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Sir電影原創:dushetv)
先看兩張劇照。
堆積如山的眼鏡,還有堆積如山的盆碗。
永遠失去了它們的主人。
你想到了什麼?
奧斯維辛集中營裡的鞋子。
今天要說的這部電影,題材有些沉重。
戰爭。
但它的角度很不同,沒有戰場上的血雨腥風,而是講在戰爭中,個人的良心如何裂變、迷失和幻滅。
名字也很奇怪,叫——
《戰爭天堂》
Рай
這部去年獲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的作品,給人第一印象,妥妥的高格調。
黑白畫面,4:3畫幅,故事發生年代的標配。
此外,畫面時不時出現閃爍、劃痕、噪點,如同年久失修的資料素材。
模糊了虛構與歷史的界限。
人物不時坐在鏡頭前,自我陳述。
他們在向誰坦白?
答案稍後揭曉。
朱爾斯。
二戰德國佔領法國之後,有人加入抵抗軍,也有人像朱爾斯那樣,歸順德國。
他當了民族的叛徒。用我們的話說,是個“法奸”。
其實,沒人打心眼裡喜歡侵略者,朱爾斯也希望德國戰敗;可是一旦德國戰敗了,他更害怕,因為會被同胞清算。
如果德軍在斯大林格勒輸了,我們會如何
有天,他逮捕了一個俄國貴婦,因為她藏匿猶太兒童。
她對他說:放了我吧,怎麼樣?
朱爾斯很吃這套:那,明天就約定了。
當天,朱爾斯和兒子外出徒步。
一把手槍頂在他的後脖梗子上……
奧爾加。
她就是那個俄國貴婦。
第二天,她沒等來朱爾斯,等來的是把她遣送集中營的人。
奧爾加出生在1910年,6歲時,她隨母親避走西歐,那是十月革命的前夕。
當年,像她們一樣的俄國流亡貴族還有很多。
這沒有改變她貴族的底色,奧爾加成為了一個有文化、有思想、作風摩登的女性。
輕而易舉就能俘獲少男心。
赫穆。
全名赫穆·卡爾·奧托·迪特里希·凡·溫德·祖·阿克森貝格。
長得快斷氣有沒有?這是傳承多代的舊貴族象徵。
他出生於1915年,一戰初期,那是德國盛極而敗的轉折點。
他滿心是對貴族精神的懷念——
細數祖上有多少“偉大的人”,其中父親1914年橫渡多瑙河,1916在那慕爾附近作戰,兩度聲名遠播(都是一戰著名戰役)。
滿臉都是對當下鄙俗社會的嫌棄——
我意識到德國將立即掉進深淵,要沉到令人作嘔的泥潭裡,每個正派的德國人都很失望,我找不到逃離的辦法,我們的希望沒了。
個人的失意、家族的沒落、國家的衰敗,連成一體,唯有抓住戰爭的機遇才能重整旗鼓。
怎樣實現德意志的偉大復興呢?
赫穆決定加入納粹,一起為構建那個“天堂”而奮鬥。
後來他平步青雲,一路升至軍官,被領袖接見,受命去集中營扼止那裡的腐敗現象。
在集中營,他一眼認出了一個女囚,僅憑她的背影——
那不是我曾經的女神奧爾加嗎?
這三個人物,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們的階層,各自的國家,勾勒出戰前歐洲的社會變遷和文化思潮。
《戰爭天堂》最奇特的就在這——
當故事看,悶得要死;如果對歷史背景有一定了解,會看得驚心動魄。
回到開始的問題,這三個人,到底在接受誰的審判呢?
有沒有注意到,他們身份不同,卻穿著同樣的衣服,背景空無一物。
奧爾加最後哽咽道:“現在我除了我的神,無所畏懼。是的,我犯了罪。”
一道聖潔的光芒籠罩了整個畫面,恍如白晝。
一個畫外音突然響起——
你什麼都不用怕,進來
原來,這是每個人死後,平等地接受上帝的審判。
而電影的原名,就是《天堂》。
回想此前,其實上帝的眼睛無處不在——
比如奧爾加在朱爾斯的辦公室,鏡頭拉高形成俯視,我們看到的是一場“被審訊了的審訊”。
二流的電影,說故事;一流的電影,拍人性。
導演甚至不惜以審判打斷敘事,停下來,對複雜人性進行起底。
單拿納粹軍官赫穆來說,不同於一般的邪惡符號,他被真正還原成了一個人。
在這一個角色身上,就演繹了卡普曼的“戲劇三角形”——
他同時是迫害者、受害者和拯救者。
首先,迫害者。
先在東線戰場上跟蘇聯人打,助紂為虐了五個月,負傷而歸,獲頒橡樹葉國王十字勳章。
後被調到集中營,調查官兵腐敗問題。
他眉飛色舞地描述,這裡批量的殺人計劃,堆積如山的屍體,超負荷運轉的焚屍爐……
令他最受不了的,卻是猶太人衣服上的氣味。
無所謂的神情,撇得很乾淨,完全忘了被動的惡跟主動的惡一樣是惡,自己也是幫凶。
其次,拯救者。
第一次出手,救下一個有1/4猶太血統的女人。
剛開始拒絕,拽拽地衝著求情的老鄰居,“我希望你能意識到你哥哥的生活方式不配為一個德國人”。
即便後來出手,初衷並非救助猶太人,而是幫德國人的忙。
被救的猶太女人感激地親吻他的手,他的臉上滿是厭惡和不耐煩。
第二次出手,救下昔日女神奧爾加,出於自願,甚至為之觸犯禁忌,弄到逃往瑞士的通行證。
但這發生在以愛之名的“脅迫”之下,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交易。
集中營就是生存的最hard模式,當初被偷香皂,後來被偷鞋子——
一組細思極恐的呼應,香皂象徵女性身份(或者徒有其表的貴族身份),在入獄時被剝奪了;鞋子則象徵作為人的基本生存權利,又在集中營被剝奪了。
兩次被偷,讓奧爾加從女人變成無差別的人,再從人變成動物。
當有人死去,她本能地撲過去,像只捕食的野獸,邊跟他人扭打,邊脫下死者的鞋,自己穿上,然後淡定地坐在一旁繼續吃飯。
而赫穆恰恰利用了奧爾加最窘迫的處境,如神降臨,把她拉出泥潭。
她說,我就開始想著口紅,我的頭髮和皮膚,只是不用再擔心食物了,很快就從動物變回了人類、變回女人。
赫穆的第三重身份,受害者。
前面說了,他是一戰後隨國家一起走向沒落的舊貴族。此時,希特勒出現了,提出復興德國,提出建造嶄新的世界,一個“我們”的天堂。
對於這個“天堂”的信念,是不是堅不可摧的呢?
不。
質疑不是發生在直接接觸死亡的時候。
一次他和朋友聊起契科夫,說這位文豪當年的未婚妻也是猶太人,就是在這座集中營死去的,她已經67歲了。
赫穆聽完,神情恍惚。
他曾說過,自己要靠俄國文學才能逃避現實。但現在,文學和現實以這種方式,撞上了他。
這位朋友就像折射赫穆內心的鏡子,已到借酒澆愁、瘋言瘋語的地步,“你看到他們了嗎?我們殺掉的那些人的鬼魂,他們就像團團迷霧,他們會出現在大樹之間”。
描述的不正是赫穆之前經歷的事情嗎?
浴室那場戲,脫下軍裝,卸下身份,迴歸單純的人類本體。
他的糾結和迷茫,在不停抓緊肩膀的小動作裡一覽無遺。
這一刻,他脆弱得像個新生的孩子。
而奧爾加,對他而言,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份人性的寄託,跟當他鐘愛的契訶夫一樣,是舊時美好的象徵。
命運並不因他殘存的一點良知就饒過他,而是狠狠補了一刀。
聽說赫穆要把她救出集中營,奧爾加隨即兩眼放光,手指顫抖,一副欣喜若狂的反常神態。
認為他彷彿是上帝一般的存在。
你是對的,你們是偉大的國家,優等民族,我會跟著你
一個曾經有魅力有智慧的女人,竟信奉了納粹的謊言,那是連赫穆自己都質疑的謊言。
她瘋了,赫穆最後的精神寄託也崩塌了。
退路已被堵死,逃避、懺悔都幫不了他,他就像個入戲太深的演員,只有繼續磕磕碰碰一條道走到黑。
上一秒,昂著頭,故作高傲,“我們犯了罪,我們知道這一點,我們以此為傲,這是我們做出的犧牲”。
下一秒,低著頭,不敢正視前方,故作漫不經心,“現在準備背叛大義的,不僅我一個,我們都一樣,無一例外”。
最後,他徹底相信了所謂的“大義”和“天堂”。
請保佑德國天堂,即使我們註定要進地獄,如果我們的大義不能成功,只有一個原因,它太完美了,人類還沒準備好接受完美。
邪惡分很多種,愚昧無知,是為悲哀,如《朗讀者》漢娜;盲目從眾,近乎懦弱,如《穿條紋衣服的男孩》科特勒中尉。
但最可怕的邪惡,是明知是惡,卻要篤行。
在瘋狂的20世紀,有無數人相信領袖就是上帝。
相信人類可以在地上建起天堂。
只有上帝知道——
人類瘋了。
從人到鬼,從掙扎到自欺欺人,赫穆的心路歷程,帶來不亞於恐怖片的心理驚悚。
絕不要相信完美的“超人”。
也別破罐破摔地說人都沒救了。
記住電影中的這句話——
“邪惡的生長無需任何人幫忙,但善良則總是需要最後使勁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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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吃下水的美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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