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詞與黛釵合一

作者涵竹,90後,四川媒體人,紅迷一枚,四川紅學原點閱讀管理成員,曾任川大學生社團紅學會首任會長。

柳絮詞與黛釵合一

作者

涵竹

前些日子又讀到《紅樓夢》第70回重建詩社填寫柳絮詞的部分,太喜歡林黛玉和薛寶釵所作的柳絮詞,一時感慨,想從這兩首詞中,談談黛釵二人詞作比較及女子何立於世的一些思考。

要說到《紅樓夢》當中最富有才情的女子當屬黛釵二人,在文中她倆也有不少詩詞篇章令人念念不忘。先來說說她們二人幾次詩詞“battle”,看看誰在曹公筆下更勝一籌?

柳絮詞與黛釵合一

▶ 第一回合:平分秋色

元春省親時,讓眾姊妹應新修建的大觀園之景,各題一匾一詩。這裡沒有細寫眾人對二人作品的反應,但由賈元春帶出了評價:“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二人的PK有一個總體概括式的印象,那就是不相上下,各具特色。

▶ 第二回合:寶釵險勝

海棠詩社建成後,大家開始詠白海棠,這也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兒八經的PK。這一回合,要說詩作,二人本也不分伯仲,黛玉的是哀而不傷的風流別致,寶釵的是清新淡雅的含蓄渾厚。主要因為評委李紈就其平時言談舉止來看更是寶釵一類的,更在乎女兒家品行端莊,言辭穩重,因此她評價“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最終讓寶釵險勝黛玉得了頭名。

▶ 第三回合:黛玉包攬前三

秋天到,詩社又起一社,作菊花詩。最終,“林瀟湘魁奪菊花詩”,黛玉一人以《詠菊》《問菊》《菊夢》三首詩包攬了前三名,大放異彩。而寶釵在這一回合的詩作只在第七名和第八名。不過這一局有一場正賽之外的加試題——“螃蟹詩”,這加試倒是寶釵的“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令人不禁叫絕,算是挽回一點菊花詩的頹勢。總體而言,本回合黛玉以明顯優勢獲勝。

▶ 第四回合:寶釵頭名

海棠詩社停了一年多後,由林黛玉《桃花詩》引發而來的重建詩社,大家又填了一次“柳絮詞”。這一次柳絮詞中,黛玉作品纏綿悲慼,寶釵作品則出其不意,用大家都未曾涉及的角度來詠誦柳絮,立意新穎,獲得頭名。

從曹公筆下精心編排的幾個回合“battle”綜合看來,黛釵二人詩作成績不相上下,屬於兩類完全不同的詩詞審美。從數量上來說,《紅樓夢》書中黛玉詩作更多也更精彩,《秋窗風雨夕》《葬花吟》《桃花詩》《五美吟》等等自不在話下。而寶釵僅僅在詩社中有作品出現。從風格來說,黛玉的作品更“仙”、更重“情”、更“出世”,寶釵的作品更“雅”更重“品”,更“入世”。

要說最能同一題材體現二人的截然不同當屬柳絮詞了,也是我特別鍾愛的兩首作品。《紅樓夢》第七十回,正值暮春之時,詩社眾人決定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黛玉、寶釵、寶玉、探春、湘雲、寶琴都有作品呈現。

柳絮詞與黛釵合一

先來看看黛玉的這首《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

一團團逐對成球。

飄泊亦如人命薄,

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

嘆今生,誰舍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

憑爾去,忍淹留。

眾人對這首詞的評價“纏綿悲慼”恰如其分,也極具個人辨識度,這種由柳絮引申到個人的漂泊無定、孤苦無依,使人不讀上下文,就知是黛玉作品。

柳絮無根漂泊,不知去往何處,對命運的掌控無能為力,只得無奈隨去。

詞中人與柳絮渾然一體,嘆的是柳絮,也是黛玉自己,或者包括在那個飄搖不定時代背景下的每一位女子吧。

而這首詞為什麼辨識度高呢?除了風格太突出之外,也因為和黛玉最著名“代表作”《葬花吟》有不少相似之處:如《葬花吟》中“明媚鮮豔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願儂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再來看看寶釵的作品《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

蜂團蝶陣亂紛紛。

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寶釵這首詞讓人眼前一亮,出其不意轉換了概念。眾人都將柳絮講述為無根無絆,無法自主之物,寶釵反其道行之。

寶釵筆下的柳絮和黛玉筆下的完全是兩回事,柳絮無根在這裡被換成了更自由更易改變的生存狀態。

黛玉詞中的漂泊無定,在這裡用“幾曾”“豈必”“任他”來一一否決了,換而言之是“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天”的奮力一搏。

柳絮詞與黛釵合一

在這次柳絮詞的“命題作文”中,寶湘琴探的作品屬於有人也有柳絮,而唯獨寶釵和黛玉一樣,是人與柳絮合二為一,全篇講柳絮,沒有一字講人,卻處處在講人。

在這裡,寶釵借柳絮來陳述自己一種價值觀,面對命運跌宕時,藉助一切外力為我所用,奮力一搏。

在我看來相較兩首詞孰高孰低已經意義不大,關鍵在於如何從兩首詞看出黛釵二人不同的生活態度。

首先有一點很關鍵,柳絮詞出現在第七十回,這時賈府已經逐漸出現衰敗跡象,接下來就是抄檢大觀園、夜宴悲音、晴雯早逝等內容。

而在這時曹公安排柳絮詞,以及讓黛釵二人都寫出關於柳絮命運探討的作品,似乎有一點讓二人展示在這風雨飄搖的命運中如何自處。

有些書友可能會說,黛玉這首《唐多令》哪有什麼如何自處,不過是悲天憫人的感懷罷了。

我倒覺得《唐多令》除了她對目前狀態的自我感知,也能體現黛玉最重要的一大特色——“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將自己最真實的感受躍然紙上。

黛玉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在面對命運飄忽的情況下,愁緒驟起,可也覺不放棄本心。

如何自處在寶釵這裡就更為明顯,若將《臨江仙》看做是寶釵的生活態度,則是奮力入世,藉助一切外力為我所用,以求世俗社會的接納。

而從寶釵詩詞作品中可以看出,大多是自己對時事的一種態度,重品行,沒有情感的延伸,將自我隱藏起來,只著眼於自己於社會中的立場。

除了二人通過柳絮詞輸出不同價值觀,還有一點非常有趣,正如前文所言,二人作品都是人絮融合,對照看來,不過是同一事物的不同角度。

比如黛玉的“嘆今生,誰舍誰收”與寶釵的“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黛玉的“憑爾去,忍淹留”與寶釵的“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等等。

柳絮詞中,黛釵二人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角度,以及折射出不同的生活哲學,如果將二人觀點合在一起,是否是更辯證更全面呢?

這不禁使人想到“黛釵合一”的理論來,“脂硯齋”評語中關於“黛釵合一”的說法:“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

柳絮詞與黛釵合一

曾有句俗話說:“年少愛黛玉,中年愛寶釵,老年愛黛玉”,大抵是想表明年少時,都有過如黛玉般任性率真的階段,對感情的純粹與執著;人到中年,角色開始增多,工作社交也好,管家理事也罷,會更偏愛寶釵的敦厚穩重及處事圓滑;而到了老年,經歷世事滄桑,開始審視自己的一生,又想起黛玉的“真”來,回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中。

黛玉的“飛燕清瘦”和寶釵的“楊妃豐滿”,黛玉的“真”與寶釵的“假”,黛玉的多愁善感與寶釵的冷淡無求,黛玉的孤高自許與寶釵的面面俱到,黛玉的“出世”與寶釵的“入世”……關於黛玉和寶釵的個人特質有不少相互對應的角度。

結合“黛釵合一”的理論,曹雪芹確是把女子身上的特質分寫在兩人身上。

不少紅學家認為,“黛釵合一”是曹雪芹心目中最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即有黛玉的風流嫋娜,又有寶釵的鮮豔嫵媚,想必也是眾多男性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

我覺得不妨將“黛釵合一”看做是我們女子立世之道的方法論。

黛玉率真純粹,待人真誠卻尖酸刻薄,融不進世俗那一套,免不得老和自己內心較勁,鬱鬱寡歡。

而寶釵博學多聞,處事周到,卻冷淡虛偽,不親不疏,“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免不得無一可心之人。

但若將二人正向特質融合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免除悲劇結果呢?

這世界讓人們無法絕對隔絕獨處,我們立世處事當學寶釵,掌握社會規律,認清事態變化,有應對世俗的人生智慧,在充滿著複雜和矛盾的世界中有自己的立身之地。而同時不可失了本心,像黛玉一樣,滿懷感情與熱愛,真誠待人,追求自我價值,面對世俗而不世故,成為一個脫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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