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文化 | 涼州曲(雷達)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唐•李益《聞笛》

今日的武威即古涼州,史稱姑臧。現在的“涼州”只是武威一個區的名字,而我,更願稱武威為涼州。涼州於我有道不清的緣。

1964年秋,作為一個未畢業的學子,我隨蘭州大學師生一起去張掖的民樂縣搞“四清”運動。那是我第一次進入廣袤而平坦的河西走廊。火車一出古浪峽,涼州即呈現於眼前,它以寬廣的胸膛震撼了我。我們進軍民樂是乘卡車去的,那一天,“四清”工作團的一百輛卡車揚起漫天塵埃,猶如一百面戰鼓狂擂著河西大地。我們頭戴舊軍帽,身穿軍大衣,腳著大頭鞋,魚貫開進了民樂縣城。站在路邊的老鄉看得發呆。

我們在河西呆了將近一年。中間是春節,也不讓回家,在涼州集訓度過,記憶中只有嚴寒的街邊瑟縮的孩子。看了武威歌劇團演出的《江姐》,為之打動,曾約定畢業後到歌劇團當編劇,還設想了深入生活的一大套計劃。我卻畢業分配到了北京,中國攝影學會,很失落,老記著到武威圓創作夢,所以一直鬧著回武威,因文革起而作罷。記得我曾幼稚地等待過很久。

2007年6月1日晚,有朋友邀我去涼州,我欣然接受。正收拾行李時,突然接到原本說好一起去的一位同學來電,他在深夜裡幽幽地述說著去往涼州路途的千難萬險,生動地描繪了最近發生在那裡幾起車禍的嚴重後果,並勸我也不要去了。我在感謝了他之後仍然決定前往,一則對涼州心嚮往之,二則已經約好了,不便毀約。人啊,在某種情境下,為了面子也好,為了自尊、誠信也好,會為難到明知山有虎,也得硬著頭皮虎山行的地步。第二天一大早,我與朋友及我在蘭州大學的兩位博士生一起出發了。去時由我開車,這也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什麼都不說,心裡還是有些擔憂,對必經之地烏鞘嶺的路段沒有把握。但心中另一個聲音卻很強硬,我非要開好車,不出一點紕漏,要創紀錄,要挑戰自我,要證明自己。出乎意料的是,大部分路其實很平坦,馬牙雪山上的白雪依然在車窗邊閃耀,而烏鞘嶺卻不見了當年駭人的峭峻。車子終於跨越了烏鞘嶺,我們找到一處簡易的飯店,在它門前歇腳,之後一個小時,竟然就到了涼州城。當我穩穩地把車停到華信賓館停車場時,我為自己順利地實現了計劃而興奮。第一次獨自驅車300公里,打破了我開車史的記錄。

當天下午,我們改乘一輛越野車前往天梯山石窟。石窟的規模和藝術境界令所有前去的人震撼。參觀時,大家都發現了有一對美麗的小鳥自始至終旋飛在我們上空,直至我們離開石窟。當我們拜佛時,它們中的一隻落在大佛的拇指上,靜靜地望著我們。開車的小周說,那是蝴蝶鳥,住在佛爺的耳朵裡,是吉祥鳥,許多人見不到的。之前他來過這裡七次,只見到過一次。我轉頭向小鳥擊掌以示迴應,眾人皆莞爾一笑。

民間藝術家趙旭峰的家就在天梯山石窟附近,我們去他家吃晚飯。他的妻子是個賢惠的農家婦女,在端飯菜時,只禮貌地笑笑,沒說一句話。我走過的地方也算不少,見過許多的吃食,可在趙旭峰家卻吃到了從來沒有吃過的山珍和農家飯。撒了苦豆子的大饃,野山菌,連小白菜也格外香醇,更有一種雨後的菌類,據說初採到時狀如石頭和層巖,若不及時收藏,迅即會被一種怪蟲消蝕以盡,化為烏有。此物味極佳,難以言之。“香頭子面”,麵條皆如香頭,與羊肉燴在一起,吃了還想吃。飯後,趙旭峰和他的兩位同鄉一起,彈著三絃,為我們唱起了涼州民歌和“涼州賢孝”。看來他們經常合作。我從小就知道“三絃彈斷筋”之說,極言三絃之難。聽他們的絃歌聲,我深深為之打動,特意找來油印歌本,跟著他們一起哼將起來。

還是情歌居多。例如《繡牡丹》唱道:“花兒繡在水裡面,四面八方叫水擋嚴,你想看花難上難,哎也不難,也不難,變一個金魚兒水裡頭鑽,一呀鑽,二呀鑽,一鑽鑽到水裡面,抱住那個花芯兒看牡丹。花兒繡在那園裡面,四面八方叫牆擋嚴,你想看花難上難,哎也不難,也不難,變一個蝴蝶兒盤上了天,一呀盤,二呀盤,一盤盤到園裡面,抱住那個花芯兒看牡丹。”

再如《走青陽》唱道:“黑毛的驢兒馱松香,走到那個青陽站道上,聽說我的花兒不地當(病了),上街裡下街裡稱冰糖。左腳我踏在門檻上,右腳我跨到炕沿上,我問花兒你啥疼哩,啥也不疼我就是想人哩。”

還有比《五哥放羊》早得多的是《王哥放羊》,流行於甘青一帶,裡面唱道:“五月五來五端陽,沙棗楊柳插門上,你喝酒來我捏手,這麼熱鬧哪裡有,紅糖冰糖四合糖,比不上妹妹的唾沫香;八月裡來八月八,高高山上拔胡麻。”

沒想到武威人也唱“花兒”,比如這樣驚人的山盟海誓:“青石頭根裡的藥水泉,擔子擔,樺木的勺勺哈舀幹,若要咱倆的姻緣散,三九天,青冰上開一朵牡丹。”

時候不早了,起身道別,回城的路上又參觀了涼州白塔寺,西藏歸屬祖國版圖之見證地也。

晚上雖然疲憊,不想動,仍應邀去了雪漠家,亦是愉快的。雪漠搬的新家,頗寬敞,複式結構,陽臺上有石鎖,家中有沙袋、棍棒,一應練武的傢伙。雪漠在我們一再地邀請下,打了一套拳,虎虎生風,功夫不淺啊。我的博士生任美衡,出身衡陽武術世家,打了一套六合拳,據說屬南拳,也不錯。雪漠的兒子,高中生名叫陳亦新,玉樹臨風般英俊,打出了一套帶氣功的拳,也很厲害。三位武士各顯神力,叫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老書生只能擊節稱歎,甘拜下風了。此時已是深夜十二點多了。

6月3日,與李學輝主席等人,去了文廟、雷臺漢墓參觀。李學輝筆名補丁,文字頗具風格,著有短篇集《1973年的三升穀子》,且熱心地方文學事業。

武威的文廟名聞遐邇,是甘肅保留匾額最完整、最豐富的地方。每一塊匾額都訴說著複雜的歷史,人間的渴望。在文廟,我們巧遇上每年只舉行兩次的祭孔活動。

馬上要高考了,許多學子來文廟上香祈福。

午飯時,我說想到“四清”時集訓住的地方看看,記得是一棟木結構的帶回廓的樓。一位朋友興奮地說,那是馬步青給他小老婆蓋的蝴蝶樓啊,雷老師竟然在那裡住過!你休息一會,我們下午去看吧!另一位朋友說,那裡在修路,車過不去,人也過不去。我什麼都沒有說,心想,留個念想吧,說不定以後會再來。

涼州之行很短暫,但這座古城濃得化不開的文化氣息令我難忘。遙想李十郎,即李益,大曆十才子之一,即姑臧人氏,“開簾風動竹, 疑是故人來”的詩句,打動了唐代才女霍小玉,他們在古長安上演了一幕絕世悲慟之劇。於是,前有蔣防的《霍小玉傳》,後有湯顯祖的《紫釵記》。李益也由之獲得了中國文人中的頭等薄倖名,幾成千古罪人,事實究竟是怎麼樣的,誰說得清呢。安知李十郎沒有冤枉處?他寫得最見功力的,還數邊塞詩,直堪與王昌齡媲美。且看他的塞下曲:“伏波唯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莫遣只輪歸瀚海,仍留一箭射天山。”多麼豪邁而決絕!借馬援與班超之本事,仰天長吟。另一位是《柳毅傳》的作者李朝威,似很神祕,卻也是我心儀者,有說他是武威人的,也有說不是的,但可以肯定,他至少是隴西成紀人。我常以他們二位為驕傲。

回到蘭州,友人問及感受,我想了半天,只能說,廣大到41萬平方公里的甘肅,變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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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達老師

作者簡介: 雷達,男,1943年生,甘肅天水人,1965年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系。曾先後在全國文聯、新華社工作,後任《文藝報》編輯組長,《中國作家》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主任、研究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為國家突出貢獻專家。

來源:雷達 涼州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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