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的愛情/劉鳳迎(文)

戀愛 強哥隨筆 2019-04-10

過了年應當五十二歲,別人是半截入土的人,我是已經入過一回土的人了。小時候,從炕上掉下來,掉到鋼絲扒上,鋒利的鋼絲穿過頭皮,深深深地扎進我的腦海裡,村子裡掌管小孩生死的最高法官,金口玉言,判了我的死刑:“這孩子就是活了又怎麼的,不是呆子就是一個傻子,是老人一輩子的累,是孩子一輩子的罪啊!”父親把我埋進土裡,母親把我刨出來,到公社衛生所,才撿回我一條命。應該說,這五十年,我已經是賺的了,天天大米白麵吃著,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應該寫得歡快的,歌頌領導之類的文字,掙回點錢,貼補家用,但是我偏偏一個歡快的文字寫不出來,這可能就是衰老的標誌吧!“醒時戀夢夢戀醒”,總愛回憶一些過去的事,眼面前的事記不住!我忽的想起我的二爺來了,小乾巴老頭,稀疏的幾根不白鬍子,每次在大街上遇到他,總是向我招手:“過來,過來,讓二爺稀罕稀罕來,打個耳光喊個好!”我扎到他懷裡,聽他給講故事,拔白鬍子,撓後背,趕上幸運,他還會變戲法似的,給我變出一塊水果糖。我二爺是我的保護神,凡是我打了別的孩子,應該合份,只要我受了氣,我二爺就會拉著我,找到人家,指著人家大人的鼻子罵:“一個村子的人,誰不知道這個孩子腦子讓扒摟過,斷過一根筋,你們欺負一個傻孩子,不怕天打雷劈嗎?”這句話成了我的金鐘罩鐵布衫,但是卻被我的一位小學老師,使用無形神掌輕鬆地給破了。這位老師是天津下鄉知識青年,留著歪歪頭髮,穿著大褂子,可能是懷孕,腆著大肚子,我想起了岳飛傳裡牛皋的坐騎捲毛獅子獸大肚子蟈蟈紅,想就想吧,偏偏從嘴裡說出來,說出來就說出來吧,偏偏被人家聽到了,罪莫大焉!我二爺領著我,把感動了全村人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稀疏的白鬍子上掛滿了鼻子哈拉子,人家不買賬:要麼領家走,要麼寫檢查!感謝我的老師,逼出了一位作家!我二爺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愛情故事。

這話得說到民國二十八年,文安窪大水吞門,顆粒不收,一到冬天,天寒地凍,人們指著什麼活著,就是逮魚呀。人們在長期的實踐中總結出各種各樣的逮魚方法,什麼打冬網、打絲網、打風網、夾大俺(nan)、閃凌板、抹(ma)綆、下罩、砸蒙、叉魚(我會在以後的文章中陸續把這些逮魚的方法以小說故事的方式介紹給大家,讓大家瞭解我們的父輩、祖輩在上個世紀初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在各種逮魚方法中最苦的是抹綆。抹綆的時間是在每年的初春三月,春寒料峭,凌似化開似沒化開的時候。人們的糧食接谷不上了,就是有點兒糧食不是留作種子用就是讓日本人給搶了,因為當年日本人沒收稻子,凡是文安窪的人,家裡存有稻子的、吃稻子的,一經日本人發現,一律脖子洗得白白的,撕拉撕拉的幹活。

那年的春天,二奶奶生下了俺大姑,大人沒吃的哪來的奶,孩子餓得直哭,二奶奶又得了產後風,餓呀,餓!二爺冒著寒風去抹綆。先撒開一條大粗繩子,上面插滿用葦子做成的苗子,二爺貓著腰舉著罩,死盯著大繩子上的苗子,苗子稍微有點動靜,二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罩下去。趕上那撥兒魚不知道怎麼的就那麼精,偏偏不願意上二爺的當。那時候不像現在似的,有靴子有衩穿,就是卷著褲腿光著腳丫子。

初春的淩水冰得二爺的腿生疼,凌薦兒、葦子薦兒把二爺的腳扎得呼呼流血。二爺貓著腰,舉著罩,默默祈禱著:魚兒魚兒快來吧,快快救救俺一家子的命吧。不知道哪條魚犯了傻抑或是被二爺的真誠感動了,苗子動了,二爺迅速把罩罩下去,整個身子都撲到水裡。二爺抓起魚,連罩和大繩子都不要了,顧不得路上的磚頭瓦塊,一邊跑一邊喊:"孩子她媽,我抓到魚了,我抓到魚了!"

二爺熬好魚湯,端到二奶奶的面前,二奶奶緊閉著雙眼,搖搖頭:"孩兒她爸,你是好人。我對不起你,沒能給你生個兒子。我跟你沒過夠呀!"說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二奶奶拉她妹妹的手放到二爺的手裡:"你要照顧她一輩子!""嗯!""你要娶她!""不行,不行,她比我都快小一輪了,我要是娶了她我還是個人吧!"孩子一陣涕哭,二奶奶睜開眼,看看妹妹,又看看孩子:"你是讓我妹妹讓日本人糟蹋了還是讓咱們的孩子找個後媽!你必須答應我!"說著把三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二爺含著眼淚點點頭。二奶奶喝了一口魚湯,魚湯順著嘴角流了下來。二奶奶頭一歪嚥氣了。"孩兒的媽,你撇下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讓我怎麼過呀!"二爺的涕哭聲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村裡的老太太們聽了沒有不落淚的。

二爺娶了新二奶奶。老倆口一輩子沒紅過臉,二爺總是把熱炕頭讓給二奶奶,說二奶奶帶著孩子冷了不行。二奶奶把孩子們安頓好了,就鑽進二爺的被窩裡,用自己嫩嫩的身子暖暖二爺的身子,說二爺明天早上還得出工,凍天雪地的,半宿暖和不過身子早晨起來打冬網怎麼行?!二奶奶又給二爺生了兩個小子、兩個閨女。

後來散隊了,二爺家的叔叔、姑姑們不是辦廠子就是上班,混得都不錯。就連大叔家的我二哥都在城裡混上了個衛生局副局長。家裡人都反對二爺再幹活,八十好幾的人了,歇歇頤養天年就行了,可是二爺不幹,說:"你大媽死的時候把你媽託付給我,讓我照顧她一輩子。我活動得了一天就不用你們養,我個人的老婆憑什麼讓你們養!二爺在莊戶坡上,大溝坡上,凡是有塊空地兒的地方兒都種上了菜子。每到大集二爺都蹲集口賣菜子。後來二奶奶得了腦血拴,二爺把二奶奶扎谷得跟個老妖精似的,衣服乾乾淨淨地,頭髮上抹得油光發亮的,稀疏的頭髮上還要紮根紅頭繩。二爺說,二奶奶天生是個美人坯子,二爺一輩子都沒看夠!二爺搬個椅子,給二奶奶安頓在樹蔭底下,就自己一個人騎著三輪去東關大集賣菜子了。八十幾歲的人了,把個車子騎得跟飛似的,老是把個小褂都溼透了,甚至光著膀子,嘴裡不是哼著老調,就是鬧兩句河北梆子。只要二奶奶在村的樹蔭底下望著他,二爺就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心裡老是美的。

然而不幸發生了,有一天,二爺在賣完菜子風風火火往家趕的時候,被迎面開過來的大貨車連人帶車兜到了大溝底下。司機師傅嚇傻了,忙問:"大爺,礙事嗎?"二爺坐在地上,抬起頭望了望司機,倒是像他自己犯了多大錯誤似的:"孩子,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沒事,孩子,我有錢!"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大把一塊的、五角的、二角的,"再說我兒子開大板廠,我孫子在縣城當大局長。孩子,別耽誤功夫了,走吧,孩子!"司機師傅先是一愣,隨後從兜裡掏出五百塊錢來,扔下後就把車開得跟飛也似的跑了。但是我那八十五歲的二爺呀,從地上就再也沒有站起來,直到有一天躺在了冷冰冰的床板上。

沒有人能攔住二奶奶,二奶奶爬到二爺的床板前,抱著二爺僵硬的頭,攥著二爺冰冷的手,先是大哭,隨後是"哈哈"大笑,笑聲越來越大,繼而又越來越小,二奶奶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村裡人都說俺二爺:"這個老狐狸,算計了一輩子。別的老倆口子死了,咱們都鬧兩頓菜湯喝,這個老頭子臨死臨死還給他兒省一頓菜湯。"

我二爺和我二奶奶用一生的時間詮釋了“執子之手與爾偕老”這句話的含義。

這才是咱文安窪人的真正的愛情!

二爺的愛情/劉鳳迎(文)

劉鳳迎,又號五碗先生,文安縣作家協會會員。文風樸實,長於敘事,事中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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