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郎獨佔花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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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外,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理。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 ,不長進,櫃裡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嘆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連不上,繇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鎮兒鎮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熱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傢伙,剩下的銀兩,都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裡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籤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此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鼓,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睏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裡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裡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頻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子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正疑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箇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髮的丫頭,倚門閒看。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也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閒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甚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良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伕,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裡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麼人?”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付與轎伕,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伕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怏怏的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 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痴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 ,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哪裡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思亂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痴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 !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裡,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 。這一夜 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哪裡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王媽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裡面張望,王媽媽恰才買菜。秦重識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困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井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二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裡,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欠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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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外,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理。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 ,不長進,櫃裡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嘆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連不上,繇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鎮兒鎮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熱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傢伙,剩下的銀兩,都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裡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籤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此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鼓,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睏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裡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裡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頻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子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正疑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箇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髮的丫頭,倚門閒看。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也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閒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甚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良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伕,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裡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麼人?”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付與轎伕,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伕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怏怏的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 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痴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 ,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哪裡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思亂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痴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 !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裡,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 。這一夜 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哪裡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王媽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裡面張望,王媽媽恰才買菜。秦重識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困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井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二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裡,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欠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賣油郎獨佔花魁(中)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積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閒,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裡,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子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秦重盡包而兌,一釐不多,一釐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 好後生。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逕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復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哪裡去貴幹?”

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個丫頭,要嫖一夜 ,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裡便是菜,捉在籃裡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昁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裡面客座裡細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整百次,這客座裡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

王九媽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坐對昅內裡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 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孃麼?”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 歇錢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哪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裡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游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裡。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昅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孃也好與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裡買了一件見成半新半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閒走,演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孔門規矩。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死怕和尚們批點,且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去,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僕從,在那裡閒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伕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伕道:“韓府裡來接公子的。”秦重己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持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張主!”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各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釐了。”秦重道:“這一釐是欠著甚麼?”九媽道:“這一釐麼?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麼?”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是沒份。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裡,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 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裡。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 ,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餚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託,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餚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晚,昭慶寺裡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婊子 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只聽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蒙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裡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擱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孃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甚麼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託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美娘只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孃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孃的面上,亂留他一晚。做孃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孃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裡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鍾。鴇兒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麼!”美兒那裡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也不卸頭,也不解帶,瀀脫了毰?,和衣上床 ,倒身而臥。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甚麼有些不自在,卻不干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身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裡,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時,面對裡床 ,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 大紅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 ,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節選自 明·馮夢龍·《醒世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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