兒中，也十分歡忭。湖山畔，湖山畔，雲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妍。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屬夢幻，一陣香風送到林園。

一邊兒燕喃喃軟又甜，一邊兒鶯嚦嚦脆又圓，一邊蝶飛舞往來在花叢間，一邊蜂兒逐趁眼花繚亂，一邊紅桃呈豔，一邊綠柳垂線，似這等萬紫千紅齊裝點，大地上景物多燦爛。柳夢梅，柳夢梅，—夢兒裡成姻眷，杜麗娘，杜麗娘，勾引得香魂亂。兩下緣非偶然，夢裡相逢，夢兒裡合歡。

這場戲舞臺上稱作“堆花”，十二個花神分扮生、旦、淨、醜各種角色，手持畫著代表一至十二月的花枝絹燈，先由五月花神鍾馗登場舞蹈，眾花神依次出場，站定後引大花神（老生掛黑三綹髯）穿黃帔、戴九龍冠、持牡丹花出場，從扮相看他是花王而不是大花神了。由他領唱幾支曲子，唱時，有的站著唱，有的配合舞蹈動作唱，大花神沒有動作。

梅先生初演《遊園驚夢》，姜六爺（妙香）飾柳夢梅，姚玉芙飾春香，李壽山飾大花神，特邀斌慶社的學生演十二花神，有一個王斌芳也扮過大花神。以後，富連成的學生扮十二花神，李盛藻、貫盛習都唱過大花神。解放後，一直是王少亭扮大花神，梅葆玖接替姚玉芙扮春香。據姜妙香兄說：“初演《遊園驚夢》每貼必滿，是最能叫座的戲。”

影片《遊園驚夢》劇照眾花神

導演許珂主張由上海戲校女生扮演花神，人數增至二十人，一律是旦角穿古裝，外披紅綠紗；舞蹈隊形也有改變，舞臺上是“三插花”（北方稱“編辮子”）、“絞十字”（北方叫“十字靠”）、“四合如意”等。這次由鄭傳鑑、方傳芸（武旦）編舞，我對傳芸說：“還是用老程式，不要攙外國東西，電影是發行到全世界去的。當年梅先生到美國演出，最受歡迎的是《刺虎》、《打漁殺家》、《汾河灣》、《貴妃醉酒》，朱桂芳在《青石山》裡耍大刀，美國人稱為“大刀舞’，觀眾看的出是民族形式。”傳芸說：“我理會得，你在旁邊看，有不合適的告訴我們。”

我看花神們的腳步有快有慢，不勻整，就問鄭傳鑑是什麼緣故？他說：“二十個人雖然都唱旦，但老旦、正旦、作旦、刺殺旦、閨門旦、貼旦而外還有武旦、刀馬旦，腳步不一樣，貼旦比閨門旦快，老旦就走不快，武旦最快。”

方傳芸在排花神舞裡採用了“絞十字”，“夢兒裡十分歡忭”眾花神先做“鷂子翻身”的動作，跟著“臥魚”，由於她們的腰腿功夫不同，顯得參差不齊。方傳芸一個一個地糾正姿勢，還做給她們看，就比較整齊了。

影片《遊園驚夢》劇照梅蘭芳飾杜麗娘俞振飛飾柳夢梅

導演很重視這場舞蹈，還用電影疊印手法，在灰色背景前拍大紅花一朵，拉開變成四朵，又在絲絨背景前拍粉紅花、紅綠綢、五彩亮片，配合唱詞“萬紫千紅，眼花繚亂”的景色；還用俯瞰鏡頭，眾花神圍繞著杜麗娘、柳夢梅，形成花團錦簇，眾星捧月。

有一個鏡頭是花神分列兩行，排成一條花衚衕，杜麗娘、柳夢梅從衚衕裡走出來。鄭傳鑑對梅、俞二位說：“花神都有動作，杜、柳沒做身段，顯得單調，可否做一個‘推磨’身段？”梅先生說這個主意好，立刻與振飛試做“推磨”身段，正式開拍時就用上了。

花神第一對特寫鏡頭是楊春霞、蔡瑤銑，因為她們是副演員。我記得有一位花神質問鄭傳鑑：“鄭老師，阿是我格面孔勿好看，所以嘸不特寫鏡頭？”傳鑑笑著說：“格是導演的意思，我不能當家。”這位女演員的名字我叫不出來，其實扮相很美麗。

排花神舞蹈時，慧珠和我坐在一條板凳上觀看，她說：“這場花神舞比舞臺上熱鬧，因為電影可以發揮它的特技鏡頭的變化，就絢麗多彩了，這是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例子。還有，舞臺上的堆花，在變換隊形時顯得擁擠走不開，影棚裡場地寬敞，可以放手做戲。加上這些小姑娘年齡相仿，都有朝氣，所以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影片《遊園驚夢》劇照梅蘭芳飾杜麗娘

《遊園驚夢》從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成立攝製組，到一九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全部拍攝完畢。梅先生說：“我一生拍了多次電影，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這次是比較滿意的。我們對劇本、化妝、服裝、道具（按閨房景內陳設的古玩，是梅先生委託我到寶古齋選購的，有明青花、霽紅瓶、明雕漆匣等，都有點衝口、磨口的毛病，所以價錢便宜，在電影裡是看不出的）、佈景（第一堂景我和朱家溍兄認為沒有時代風格，提了不少意見，以後廠長汪洋照我們的建議，重新設計）、唱腔、動作、音響、色彩都作了細密的研究，全體工作人員付出的勞動是驚人的，但又是愉快的，我希望再接再厲，更好地為廣大觀眾服務。”

俞振飛兄說：“崑曲是傳統戲曲最完善的表演形式，在國際上有影響。這次《遊園驚夢》的攝製，使這一古老劇種輸入了新的血液，獲得新的生命，這是戲曲史上一件值得慶祝的大事。先父粟廬先生曾訓喻我：‘杜麗娘是有詩意的古代少女，要得靜字訣才算度曲高峰。’梅先生的確得到靜字訣，這和他虛懷若谷的修養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