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情商的劉姥姥
文、閆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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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紅樓夢》時突然想到，劉姥姥應該推出神曲的，一首《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以及一首《大火燒了毛毛蟲》，都是帶感的RAP，有改編為廣場舞的潛質。
既然《西遊記》裡的小妖怪都能推出《大王叫我來巡山》，一句詞就是個IP，何況劉姥姥這等名著中最接地氣、最有親和力的人物。
《紅樓夢》未必人人欣賞得來，黛玉、寶釵、湘雲、妙玉也各人看法不同，可誰不喜歡劉姥姥呢，豁達通透，充滿人生智慧，又是個自帶輕鬆感的“趣人”，從她的視角來看大觀園眾生總是更貼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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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姥姥是個理性的人，顧大局識大體，不抱怨不拋棄不放棄，行動力很強。因為家裡缺少過冬的糧食衣物，日子過不下去，女婿臉臭不會說話，女兒面皮薄，通盤考慮，劉姥姥決定親自上陣求人。
她把內心的期待值調到最低：倘若不成，權當做進城旅遊了吧。
拉下臉來，大清早出門飯也沒吃，領著外孫子板兒走了好遠的路，到賈府打秋風。一老一小，也沒錢坐車。一路上，他們聊些什麼呢？大約是會不斷叮囑板兒要聽話，到了別人家裡不可亂說亂動，千萬別做熊孩子吧。
窮人哪有那麼多的自尊，在生存面前，來不及不好意思。窮人到富親戚家其實是要做心理建設的，走動不起，做窮人都要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大方，在王熙鳳面前那句“走動不起，沒得給姑奶奶們打嘴”說得笨拙，卻是實誠的心裡話。
空手而來，怕人家笑話，心裡過意不去。中國人最愛面子，倘若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何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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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詳細描寫了鄉下劉姥姥進富貴人家的宅邸，被新奇陳設和漂亮人物晃得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映入眼中的事物可以反觀她內心的緊張焦慮——其實她的緊張感也許並不亞於林黛玉第一次進賈府。不可說錯一句話，不可行錯一步路。
況且她是帶著打秋風任務來，那任務讓她覺得不好意思，雙手沒著沒落，精神上也過於緊張，不時要通過打外孫子板兒兩下來緩解自身情勢上的窘迫。“你這熊孩子，別碰這個……那個也別動……”
第一次趕上天時地利人和，衣著寒酸在門口等著，終於看門人中有個好心的，指給她周瑞家的住處。
周瑞家的帶她見了王熙鳳，“尬聊”了幾句好話，趕上鳳姐心情好，得了20兩銀子一串錢，“給孩子做件冬衣吧”，不虛此行，過冬的緊急困境算是解除了。
劉姥姥千恩萬謝，還提出拿出一兩銀子給周瑞家的作為答謝。人家拒絕了，當然，情還是領的。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不理也可以的，王熙鳳的一念之差，也給自己的女兒換了福報，也是劉姥姥知恩圖報在賈府衰敗時救了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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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再去賈府時，是秋天了。劉姥姥並不是食髓知味再上門要東西，她帶了地裡產的棗子窩瓜，說新結的第一茬沒捨得賣送來給賈府人嚐鮮，顯得知恩圖報。
這次不再空手，自如了許多，不再困在大門口白白等待，熟門熟路的知道找誰，坐炕上跟丫頭婆子們說話。
豪門難入，不過一旦建立起聯繫，熟悉了路徑，就順利得多。而且好多人也蠻和氣善良的，比如平兒姑娘。
賈府自然是什麼也不缺，但人情的正向流動誰都需要。禮輕情意在，窮人受了饋贈後，還的東西不在於多貴重，但不能完全沒有，有回饋就是個意思，表示“我記得，我知道，我重視，我感激”。
劉姥姥或許本來都沒想再去“麻煩”王熙鳳，人家那麼忙，見到平姑娘就可以了，帶個話兒就要回家的。可愛笑又知足感恩的姥姥運氣總不會差，前方還有好事等著她。
周瑞家的跟王熙鳳彙報時正趕上賈母心下寂寞，“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
沒想到一見投緣，賈母平時也很少有同齡人交流，雖然兒孫繞膝，站在權力的頂端，也有種別樣的孤單，“人到七十古來稀”，生命中總有一些體驗，需要到了特定年齡，有所經歷才能懂得。
你身體怎樣，牙口好不好，耳朵聾不聾，這種話題，平時沒法跟兒孫聊，他們只能說正能量的廢話。
如此機緣巧合，劉姥姥因此在賈府呆了幾天，參加盛筵，獲得各色人等的饋贈，最後拉了幾車吃的穿的用的東西滿載而歸，也給賈府帶來了諸多歡聲笑語。大家一起安全地調笑一個人，是難得的放鬆，所以古往今來都有那麼多人愛看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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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歲的劉姥姥身體結實硬朗，領著孩子，揹著幾袋瓜菜趕了老遠的路，還身輕如燕，可以從炕上跳下來，牙口也好，只有左邊的後槽牙鬆動，吃嘛嘛香，渾身上下散發著強韌的生命力，完全不似賈母養尊處優，只喜歡甜膩軟爛之物，逛了逛大觀園便累病了。
劉姥姥老而不弱，所以讀者們跟著書中的丫鬟小姐們一起笑笑她，也並不會產生愧疚感。這種笑，是一種親切的欣賞和喜歡，對於妙玉那種劉姥姥喝過的古董茶杯便要扔掉的矯情行為，很多人會心生嫌棄。
賈母只當高壽又健康的劉姥姥是個祥瑞，沒想到她也是偉大的表演藝術家，扮醜扮愚笨蠢鈍，信手拈來，脫口秀加演小品，總有神來之筆，逗得賈家上下前仰後合，處處充滿快活的空氣，比請戲班子效果都好。大觀園裡說行酒令“大火燒了毛毛蟲”那場戲，可以開直播了。
人到一定年紀，活開了，心明眼亮，只要結果是好的，表面上出出醜也就無所謂。（人到老年，如果都能活成劉姥姥般豁達就好了。）被王熙鳳插了一頭花，說：“我的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如今這樣體面起來。 我雖老了，年輕是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晚索性作個老風流。”
鴛鴦和王熙鳳哄她出洋相，拿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她夾鴿子蛋，哄她說飯前祈禱詞“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頭老母豬，不抬頭”。這和日本人飯前說“我開動了”是一個意思吧？
不知鴛鴦如何叮囑的，書中也沒寫，劉姥姥反正是領會了精神，超常發揮，一氣呵成，笑倒了一屋子的人，而自己卻不笑，堅持演出，抖響每一個包袱。她一定在為自己做這樣的心理建設：“我是一個演員。”
鴛鴦後來為哄她出洋相一事對劉姥姥道歉，劉姥姥的幾句話足見情商之高——“我知道只是為了老太太高興，要是真惱了，也就不會說。”
她察言觀色的能力不可謂不強，自願客串諧星，而情商高就是讓別人開心，自己也不覺得憋屈。你們笑我，其實是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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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姥姥還有做主持人的隨機應變的能力。
她講那些鄉村逸事時，講了紅衣小姑娘雪地抽柴的事情，結果家裡突然起了火，立即打住不再講，而是為看王夫人和賈母量體裁衣，編造了一個善有善報老來得子如寶似玉的故事，方便她們代入角色。王夫人和賈母聽了都心滿意足，被“治癒”了。
黛玉動輒感懷身世，難得有開心的事情，可這幾章笑得最多，盡情抖機靈，笑她叫“母蝗蟲”（因為這句刻薄的話兒，黛玉和其他姐妹的關係有所拉近，而劉姥姥不知，也不會因此受傷害），評判劉姥姥這樣的過客，不必觸及內心便可得到社交中的親密感，對黛玉來說是安全的。
小姑娘哪知道老婆婆的艱辛？劉姥姥的智慧只是隱藏起來罷了。
聰明有兩種，一種是林黛玉式的，敏感犀利，感受力強；一種是劉姥姥式的，有鈍感力，扮豬吃老虎，分寸拿捏得極好，需要捧哏的時候安心捧，需要逗哏的時候立即成為一個演員。
劉姥姥的所得也是自己賣力賺來的，賈府上下因為她的到來身心受益。
想起一句話：你跟人聊天很愉快，很可能說明了一件事：對方比你要聰明。劉姥姥就是那個更聰明的人吧。
那麼，問題來了，作為玻璃心的普通人，尷尬、難堪時，如何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教你一句咒語，屏氣凝神，心中默唸三遍：我不是林黛玉，我不是薛寶釵，我是劉姥姥。
作者：閆晗，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碩士，作品散見於《中國青年報》《中國新聞週刊》《三聯生活週刊》《年輕人》等，新浪微博@閆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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